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录入:壱级天灾
我捡到了朋友。
国二时。在附近的超商前。一张熟悉的脸。在春天的夜晚。
「你在这里做什么?」
超商发出了白色跟蓝色的光,照亮了深夜。停车场的挡车水泥块此时应该已经相当冰冷了,可是我的朋友居然蹲在水泥块的旁边。这个人到现在为止是我的朋友,今后应该也还会是,所以我没办法假装没看见她就回家。店内墙上的钟正指着一点多的方向,在这种时间跑来外头游荡的我虽然很不像话,可是她蹲在这里应该比我更奇怪吧,于是我跑到她身旁去一起蹲着。
「圆圆。」
我知道她正在看着我,但我背对着超商的灯光,不蹲下来就看不清楚她的脸。
「小江江……」
她含混不清地叫了我的名字。我从那声调之中,听得出她也把我当成她的朋友,当然这可能不过是我的幻想、一厢情愿或傲慢,不过绰号叫「圆圆」的这个人是我的一个普通朋友,普通的特别的朋友。
「你怎么会蹲在这里?」
我又问了一次。空气中香香甜甜的,所以我记得那是个春天的夜晚。虽然我已经想不起来她那天的服装了,可是我清楚记得看见了她的锁骨。那白皙柔软的躯体上、骨节温润的锁骨。蓝色灯光映照在圆圆身上,让她看来比平常虚弱。
尤其是她那张脸,糟透了。不,其实圆圆的脸连我这个女孩子也觉得很可爱。那时候圆圆的脸比现在还更稚气,也不太会化妆,白皙的脸庞上平时就泛着一抹浅桃红,只是那时候实在红得太离谱、太不自然了,看起来好像是被人揍过。我心底很不安,所以我尽量轻轻地伸出手去,以免惊吓到她。
「怎么了?」
「小江江……」
圆圆再次喊了我的名字,接着她眼眶便哗——地一下涌上了泪水。虽然那只不过是平凡无奇的生理食盐水而已,但她的泪珠比梅雨时的雨滴还要剔透。斗大的泪珠汪汪地盈在她那对大眼珠里,像葡萄那么大颗、简直能纡解夏季水荒的泪珠,丰盈得令人感到可惜。
圆圆向我伸出了手来,我一握住手便觉得好冰冷,这对于体温一向偏高的圆圆来讲实在太怪异了。这么冷的手,恐怕会结冻吧?明明是个春夜,明明流动在身旁的空气是这么地温柔,怎么会这样呢?
圆圆站起身后,似乎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那时我们的身体已经差不多发育完全,我用跟现在相同的视线俯视着娇小的圆圆。
「不可以笑我喔!小江江,听完之后绝对不可以笑我唷。」
看她这么认真地问我,不禁让人有种奇怪的感觉。
「嗯。」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只好点了点头。
「其实……」
圆圆也不整理已经皱掉的裙子,像无助的小动物一般,又怯慌慌地涌起了泪水,连声音都打着颤,告诉我她红着一张脸蹲在这里的理由。
「我失恋了……」
「你白痴啊!」
下意识地、本能地,我吼了出来,那叫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当然也震撼了圆圆的耳膜,她的双肩开始颤抖。
「可是……」
「你白痴啊!」
我觉得不够,又骂了一次。
一点都不好笑!
说什么失恋!只因为这样,就在半夜一点顶着像被甩了一巴掌的脸,蜷缩在超商停车场的挡车水泥块上吗?如果是因为这种笨理由,那你不是白痴是什么?
我当然会怒不可遏。我想就算过了五年或十年,假使再发生同样的事,我还是会吼出来吧。对了,俗谚不是说如果右脸被人打了,就把左脸也递过去?
「让我甩你一巴掌?」
「不要啦!」
圆圆嘤嘤啜泣了一会儿后笑了出来。她那模样更让我看得怒火中烧,但我尽量把怒气给压抑住。一边压抑,一边牵起了她的手。对,我就是那么喜欢她。
「我们回家吧?」
「如果小江江要回家,我就回家。我好累。」
「我才是,被你吓死了,这种时间看见你蹲在这里。吓得我好累。」
「对不起啦。」
「那就别做这种事啊!」
「对不起。」圆圆又道了一次歉,接着笑了,她那笑脸看起来似乎稍微感觉到了幸福。顺着我们牵着的手,圆圆靠了过来。最后,一直到家门口前我都没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是问了
的话我一定会更生气吧,我心想反正以后还有时间,再慢慢听她怎么说好了。
没错,那时候我觉得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在那个春天的夜晚,我有种一切将会这么持续下去的预感。那时我心想,还好没骑脚踏车来,还好,能够空出手来跟圆圆手牵手。
留在我脑海中的儘是当时的回忆,我反而记不得回程的路上我们聊了什么。也许在我的心底已经把这段过去修饰跟美化过了吧。可是,回忆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圆圆娇小圆润、柔若无骨的冰冷小手就这么一点一滴地在我掌心中融化,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春夜里的常温。
那一晚过后,我时常回想起这件事,反反覆覆,毫不厌倦。
蓝色拖鞋啪嗒啪嗒地踩在绿色的走廊上。
午休时间的空气让人感觉胸口沉闷,我觉得应该不是因为刚吃饱饭的关係。我试着深呼吸了几口气,手中把玩着刚从合作社买回来的纸包优格。
我从走廊上往窗外一看,中庭池边已经添染上些许色彩,接下来就是花季了。这所高中被人形容为拥有「古风传统」的校舍,也就是那种常见的老校舍,中庭里恣意地长满了乱草。儘管如此,一升上三年级后,我居然也莫名地对中庭感到留恋。
跟一些裙摆褶痕都还笔挺的新生擦身而过后,我一股劲地打开了位于C字型校舍接廊部分的某扇沉重大门。门上塑胶牌的黑色字体已有些斑驳脱落,写着「广播室」。
一打开门,就传来了「唧——」的一阵剌耳声响,随即看到有如箱子似的小隔音室。
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飘散着令人熟悉的气息。
「我回来罗。」
我打了招呼。虽然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怪,但对我来说,这个小房间就是属于我们的空间,是我们的所有物。所以,除了早晨见面时的第一句招呼是「早安」,接下来就总觉得该说「我回来了。」
「哦,你回来啦?」
听!这回答就是证据。
这个挥舞着小手在半空中摆了几下,回应我的人是昵称「圆圆」的加藤满。她正坐在隔音室中塞满了长桌长椅的地方,读着这一期的漫画周刊。她今天把天生髮色柔和的头髮扎成两辫鬆鬆的马尾。我跟大家都叫她「圆圆」,这昵称是从她名字加藤满里的「满」字联想来的,和她可爱的形象也很符合。她啊,真是个娇憨可爱的女孩子,不过认识久了,已经熟到不会一天到晚说出这种感想的程度了。
「小津跟阿柴呢?」
圆圆看漫画正看得入迷,我问起了天还不见蹤影的其他社团成员。
「她们刚来一下又走了,好像下一节课要上体育吧。」
「哦。」
我们这个社团只有四个成员,其中两人是同班同学,好像正準备上第五节课。
瞥着来这里之前老师交给我的纸条,我一边用脚拽过了叠椅,一边打开播音器材的开关。圆圆察觉我的动静,懒懒缓缓地靠了过来。
「那是什么?」
「虾老要我帮忙的。」
「咿。」
圆圆发出了她独有的、像小动物似的可爱回应,她那反应每次都让我觉得很狡猾噁心,可是问题是,圆圆也没做错什么,反而是我太小心眼了。毕竟她的反应是真的很可爱,而且对一个每天都会见面的人这样挑三拣四也不行。
我把当成了午休时间背景音乐的古典音乐声量调低,打开麦克风,扭开音量钮,小心翼翼地不让喇叭声干扰到麦克风。接着我轻巧地按了一下广播键,开始传唤:「某年某班某某同学,请到教师办公室找虾夷老师报到。」
随着音量指针左左右右摇晃,我很清楚自己的声音此刻正回蕩在校园中。
虽然我们几个人同属广播社,可是真正知道怎么播音的,只有我跟另一名同时跨足戏剧社的小津而已。圆圆跟阿柴根本连器材要怎么用都不知道,两个人也就这么一路待了下来,是名副其实的人头社员。
我再一次把传达内容複述一遍后,按下了结束键,结束广播。接着再把背景音量调高后,我回到了长桌前。这时圆圆马上尖着嗓子鬼叫了起来。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是她正在看的漫画。
「小江江!小江江!你看你看!圆圆的达令耶!圆圆的达令帅毙了!」
明明是在叫我,可是用她那酣甜的声音连喊好几次后,听起来好像是什么动物的叫声一样。圆圆昵称我为「小江江」、昵称阿柴为「阿柴柴」,小津则被她唤作「小津」。每个听起来都好像以前流行过的养成游戏里的小动物一样,这个女孩子不管做什么都让人觉得好气又好笑。
圆圆用那保养得漂漂亮亮的手指着她的达令,虽然指腹被油墨给弄黑了,不过她并不在乎。圆圆最爱的达令藏身在少年周刊的漫画里,是纸张跟黑墨所构成的存在。她还有其他的达令,全都藏身在电视跟偶像杂誌里,不过最近最得她欢心的「达令」似乎是这一位。
点和线的集。一个身在遥远某处、宛如造物神般的漫画家赋予了这个男人形体。这当然是正确的说法,可是对于圆圆而言并不只如此,也绝不可能仅只如此。如果她问我要不然「达令」是什么呢?我恐怕会无言以对。
圆圆的达令正从草纸般粗糙的再生纸上,以一双锐利眼神看着某处。那神态的确让人心动。「满帅的耶!」
「对呀!」
圆圆心底满满的思绪赋予了这个男人生命。她的眼波闪闪流动,所以我了解她的心情,光是坐在她旁边都听得见她的胸口扑通扑通地跳着。我能了解圆圆、跟得上她节奏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我们认识很久了。急速涌起的微微热潮,让我们感到自己在恋爱。
圆圆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要是她能永远维持这副模样就好了。
她能永远像这样憧憬着恋情就好了……可惜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她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夜晚的她了。
「我得走了。」
我看了一眼手上的手錶,时间差不多了,虽然距离上课铃响还有点时间。
「为什么?」圆圆抬起头来问道。
「发讲义啊,今天早自习的值日生请假。」
「咦,又拜託你了啊?」
圆圆杏眼圆睁地抬头看着我,我忍住想轻轻戳一下她那开阔额头的冲动,小声地说:「对啊,没关係啦。」
「怎么会没关係?人家一个人好无聊。」
就是这种说法!我实在是……唉,她这种说话方式实在太可爱又太可恶了!我站起身来用态度表明我是真的要走了,她才阖上杂誌,说了声:「对了。」
「小江江,小江江!」
她从綉有银线剌绣的可爱包包里拿出了某样东西,说:
「喏,你的信唷!」
一封紫色的信。
我恋爱了。我思索着这句话的涵义。圆圆的恋爱有点病态,但我的恋爱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心里有点无力地怀抱着这份认知。
我的病态恋爱,也正以稍微于众有别的方式在进行着。
第五节是生物课,我听够了自律神经跟荷尔蒙后,拿出一张比课本小一点的活页纸,夹在教科书跟笔记本之间。
黑色透明档案夹里已经夹满了许多信纸,我从里头取出一封来,那是圆圆刚才交给我的信。淡紫色的横式长信封跟标準信封的尺寸差不多一样,信上的收信人写的不是我,而是「加藤满小姐」。寄件人是个住在遥远南方的女孩子,她写得一手比我漂亮又稍显纤细的字,名为有里朋子,我叫她由里。取自有里的谐音。因为,她希望我这么叫她。
我撕撕剥剥地拆开封口,像拿出什么容易毁损的物品般,小心翼翼地把指尖摸到的几枚信纸拿出来。每次在这个瞬间,我都几乎要停止呼吸。感觉像是即将打开签纸时的那种不安与期待,让我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就好像是,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
我跟由里是在国中快毕业时透过杂誌投稿的笔友栏认识的,一直到今天我还是觉得我们两人的相识肯定是命中注定。我们同年,喜欢的作家也一样,选择的语彙相近,彼此才通了不到三封信就已经直呼对方的名字。
「亲爱的江香。」
我们会在彼此的名字上,加上「亲爱的」三个字。
跟由里通信半年后,可爱的信笺用完了,于是我改用很普通的活页纸来写。和考量经济问题相比,更主要的原因是信笺花十页才写得完的内容,改用活页纸只要三张就写完了,可以更有效地利用资源,同时还能省下大约十圆的邮资费。俗谚说积沙成塔,少少十圆还是能省则省。
写下来的这么多文字让我们越走越靠近、越靠越亲密。当通信量从一个月一封变成一个月两封时,家里开始不准我交笔友了。这些几乎每星期都会寄来、由遥远某处某个不认识的名字写来的厚信,看在母亲眼里肯定让她觉得很不对劲吧。所以她以妨碍功课为由,禁止我们通信。要是说我一点都不想反抗的话,那当然是骗人的,可是我恐怕比我母亲还清楚这些信为我的人生带来了多大的影响,无论是从好的方面来说,或从坏的方面来说。
我写了太多信。我们写下了太多信,太过于不知轻重。可是我们却没办法戒掉写信这件事。就算从彼此都是面临着即将左右一辈子将来的高三考生的立场来看,情况也一样。
被禁止通信后,我拜託圆圆让我用她家的地址,圆圆什么也没多说就答应了。她的家长盯得不太紧,所以我从以前就时常拜託她这一类事情。
从摊开在桌上的活页纸间,传来了由里居住的城镇跟房间甚至是学校的气味,我想起她曾经说过「江香住的地方一定很漂亮」。
「因为,那是江香长大的地方呀。」
这句话让我的周遭风景跟世界为之一亮。在这个跟大城市相较之下只不过是贫乏无聊的海滨乡下,我从没想过自己住的环境究竟是美或丑。
我开始想像起遥远的九州是什么样的风景,由里居住的城市一定也很漂亮吧。
信件起头从描述春天的景緻开始,由里是那种一定会礼貌性地写上几句季节问候语的人,这也许跟她喜欢写小说有点关係吧。她说她们那里的樱花已经散落了,现在正盛开着八重樱,但跟赏樱比起来,她更期待的是即将绽放的杜鹃花。
明明看一样的漫画、听同样的曲子,可是我们两个人的信不晓得为什么总是围绕着自己跟生活琐事打转。
她写了关于新班级的事,因为选了理组而不安,不过她并不后悔,因为由里的梦想就是当个医生。
信件像是摸索一颗心所引发出来的快乐一样。在我的面前,从没碰过面的由里渐渐地显现出了具体的轮廓,我将手缓缓伸进她敞开的内心世界里,那温暖湿热的感觉确实向我传递了过来。我在心底构筑起了属于自己以外的另一个身影。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这种确信让我觉得自己像待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令人感到安心。我觉得就算把从没跟别人说过的秘密说给她听也没关係。
我觉得由里知道所有的一切。就算不是所有,但也比我父母、友人或像圆圆这样特别的朋友都更了解我的事情。也许是太过清楚了,有时候我会误以为她所清楚的那个存在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不知名的个体。
而这又是另一种快乐了。
老师的讲课声像沙粒一样,唰啦啦地从耳际流过。我凝神望向窗外,操场上传来了体育老师的声音,广播社的小津跟阿柴此刻也正在操场上吧?我让这些意识从脑中慢慢散去,眼神追着那不算晴朗的天空里流动的云彩。天空中,飘着细长的白烟。
我们这所高中位在一个小山丘上,继续往深处走会来到一处火葬场。从那个火葬场的笔直烟囱里,今天也飘出了细长的白烟。
我望着那道白烟,一边摸着信纸。手指抚摸着文字的痕迹,触摸着以水性细字原子笔所写下的凹痕。
思绪渐渐静默。不是在思考,也不是要理解什么,我只是类似祈愿似地、像是在祈祷一样。如果说,「我」是被形塑出来的存在,那么由里应该也是吧。我隐约觉得如果我读由里的信时,感受到那是个创造出来的世界,那么,创造出那个世界的人也应该就是我。我们活在信纸里,只藉由思绪来呼吸。
那遥远的白烟一点也不可能会薰上我的眼睛,但我却忽然有点想哭。
胸口一阵紧。虽然信纸已经拿了出来,但空心的信封看起来还是鼓鼓的。我轻轻地把由里的信封塞回了档案夹。
下课后一走进广播室,立刻就看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小津,早安。」
今天从早上就没看到她,所以我习惯性地打了这么一句招呼,小津轻轻一笑,回了我一句「早!」她那瘦削的侧脸看起来跟平常似乎不太一样,我愣了一会儿后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