来谈谈某一名机械兵。
从启动的瞬间开始,他就成为了『皇帝』一族的护卫。也有若干别的个体守护着帝都,但保护着其中的中心之中心——皇女本人的,只有他一名。
这名机械兵被命名为菊丸,从莲宫鸨子出生那时起就认识她了。他记得很清楚,她调皮捣蛋,总是安不下心来,自己一旦不动就会蹬鼻子上脸地往自己身上爬。他也记得很清楚,自己腰上还有因为她说要量身高而被画上去的线。
在她还非常幼小的时候,战火就已经逼近了这个国家。
没有人告诉菊丸加诸于第三皇女身上的「那个计画」。这也自然,怎么会有人跟一个不会说话的机械兵一五一十地说明呢。
离别之际,主人一如往常地,带着彷彿在与友人交谈般的语气对他说道:
——这就要说再见了啊,菊丸。结果弄成把你扔在这一样的局面,实在是对不起。谢谢了。
此时,主人已经年方十八了。她已经成为一名杰出的女性,噙着沉稳的笑意抚摸着菊丸的装甲。
——我就拜託你了。你来做的话,一定没有问题的。
她究竟知道那个计画全貌的几分呢?不管到底知道得有多深,顾虑到了与她拥有同一张面孔的「那名少女」的,恐怕都只有她一人吧。她或许察觉到了,那在道具的宿命下诞生的人心中,蕴藏着与自己相同的意志。
——对了。要是「那家伙」快要知道自己的真相了的话,麻烦你去阻止她。因为那家伙是我嘛。说实话我心里还是很脆弱的,所以我觉得自己一定承受不住。没準还会自暴自弃掉呢。
说着,主人很害羞地笑了笑。
最后,她说道。
——不过。不过要是有一天……她发自真心地,真真正正地想要去寻求什么的话,希望你能帮她实现。力所能及的範围内的就好。……拜託了。
她把这些话语和退魔的短刀交给了菊丸。
从那以后,菊丸就再也没有见过主人的身影。因为他曾经在嵓木基地的地下停止机能了一段时间。他的下一次启动,已经是皇女的替身醒来,投入实用之后了。
真正的主人在哪里发生了什么,变成了什么样子,菊丸并不知晓。
或许,她已经——
二十年斗转星移,菊丸再次启动了。
身处自己眼前的,是比自己最后的记忆要年幼上几分的「主人」。
她在培养槽中被製造而出,脑中填进了记忆信息,深信自己是本尊,是一名人工製成的少女。她被装在冷冻槽里,是唯一一名正常地醒觉、启动了的个体。
而身为替身的她唯一清楚记得的就是「从什么人手中潜逃掉」这一件事,而为此,她向菊丸寻求起了护卫。
严格来说,菊丸与她是初次见面。但是菊丸望着眼前这怀念的面孔,无法不如此「思考」道:
——您,还记得属下吗?
少女看着菊丸,露出了从心底发出的笑容。
「……啊啊,太好了。你还陪着我啊,菊丸。」
守护着她,与她同行。
战争已经结束,真正的主人已经离去,菊丸所剩下的,仅此而已。
※
黎明前那一日之中最为浓厚的黑暗,笼罩在天空之上。
粗壮的树榦比细枝还要乾脆地被斩倒下去,露着彷如艺术品一般的截面躺在地上。
本来有五台的甲虫,数量已经减少到了三台。两台已经被螳螂的利刃连本体带机身被一刀两断,如今只剩下一动不动的残骸躺在地上。
轰鸣响起。虎甲射出的速射炮弹冲撞而来,把着弹点一瞬间打得灰飞烟灭。他们装备着重型火器,而螳螂则没有任何的远程武器。因此採取保持距离进行包围的战术可谓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螳螂连这也不当回事。
夜叉之剑菱乃是白刃战的达人。
他的战斗毫无一丝炫耀之意,永远只集中于一点上。
永远只集中于把周围的敌人悉数斩杀上上——螳螂的世界观,就是如此的简单明了。
身处战线最前列,不去限定攻击目标的超近距离战斗。冲锋,突破,先导。这,就是从一开始就面向战斗而被製造出来的第三式『螳螂』的设计理念。
这超攻击型的作风完全不考虑招架之术,不用细想也知道是愚蠢无谋的凝集。但是,仅专于一的战斗,在臻至极点的那一剎那,便会化身为战场上恐怖的威胁。那彻底否定了一切战术战略以及阵型之类的东西,完全就是将一切的抵抗都踩到脚下的单纯暴力本身。
双剑使所达到的,世上最为迅速的「先头之先头」。
剑菱的战斗,从一开始到最后为止,都没有丝毫的偏差。他一路如此胜利,如此败北,如此活了过来、
剑菱在利刃与獠牙、弹丸与火花间呼吸着,明明白白地笑了出来。
「我有个同事。」
他变魔术般地把跟蹤弹一刀两断,背对着变成两半爆炸开来的炮弹一口气冲上了前去,用电磁波喃喃说着,也没有要给谁听的意思。他有种以一旦意识昂扬起来,就会像这样毫无目的地自言自语或者哼起歌来的怪癖。
「我跟他处得是相当久了。要让我说,他是个一点变通都不懂的死脑筋,但是却强得要命。强到我们一班人里面,能正面跟他过招的就只有我的地步来着。」
双刃飞舞。利刃拖着高周波的声响撕裂着空间,划出圆形的轨迹,要把一切都给分断开来。那刀身振动着,看起来就像发着白色的光芒一般。螳螂锐利的躯体一拧,四足彷如爆发地一跃而上,连複眼也无法视认的闪光袭向了敌机。
「而且就算这样,经常也是我棋差一招。我当时觉得这真是个怪物啊。不开玩笑,他跟我们看到的世界真是不一样,是个极速的怪物。——啊,你站这个位置可是会死的。」
那动作彷彿切断这一概念的化身一般。
那是丝毫不允许对方认识到斩击轨道的死神之镰。
即使如此,也曾有一人,能够看到这柄利刃。曾经有一名男子,可以把这对连裂风之音都追之不及的神速双刃上的刃纹,都认识得一清二楚。
「仔细想想,我的剑没準就像是为了追上那家伙而一点点研磨出的一样来着。所以说啊,」
「噔」,轻巧地出乎意料的声音响了起来。
厚重的装甲对这一刺没有做出一点抵抗,只见第三机从头部顺着躯体,直到尾根都被一刺到底。剑菱把刀拔了出来。火花如同血液一般喷涌而出,惨毒地照亮了夜幕笼罩的山陵。
余下的两机把螳螂夹了起来,一机从多联装掷弹筒里打出了无数的高爆弹,一机则架起了高温火焰放射器。是用高爆弹破坏装甲,用火焰烧灼内部吗。两机都在利刃能及的範围之外,以儘可能理想的速度展开了攻势。但是。
太幼稚了。
「——哈!!」
地震。
四足同时踏向地面的瞬间,地面上就以螳螂的躯体为中心,传出了令人吃惊的震动。
作为震源,螳螂的脚边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见球状扩散开来的「波」粉碎着地面,把大气化作冲击波,让它们袭向猎物。那冲击是如此猛烈,把範围内树木的叶子都给打飞得一乾二净。
两架甲虫被冲击震得趔趄起来,瞄準也被打歪,剎那间露出了空当来。
而这个距离上,「剎那间的空当」对螳螂来说就是大得能打起哈欠的破绽。
深绿色的虫化作旋风直驱而上。
它冲上前去,一击切断了用起掷弹筒的个体。螳螂出刃,绝无浪费。它的四足把着利刃的惯性,咬紧了地面,数万的促动器与人工肌肉合理完成着机体的操作。
螳螂从低到极限的姿势迈步而出,连虫的複眼都为之所迷,虎甲一瞬间感觉它彷彿是「消失了」,而那也就是它最后的思绪。利刃从猎物的视野之外飞跃而上,把敌人自下而上一刀两断。
「……所以说啊,你们一个个都太慢了。」
螳螂维持着举刀的姿势说道。竖直抬起的利刃发出了阵阵低吟。
无数树叶散落飞舞,把化作了亡骸的五只甲虫埋了起来。其中的几片忽忽悠悠地飘到了螳螂的刃上,然后便立刻悄无声息地被切成了两半,又飘落而下。
——呵。
要把这些当成大戏一场后飞散的彩纸屑,颜色也未免有些太单调了。螳螂放下刀刃来,停止了它的振动。他用感测器向周围扫了一遍,但没有别的什么反应。
「差不多这样吧。——喂巴,你那边如何?」
他发出了通讯,但晚了二十毫秒左右,回答才传过来。
「增援。有两架从地下直线往这边来。」
巴平常一直是一幅轻佻的态度,但是这时她的声音低沉而又静谧。彷彿是在思考着什么一般。
「地下?那不是他们呆的地方吗?现在就赶过去?」
「不,地下的已经赶不上了哦。——而且,」
巴顿了一下,把蜘蛛的电子索敌数据传送给了螳螂。
剑菱瞪圆了眼。瞪圆了眼,然后露出了隐藏不住的笑意。
「对方似乎终于凑齐了数来呢。也对,想要真正的鬼虫也是当然的嘛。」
众多的甲虫,正从四面八方朝这里赶过来。
※
这等悲痛的喊叫,九曜从未听过。
「鸨子」当场瘫在地上,暴力地抓挠起了自己的头。防毒头盔上刮出了无数细小的伤痕,鸨子的指甲翘了起来,点点血珠从中散落而下。
一直呆立当场的叶叶回过了神来,跑了出去。
「鸨子大人!——鸨子大人!!」
叶叶鬆开了手电筒,全力抱在了鸨子身上。手电筒滚落在地,明晃晃地照亮了地板的一块。光芒的先头散落着已然彻底乾枯的人骨。
「呃,噫,咿,呜,呜啊啊啊啊!!」
鸨子蜷缩在黑暗之中,爆发着嘶哑的叫声不住挣扎。叶叶用手臂箍着她的双手,拚命地叫着她的名字。鸨子被叶叶拘束着,无数次地重複着激烈地呼吸,最后终于像胎儿那般蜷成了一团不动了。她的身体颤抖着,令人痛心。
「…………莫非,是,」
「九曜!这……这是……!?」
叶叶晃过神来捡起手电筒,看到了那副光景后,呻吟道。
九曜迷惘着该不该说出口。就算以他的眼光来看,这幅光景也太过惨痛而残酷了。这里就如同把帝都的黑暗原原本本地显示了出来一般。他看着叶叶的眼睛,略略垂下了脸孔,开口道:
「……想必是複製人的研究所吧。指的就是人为地去再造人体的技术。而她……」
「……!!」
九曜并不知道存在着複製人计画这回事。但是,这一技术的研究本身正在进行这回事,他是有所耳闻的。但是他从没想过,这技术已经发展到了能够重造出一名人类的肉体,甚至连记忆信息都可以成功複製的地步。
更不用说,眼前的少女就是其成品之一这种事了。
九曜看向背后。菊丸站在那里,用看不出感情的眼望着他这边。一直以来都保持着沉默的他的站姿,唯有此时显得毫不可靠,显得无比孱弱。
「……你知道啊。所以,才想要阻止我们吧。」
九曜明白他为何不惜动用武力也要阻止自己一行进入这里了。
心理正常的人,就算做好了心理準备,也是不可能能承受下来这一层打击的。
自己,并不是自己,这种事情。自己只是被灌输了这种认识的,人造的生命,这种事情。
但最后,菊丸还是放她过来了。他的电子脑中究竟走过了哪些进程,如今又在「思考」着什么,九曜不知道。
巨大的躯体忽然动了起来,缓缓靠近了鸨子。他在想些什么呢?他是打算像过去那样安慰她吗?
鸨子彷彿被弹起来了一样做出了反应。不知道她那小细胳膊里哪来的力气,只见她一把推开叶叶,彷彿穷途末路的野兽一般不住向后退却。
「别过来!!」
她的眼睛在面具对侧窥视着,那瞳孔已经完全放大了开来。
不知道她是在哭还是在发怒。只见她的双肩猛烈地上下抖动,呼气中几欲带有疯狂。大颗的泪珠满溢在她充血的眼睛里。
「你……你,为什么……会……」
九曜接住叶叶的身体,说不出话来。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一副模样的人类。
自己过去曾见过的叶叶的眼泪,与眼前鸨子的完全不同。这是绝望的泪。是「自己」被彻底否定,失去了一切的泪。
鸨子恶狠狠地瞪向了菊丸。
「我是替代品吗!?是为了满足你的心的人偶吗!?你一直都在骗我吗!!」
九曜感到怀中叶叶的身体僵硬了起来,她的心脏跳动得如同要迸裂一般。根本不可能承受下来。叶叶承受不住,鸨子更是。
菊丸依然,沉默不语。他的脚向前迈出了一步——
「别过来!不要过来!!」
狂喊回蕩在四周。面具下的眼睛颤抖着。鸨子已经走到了发疯的边缘。
「——不要,够了,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了不要不要!这太奇怪了,我……我不是我啊……!!」
鸨子无数次地摇动着紧抱在自己手里的头,向前横冲直撞地跑了出去。
彷彿要从事实的重压下,从一切之下逃出去一般跑了出去。她穿过菊丸身边,跑向了与来时不同的路。
「啊……!」
叶叶叫了起来。九曜提腿想要与叶叶一起追上去。
但是。
——!
拔足欲行的九曜的电子脑,感知到了他最为担忧的东西将要来临的兆头。
「……要来了……!」
在这糟糕透顶的时间点上,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接近而来。九曜没有通过动力反应,而是通过声音和振动察觉到了这一点。快得可怕。垂直坐标比这里要低一些,但立刻就能发现对方是从地下路线接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