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世界。朦胧投射进来的光与暗。飘忽扭曲的视野。这就是半梦半醒么?
沉浸在无忧无虑的忘我之中,秀明不久睁开了自己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自嘲起来。
「差点睡过去啊……」
从废屋获救后的两周时间里,秀明一直睡了过去,对时间的感觉也很暧昧。
刚被救出的秀明情况非常糟糕,没有获得足够的食物,营养失调与全身的跌打损伤造成了他极度虚弱的状态。
不幸中的万幸,在不卫生的场所遭受监禁以及暴行却并没有患上破伤风或是其他疾病。不用担心留下什么严重的后遗症。
被海外正宗的非法集团诱拐还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相当幸运了,在研究所的事先疏通下,秀明的诱拐事件并没有向社会公开。
拜其所赐,双亲也不知道秀明这一次遇难。这一点真是谢天谢地。
果然因为自己的过失而让父母操劳是不可以的。
发出叹息的他刚想挠挠头髮,指尖便传来鲜明而剧烈的疼痛。只是轻轻一动就像用针尖扎进肉里一般。
由于身体突然绷紧的反作用力,床摇晃起来。摇晃的床碰到了床头柜,摆放在上面的花瓶掉在地上摔碎了。
新鲜的仙客兰凄惨地被水浸湿,这又搅弄了他内心悲惨的沉澱。
「哎呀哎呀。还好是单间呢」
他在逞强,想刻意用讽刺以及虚张声势来压抑不安。
现在指尖还像木乃伊一样缠着绷带。绷带下面隐隐的痛楚,唤醒了黑暗中度过的记忆。指尖放射状的疼着。明明已经得救了,明明指甲也正在长出来,可这份剧痛却历历在目。
「……咕」
秀明如同内脏被磨烂一般呻吟着,犹如五脏六腑被搅烂的昆虫一般扭曲着。
「这就是所谓的心灵创伤么……」
被暴力恨恨地摧残了心智,这一点无可辩驳。
打算起身的他抓了个空,没有握住床把手的身体失去平衡,从床上夸张的被甩出去,身体倒在了冰冷的油毡地面上。
全都因为害怕指尖的反射刺激才落得这幅德行。
指尖感受到锥心刺骨的剧痛,这种强度的肉体疼痛甚至侵蚀了灵魂……
秀明缺失了心的平静,失落的东西宝贵到让他想要发狂,想要尖叫。
可是,住院期间的他一直这样狼狈,这种事早已麻木。
「我不会被这点小事所阻拦……怎能被阻拦」
点滴、退烧剂、抗生素的注射已经花去了两周时间。主治医师好不容易给出承诺,说他独自下床走动也没问题。
複诊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必须赶在护士来到之前逃出病房……
秀明急忙穿上制服,为掩人耳目,从紧急出口冲出了医院。
秀明得知爱丽丝的退学是在昨天,是从探病的森元口中获悉的。
明明能在游乐园开怀大笑了,明明好不容易开始交到朋友了,秀明完全找不出她退学的理由,不得不需要诘问。
「为什么!」
即使竭力质问,这也并非森元的责任,森元对此也一无所知。
「一言难尽,总觉得有些寂寞啊」
朋友两眼无神的低语,愈发刺激了胸口的痛楚。
之后长谷川代表全班也来探望过,情况也和上面一样。听她说,爱丽丝似乎在秀明被诱拐的那些天里一直都在请假。
大家得知她的退学,是在秀明获救后第二天早上的早会上。木堂似乎是以「家庭原因」来解释的。
可是,按理说不会有那方面的原因。她的双亲早已死去,亲戚们都把她看成讨厌鬼,不可能有人接近她才对——
「但是,这也没办法啊……」
长谷川放弃似的嘟嚷着。虽然她大致估计到她会退学,但并没有让秀明知道这件事。
这背后藏着深深地惭愧。也许她心里想对爱丽丝与秀明赎罪吧。
非常遗憾,长谷川似乎没有习得与爱丽丝相处的诀窍。
「和那家伙搞好关係其实很简单的……」
总之这样毫无进展。那天晚上,秀明给爱丽丝家打了电话。电话号码是从班长长谷川那里打听到的。
在睡觉之前的短短时间里,不顾护士的情绪,用服务窗口的公用电话打了几通电话,接电话的是博士。
爱丽丝府的电话线路似乎是与研究所,而且是与博士相连的,结果没能听到爱丽丝的声音。
『晚上好,秀明。看到你这么精神我很高兴』
彬彬有礼的社交辞令让秀明感受到了与博士……不,是感受到了与大人间的差距。
「这种事情怎么都好。爱丽丝,换爱丽丝来接!」
『那孩子虽然不接电话,但知道你平安无事,一定很开心』
不管怎样她都不接。从博士的语气中读出了决然的意志。
「我听说她退学了啊。在我住院的这段时间,什么也没说就退学了啊。怎么想也不正常啊!」
『这也是那孩子的意思。现在我不能说』
爱丽丝是自愿退学的?越来越不知所以了。
「她入学之后交到了朋友。虽然製造契机的方式很特殊,但她能和森元还有长谷川,和班上同学一起去玩了啊。小学时候的朋友波多野好像也要和她恢複关係啊!」
她想要交上朋友。为了交朋友,她不惜选择走上上学这条荆棘之路不是么?
「没有隐瞒么?她是为了迎合大人们才接受退学的。难道不是么?」
『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事实是无法颠覆的』
简直当头棒喝。
『连家人都不算的你,爱怎么说都没问题』
「所以说,你也不是她的家人吧!」这句话还是咽了下去。
无需多言,博士不是爱丽丝的家人。博士只是研究所的爪牙,只是研究名曰齐藤爱丽丝这一样本的人力资源。研究所与研究对象之间萌生不出人的感情。『私情只会蒙煞双眼』博士不也曾经这么说过么。
「啊、博士。求你了博士。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我能看出你和爱丽丝的关係。因为全都看在眼里,所以我明白,非常明白……」
在前往游乐园的前夜,死气白赖地央求外出的爱丽丝以及头疼不已的博士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一家人。
秀明无法压抑喉咙的颤抖,甚至一时忘却了握住受话器的手的疼痛。
「她不是很想和你成为家人么?」
这只是秀明的主观意见,要说是主观愿望的推测也不为过,完全不是他平时的作风。
道理怎么了?统和性到哪里去了?这样的恳求,远远说服不了别人。
沉默之后的回答让他断了念想,这是他已听惯,非常熟悉的字句。
『……可是,我没法抓住她的手。想抱紧她也为时过晚』
森元也罢、长谷川也罢、博士也罢,不管是谁都已经放弃了,这又加剧了秀明心头的钝痛。
『那孩子的确退学了,但与你是朋友这件事却没有改变。倘若你还自负是那孩子的朋友,你就不要再打扰那孩子』
「我不依靠别人了,我自己去说。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她啊」
粗暴地挂上受话器后,通话就此切断。
在秀明準备单独行动的前一天和博士说过那样的话,怎么也无法安然入眠。
只想到从医院逃出来就好,可在睽违已久的室外想走直线也只能东倒西歪踉踉跄跄,走在平地上也差点跌倒。
平衡感也跟着完全的卧床生活一起睡糊涂了么?双脚不听使唤,与平时上学相比多花了好几倍的时间。
到达学校的时候学校静悄悄的,第一节课似乎已经开始了。
对秀明来说,这份冷清帮了不少忙,不用暴露在过多的好奇之下就能来到教室。
第一节课是拉布负责的听力科,似乎改为了自习,唯独这间教室有些热闹。
秀明短短地做了次深呼吸,拉开了教室的门。而后,班上的视线齐刷刷地聚集过来。
虽然秀明并不知道木堂和拉布在自己的住院期间是以怎样的理由将自己的缺席糊弄过去的,但班上的同学一看到他相较从前百般憔悴的面庞以缠满手指的绷带,一齐别开了视线。他们看到秀明就像看到可怜的脓包一样,不想让秀明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早啊,山野上。伤好了?」
总觉着,森元很轻鬆似的……不、是装出一副轻鬆在和自己说话。
「算是吧。总之脓已经消了」
「比我看你的时候是好多了,不过反正是住院就多翘几天课也好啊」
「抓住病假的空子消极怠工,真像你呢」
秀明顿感脱力。
这样就好似身处往常的地方像往常一样聊天,得到了回归日常的现实感。
「大致上,看你这绷带貌似还很疼。真希望能一睹你戴上我送你的慰问品的样子啊」
秀明住院期间,森元带来的慰问品是綉有图案的皮手套,也是名曰露指手套的绝兇恶品。虽然已经收进床头柜的抽屉里就是了。
「那种东西,就算思春期正盛的初中生戴着都会觉得丢人好不好。完全是公开处刑吧。你把我当什么了啊」
「诶诶?挺帅不是?还是老样子开不起玩笑呢。嘛、无所谓了」
说着,森元嗖地伸出手。
「刘海上有灰哦」
明明理解他话里的意思,秀明还是挥开了森元伸出的指尖。
秀明也对这一行为毫不自知,看着捂住手腕的森元,秀明才注意到自己的动作有多大。
「抱、抱歉。条件反射就……」
「哦、噢……没事。是我太粗心了」
两人拘谨的笑容,完全是製造笑容的作业。
这不可能不对秀明造成刺激。想必森元也感觉到了,那起诱拐事件的的确确在秀明心中留下了伤痕。
而且,事件的影响甚至波及了教室。
教室中央,原来那片不自然的空间被填上了。
「那家伙的座位消失了呢」
「总不能一直把退学学生的座位留着吧」
爱丽丝的座位被撤去,座位等间距地排列着。
这是自然的风景,教室理应拥有的姿态。以自习冠名的自由时间里,同学们各自谈笑,撇下习题不闻不问,打发着时间。
爱丽丝曾经的朋友波多野也和同伴在一起谈天说地,笑开了花。『铁女』长谷川一声不吭,专心致志地埋头于习题之间。她捨弃了信奉怪异魔法的卡赫尔这个名字,演绎着班长这一角色。
森元也是如此。只有他也怀念地看着爱丽丝曾经身处的地方……
「吶、山野上。我不知该怎么说,感觉和齐藤在一起挺开心的呢」
此前席捲教室的异常得到了驱逐。不可思议的现象驱散了。这样就足够了。明明这样就足够了才对,可胸口的钝痛却愈发激烈。
「我是为了看这种东西才来学校的么?」
不对。勉强出席才不是为了缅怀过去。才不是为了改写齐藤爱丽丝这名学生的回忆。
秀明握紧了跳痛不止的指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自制力竟然失去作用。连秀明自己也感到惊讶,自己竟出乎意料的逼到波多野面前。
「喂」
「……什、什么啊」
波多野摆出一张委屈的面孔,朋友们也从秀明的责问之下畏畏缩缩地走开了。
秀明冷冷望着这幅情景,双手压在波多野的桌子上发起质问
「你觉得这样好么?」
提问虽然简短,但充分地传达了意图。她表情痛苦地逃开视线。
「虽然不知道山野上你抱着怎样的期待,可我们什么也做不到不是么?她的退学手续都已经受理了啊」
「这样就放弃么?波多野好不容易才和她融洽起来,又可以做朋友了,却又想重蹈覆辙么?」
秀明俯视着面前的波多野,随着两手的拳头越攥越紧,语气越来越强。
「可我们都是孩子,不管我们怎样反对也无法违抗大人决定的事情啊!」
「这样就放弃么?放弃就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