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史提尔.马格努斯正朝着四幢大楼中的北栋最顶楼前进。
或许是放出去当饵的上条,比原本预料中还要吸引敌人注意吧,史提尔完全没有遇到阻碍。他完全隐藏了自己的身影,确认每一个密室的入口,并且理解了大致的状况。
看来「吸血杀手」姬神秋沙并没有被监禁在密室中。
观察所有密室出入口的尘埃以及魔力残渣可以发现,不管是「硬币正面」或是「硬币背面」,都没有人进出的痕迹。
除了奥雷欧斯之外,也没有看到任何部下或士兵之类的人。这样的环境,实在是不像可以用来监视一个随时会逃走的囚犯。
这样一来,事情反而更麻烦。因为这代表姬神秋沙并不是被监禁,而是出于自由意志在帮助奥雷欧斯.伊萨德。若是如此,恐怕将要面对的是「吸血杀手」这种真相不明的可怕超能力。
(……混蛋,超能力者怎么都这么难搞……)
想到这里,史提尔突然想起来那个被当成诱饵的少年。
对史提尔个人来说,就算那个少年就这样死了,也是不痛不痒。从一开始史提尔就告诉过他,自己不是他的同伴。也很清楚地说过只是想拿他当盾牌。
但是,那个少年被推下楼梯的瞬间,却还是露出了一副被人背叛的表情。
就像被自己完全信任的伙伴从背后砍一刀的表情。
「……」
才刚见面就拿火焰剑劈他,还硬是把他拖到这种九死一生的战场里面来,为什么即使如此,那个少年还是把史提尔当成「同伴」?
这件事,让史提尔总觉得有点不自在。
虽然只是一根小小的刺,却不知为何让史提尔非常焦躁不安。
(……混蛋,超能力者怎么都这么难搞──!)
所以,史提尔开始在狭窄的逃生楼梯中狂奔。
虽然是毫无意义的想法──既然都把那个少年当成诱饵了,如果不获得相当程度的战果,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史提尔心中那一点点的人性正在耍着脾气。
「我完全不能理解,你到底在焦虑什么?」
突然,从史提尔的身后,传来一句冰冷的声音。
「……」
史提尔停下了脚步。
史提尔原本是奔跑在狭窄的逃生楼梯上。如果与任何人擦身而过,都不可能没有察觉。既然如此,为什么身后会有人?
男人的声音,简直像是从原本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中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
史提尔慢慢回头。他心中很清楚,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让敌人来到了自己身后,这件事会造成致命性的后果。
而站在那里的是──
「嗯,就是这里吗?」
夕阳的橘红色与夜晚的紫色正在开始混合的时刻,茵蒂克丝来到了「三泽塾」前。虽然看起来是非常平凡的建筑物,但是平凡才正是其诡异之处。茵蒂克丝是追蹤设置在学生宿舍中的符文魔法主人而来到这里的。但是,魔力的丝线延续到那个建筑物的墙壁之后,却突然断掉了。
简单说来,这幢建筑物里面明明有「异常」,但却硬是装得很「正常」的样子,意图真是太明显了。
就像人有魔力一样,这个世界也有「力量」。
基督教称这股力量为「神的祝福」(God Bless),创造出现代西洋魔法的雏形的魔法组织「黄金黎明」则称之为「灵体」(Telesma)。但就语感上来说,最接近的应该是东方风水思想中「地脉」或「龙脉」的概念吧。顾名思义,全世界到处都有由力量的流动所形成的「脉」,如同血管一般四通八达。
就好比人的魔力是由生命力所精鍊出来,类似从原油中精鍊出来的汽油般的东西。同样的,世界的「力量」本身也不具有太大的威力(当然,星球的寿命与人的寿命是不能比的,所以这「力量」绝对还是比人的「魔力」大非常多)。但是透过神殿或是寺庙,将这「力量」转变为「界力」之后,就会变成一股庞大的能量。
充满在这个世界上的「力量」就如同空气,一般人(包括魔法师)都是感受不到的。能够看见「力量」的,就只有经过专门训练的巫师或风水师。
但是,矗立在眼前的这四幢大楼,却完全没有这股「力量」。
虽然「世界的力量」就如同空气,平常感觉不到,但是一旦变成真空状态,就会呼吸困难。同样的道理,茵蒂克丝在这里感受到一股无比的异样感。
简单地来说,原本应该充满于每个角落的「力量」,在这些建筑物中却完全不存在。
简直像是一块被切割得四四方方,如同这个世界的巨大墓碑般的「死亡魔塔」。
或许这是一道为了不让大楼内部魔力外泄,所架起的结界吧。但是这也未免做过了头。
上条的右手虽然也是不断破坏着「世界的力量」,但是还不到这么严重的程度。反而如同枯木回到土里之后,可以变成新生命的养分一般──属于大自然一部分的「破坏」。所以当初茵蒂克丝在「移动教会」实际被破坏以前,都没有察觉到这个「与自然相调和的破坏」。
但是,这「魔法」却不同。
简直像是以强硬的手段切开森林,建造石头与钢铁的城市一般,有人工的丑陋面。
为什么那个符文魔法师没有察觉到这个异常?
或许是因为符文魔法师本身就是个庞大的魔力精鍊炉,所以才没有察觉到吧。就跟习惯吃重口味的人,舌头没办法分辨出太细微的味道变化一样。
可是茵蒂克丝完全没办法精鍊魔力。所以,她才能非常清楚感受到这「清淡」的细微变化。
「这不是为了阻挡外敌入侵的结界,而是为了不让进入结界的敌人逃走的结界。嗯嗯,跟埃及金字塔的情形很像……」
白衣修女一边独自喃喃自语,一边走进了自动门内。
她没有理由回头。
正因为这里是一个如此异常的地方,她才更应该赶快把那个少年带回去。
一踏进去的瞬间,就可以感觉到空气不一样了。有点像是从炎热的大太阳底下,走进冷气很强的店家那种感觉。原本充满活力的和平街道,突然变成了充满死亡气息的死寂战场。而且绝不是错觉。因为在宽广的大厅深处,电梯旁的墙壁旁,有一个死去的身穿罗马正教法具的骑士。
茵蒂克丝小心翼翼地靠近骑士,仔细观察。
骑士的法具「施术铠」被赋予了魔力,拥有吸收物理攻击威力的效果。然而因为重点放在物理攻击的防御上,所以这套装备的弱点,就是比较无法承受魔法攻击──但是眼前这套「施术铠」,却是被人无视于这种特性,以强大的物理攻击力所破坏的。
(……不是对魔法一窃不通,就是个真正的狂人。)
当然,只要看一眼这个如同法老王坟墓翻版般的建筑物,就可以知道前一项可能性绝对不成立。这么说来事情可麻烦了。能够以物理力量摧毁罗马正教的施术铠,看来对手不是擅长使用灵体来召唤大天使,就是擅长製作金属巨人。
不管是哪种可能性,都不能把那个少年留在这个地方。对于一个连魔法的基本概念都没有的外行人来说,闯进这建筑物里,实在是难逃一死。
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好像拖着东西的声响。茵蒂克丝转头一看。电梯这一面墙壁的旁边,有个逃生梯出入口。从那里不断传出像是拖着什么东西的声音,以及粗重的呼吸声。
「是…」
「是谁」两个字还没问完,「那个东西」就已经从逃生梯出入口爬出来了。
「那个东西」不能说是人,也不能说是物体。因为,那明显已经不是人的模样了。下半身被扯断,左手腕不知去向,脸部的右半边被炸掉,连剩下的左半边也因为高温的关係而焦黑碳化──这样还能动,实在不能称之为人。
只有一半的脸,似乎稍微摇晃了一下。
不可思议地,那动作看起来好像是在斜着脑袋思索什么似的──就在茵蒂克丝想着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的瞬间,「那东西」用只有一边的手腕用力地在地板上撑起,往这边飞了过来。
「……!」
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面对如同炮弹一般飞过来的「那东西」,茵蒂克丝只能急忙往后退。但是,茵蒂克丝的脚却在骑士身上绊了一下。她的身体就这么往后倒。一瞬间失去攻击目标的「那东西」,就这么往下掉落,眼看就要压在茵蒂克丝身上。就在这时──
「粉碎!」
剎那间,一个严肃的男子声音迴响在这冰冷的空间中。
突然地,旁边电梯的墙壁像是纸门一样被扯破,从里面伸出了一只男人的手。这只大手简直像是要抓住一颗球一般,把已经碳化,只剩下一半的「那东西」的头颅抓在手中。
接下来的一瞬间。
就在仰躺于地板上的茵蒂克丝眼前,「那东西」的身体如同男人所宣告般化成碎片。
简直像是凝结在一起的灰被打碎的模样。「那个东西」的身体一开始「啪」的一声出现三条龟裂,身体分成数块,接着又在空气中全部化为细雪般的碎片,在跌落到茵蒂克丝脸上之前,就已经完全消失在空气中。
「打开!」
又传来一个声音。原本从内侧被扯破的电梯门,往两边打开。已经扭曲变形的金属电梯门本来应该绝对打不开的,如今却理所当然似的打开了。
强迫周围的现实,依照自己所说的话而实现的终极魔法。
「难道是……」
面对一脸茫然,嘴里喃喃自语的茵蒂克丝,电梯里走出来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一副丝毫不以为意的神情。绿色的头髮向后梳拢,身穿义大利制的纯白西装与高价的皮鞋。
「嗯,好久不见了。不过你应该不认得我了吧。当然,也不记得奥雷欧斯.伊萨德这个名字。不过,这对我来说,应该算是一种幸运。」
如同閑话家常一般喃喃自语的男人,颈上有无数似乎是被蚊虫叮咬过的伤痕。
针灸──东洋的医疗道具,或许乍看之下与西洋人非常不搭调,但是事实上并不尽然。例如西洋魔法组织「黄金黎明」的创设者就很偏爱佛教思想。
「但是,即使你已经不记得,我还是得说我该说的话。好久不见了,禁书目录。看来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把一切都忘了。看见你都没变,我真是替你感到高兴。」
男人的手,伸向茫然自失的茵蒂克丝的眼前,遮住了她的视线。
这只手,就是将那不知该称为人还是称为怪物的「那东西」一击粉碎的魔手。
即使如此,茵蒂克丝依然动弹不得。她只说了一句话:
「难道……是……金色的……大衍术?」
男人则是用温柔的微笑来回答她。
2
「回家吧。」
没办法越过黄金岩浆,只好绕远路穿过四幢建筑物回到姬神身边的上条,用疲累至极的声音说着。
「那个叫奥雷欧斯的已经被打倒了。虽然我没有杀他,但是他已经不行了。绝对无法再战斗。除了身上的伤之外,他的心也已经死了。」
所以,回家吧。上条说。
需要守护的东西已经没有了。「葛利果圣歌队」的学生们都已经无法获救,跟鍊金术师也已经分出了高下。上条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他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充满死亡的战场,回家。
想回家。想赶快回去跟茵蒂克丝一起吃晚饭。只要跟那孩子在一起,就不要紧。只要看见她,我就可以回去正常的世界。在变得无法离开这个战场之前,在习惯这个将死亡与杀戮视为理所当然的世界之前,如果不快回到原本的世界,一切就完了──上条在脑中茫然地,但很确实地如此想着。
但是,邪恶的影子却落在他憔悴的心中。
第一,根据史提尔的说法,茵蒂克丝过去每隔一年就会失去所有记忆。
第二,根据史提尔的说法,茵蒂克丝每隔一年就会找到新的同伴。
第三,根据史提尔的说法,茵蒂史丝每隔一年就会连这些事情都记忆。
这是可以想像的。当年开心地笑着的茵蒂克丝,并不是上条所熟悉的茵蒂克丝。
茵蒂克丝的身边,有着太多需要她的人。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克提尔.马格努斯的话中却带着这样的意思:
别搞错了,那孩子并不属于你。
一阵突然的晕眩,让上条不禁用手扶着墙壁。他有种错觉,如果被那孩子当成「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似乎自己就再也不能回到日常生活的世界了。
(……好丑陋的佔有慾!)
在面对严苛环境的状况下,一点点的自卑感都有可能演变成自我牺牲或是自杀的冲动。上条藉由深呼吸来让心情平静下来,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情。因为他察觉到,如果继续想下去,精神面一定会崩溃。
总之赶快带着姬神离开这里吧。上条叹了一口气想着。
「那个奥雷欧斯.伊萨德,一定是假的。」
但是,姬神秋沙却理所当然似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什么?」
「他只是个替身。因为我见过本尊,所以知道。本尊不会乱杀人的。」
姬神说出的话,每一个字都打进上条心中。
没错,仔细想想的确不太对劲。鍊金术师明明是将「三泽塾」当成藏身之处,但是却又使用「葛利果圣歌队」让学生们全灭,这样一来,不就失去了隐藏行蹤的功能?
但是即使如此,上条的内心还是不愿接受事实。如今已没有办法冷静思考。正因为决定要回去了,所以才能保持冷静。突然又被要求回到战场上,让人如何能够接受。
「等等…等一下!什么意思?我的确已经打倒奥雷欧斯.伊萨德了!」
「我说过,那是假的。」姬神用着丝毫不带迟疑的声音说道:「本尊经常用针刺在自己身上。没有针的一定是假的,而且本尊也没那么肤浅。」
上条无法承认,也不想承认。现在他的所有推论与想法,都是在「回家」这个前提上展开。现在的上条绝对无法承认还有其他的敌人存在。
「不过,本尊对于自身目的以外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你要回家,他应该不会阻止你。」
姬神那近乎过于冷静的口吻,好不容易让上条的思绪不再闹脾气。
刚刚这句话,让上条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等等。你也要跟我一起走不是吗?既然他的目的是你,怎么可能放我们逃出去?」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的问题不是『为什么不能放我们逃出去』,而是『为什么我要跟你一起走』。」
「什么?」
上条吃了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现在的局面,都已经把敌人击退了,姬神竟然还是没有从「三泽塾」逃出去的打算。
「你别会错意了。我有我的目的。我的目的并不是逃出这里,相反的,我的目的,我的目的只有在这里才能达成。不,应该说如果没有那个鍊金术师,就绝对无法达成。」
姬神的口吻完全没有任何迷惘,甚至让人感觉她跟奥雷欧斯似乎是朋友。
这是怎么回事?上条心想。被绑架或是被监禁而处于严苛环境下的人质,有时候会跟犯人产生一种奇妙的同属感。这在心理学上是有案例的。难道姬神就是这样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