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少年少女从坂井家告辞时还是正午。雪白的厚重云层依旧覆盖着天空,简直像是把冬季的刺骨寒风也给关了进来一样。
离开坂井家后,池速人很快地便与吉田一美、田中荣太分别。在这冻僵人的天气下,他无奈地替身边的少女叹息。
「真是的……吉田同学也就罢了,居然连田中都丢下绪方同学,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另一方面,绪方真竹倒是表现得毫不在意。
「他说今天刚好家里有急事非得赶回去不可,没关係啦。」
「你不怕他花心?」
对于池这令人笑不出来的玩笑,绪方把脖子缩进外套中,同时进行反击:
「一美听见可是会生气的喔。再说,田中在这方面可是非常值得信赖的。」
「是是是,别炫耀啦。」
两人嘴上说着,脚步依旧不偏不倚地踏在日常生活的道路上。走到转角处时,他们瞄了方才唤住吉田与田中的那名少年一眼。
于是——
光是站在路上,便散发出异常压迫感的少年,轻轻向他们挥了挥手。
瞬间,两人不知是单纯出于反射动作、最低限度的礼貌、还是突如其来的动摇……抑或是除此之外的理由,也向对方挥手示意。接着他们便转头踏上归途,就这么离开了。
在一旁看着少年挥手的田中,十分辛酸地问道:
「这样好吗,坂井?」
「嗯。他们只要保持那样就好了。」
创造神「祭礼之蛇」的代理者,坂井悠二,露出些许的微笑回答。
移动要塞「星黎殿」已到达日本境内。
「贝露佩欧露,听说盟主又在我小睡时专断独行,这是真的吗?」
「没错。才刚抵达日本,他便搭乘高速列车离开了。毕竟这回的舞台非比寻常,他想要亲自做準备。在会合前的几个小时,就是最后的自由时间了吧。」
「真没办法……要保护的对象居然随随便便地外出閑晃,我这将军简直白当了嘛。」
「那些特别需要注意的家伙,基本上已经掌握住动向了,没什么大问题。相较之下,仪式的部分还比较令我在意。虽然说这回有双重準备,不过时机配不配合得了还是个问题。」
「『没什么大问题』吧,那位盟主阁下意外地挺能把握住时机呢。如果要讲仪式,老是被人家的任性给要得团团转的你,才需要多注意吧。」
「哼……算了,无法一切顺心也是常有的事。」
「星黎殿」仍旧避开「红世使徒」·火雾战士双方的耳目,继续前行。
一离开坂井家,「他」便突然出现在凛冬的寒风中。不知怎么回事,吉田跟田中却能以过去的平常心面对他。
因为他没有穿着上次分别时那身显眼的绯红铠甲与漆黑龙尾,而是一身大衣加围巾的普通穿着。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的表情。
眼前这个敌人带走夏娜、让玛琼琳·朵差点一蹶不振、粉碎了火雾战士兵团,如今甚至想对整个世界出手。田中试图唤起对他的敌意,却怎么也办不到。
「因为你不想让他们接触到『这方面』的事,对吧?」
就连出口的问句,也无法展现质问的气势。
悠二回答得有些瞹昧:
「或许是吧。」
田中曾经想过重逢时自己会有什么反应,不外乎激愤到理智断线或是吓得动弹不得,然而实际碰上的时候,感情却与脑中得到的答案大相径庭。
吉田也是。
照理来说,她不可能保持平静。这回明明是两人分别后初次见面,她的心中却找不到一丝激昂的情感。
「坂井……同学。」
一美呼唤这已可用「怀念」二字形容的名字,并看向对方脸上露出的表情时,那些荒谬的思绪、沉闷的留恋,或者是以上两者的残渣——照理来说,应该会这样才对的感情——却无法对他发泄出来。
「什么事?」
如果悠二在这种时候露出寂寞或悲伤的神色,自己或许会涌出怒意吧。
若他以胜利的敌军首领之姿展现傲慢的样子,自己或许会吓得发抖吧。
不过,他的态度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乍看下平稳的表情,散发出即将面对战争结局的紧张感。不管是谁,都能轻易感觉出这人究竟有多么地认真。
所以吉田不谈自己,而对他表示出关心:
「你真的不回家一趟吗?现在你爸爸也……如果以『我们的朋友』的身分,那个……就算他们不记得你,至少也能见个面——」
「谢谢你。」
立于寒天之中的悠二,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话。
并且温柔地、坚定地拒绝了她。
「不过,我是不能『进去』的。」
「——!」
听见悠二没用「回去」这个词,让吉田愣住了。
儘管就在背后的转角处,他却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见到这个样子,田中才重新了解到他身处于此的意义。坂井悠二并不是心血来潮路过,更不是为了倒戈——而是为了攻击御崎市。
(正如卡梅尔小姐所言呢。)
昨晚,田中与吉田接到佐藤的紧急联络,其中有着威尔艾米娜特别叮咛「此乃机密是也」的重大警告。
(——「【化妆舞会】的最终目的地,乃御崎市是也。」——)
在这冲击性的前言后,两人身为御崎市仅剩的协力者,被托以紧急时候的对策与通报之任务。
(现在可不是想不想做的问题了啊。)
虽然外界宿目前动蕩不安,无法正常发挥功能,最外层的人类工作机关却仍一无所知地工作着。如果有必要,他们甚至能以发现未爆弹为由,强迫全市居民避难并管制报导,而且这些都能单纯以人力达成。
(在听到指挥许可权交给我时,我还为了该在什么时候按下这个大骚动的按钮而提心弔胆……应该说幸好如此吗?)
这个非常手段目前尚未实行。
首先是陆续集结的「红世使徒」们,全都遵守了创造神「祭礼之蛇」那奇妙的宣布——「在大命遂行之地,也就是日本,不得食人」。而且,若不慎在日本干出什么惹人注目的事,引来大群狂乱的火雾战士,可能会导致御崎市陷入无法挽回的大混战。基于以上两大理由,所以目前尚未行动。
就算没以组织立场採取对策,住在这儿的田中最后还是不得不选择逃跑或其他对策。他本来早已因为对「这世界的真实」感到恐怖,而决定撒手不管,现在单纯是由于「没有其他人」这个理由,才勉为其难地协助。不过——
(啊啊真是的,为什么我……可恶,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断骂着心中的某人、或者某物。
不管再怎么害怕,本性纯朴善良的他还是无泫丢下大多数御崎市居民自己逃跑;更何况,比起自己的生命安全,他更害怕自己所爱的人、所珍惜的人们受到伤害。
「那么,坂井……」
他好不容易才鼓起足以站稳脚步的勇气,开口问道:
「既然不打算回家,那你是来干嘛的?」
「……」
不知为何,悠二顿了一下才回答:
「……佐藤他们没告诉你吗?我要创造一个『使徒』的乐园。」
「呃……记得是叫『无何有镜』是吧?」
田中好不容易才答出来,却发现对方轻轻点了个头,接着——
「没错没错。我打算在御崎市这么做。」
「!」
他转向说不出话的吉田,抛出过去的言语:
「吉田同学,『虽然现在还无法改变什么……』这句话,我以前曾经说过对吧?之后碰上了很多事,也做了很多事,总算準备得差不多了。」
接着,就这么伸出手来。
「所以,我来借最后一样必要的东西——你的力量。」
「?」
吉田完全不明白话中含意,摇摇晃晃地要抓住眼前那只手,田中却突然挡在两人中间。
「你不只带走夏娜,连吉田同学都想带走吗!」
见到田中完全没考虑双方力量的差距,只是鲁莽直率地守护朋友,悠二似乎找回了对于前友人的亲近感,或者是内心的善良。他紧绷的表情微微露出喜悦之色。
「对『坂井悠二的计画』来说,吉田同学的帮助是绝对必要的。不过……也对,可能真的唐突了点。」
说着,他放下了伸出的手。
他虽然放下手,却以绝对要这么做为前提而开口了:
「我不喜欢强行把人绑走,再说那也太低俗了。虽然天气很寒冷……在吉田同学冷静下来、答应我的要求之前,我们就先散散步吧?」
田中代替呆站着的吉田开口——
「不能……不带她走吗?」
然而,就连他所能做到的最强力抗议——
「嗯。」
也被这简单的一个字击退了。接着悠二迈步前行。
「如果有什么想问的,我会回答。才刚过中午,遗有时间。如果可以——」
从他的背影,泄出宛如请求的低语:
「——我想……跟你们聊聊。」
「……」
田中跟在后头。他几乎能用肌肤感受到其中凝聚的情感密度有多高。
(我到底要当烂好人当到什么地步啊!)
即使在内心责骂自己,他也没办法无视从先前那句话中感受到的东西。
(刚刚,坂井那家伙……)
身为朋友,他察觉到了里头无法形诸言语的东西。
(——他是不是说了「最后」?)
坂井悠二没有表露出一丝悲伤或寂寞,所以这不能说出口的请求才显得真挚。那么,还是该答应吧?田中先把其他东西都放一边,以朋友的立场察觉到了这点。
不过除此之外,他也以朋友的身分感到非常担心。
(吉田同学又要怎么办呢?)
若要正面抵抗,人类是绝对办不到的。儘管如此,既然她对于那个计画有重大意义,那不管是为了她的安全,或是为了妨害敌人的企图,都该想瓣法让她逃走才是。
(至少……嗯,在谈话的期间找机会吧。)
田中彷佛在找跟悠二谈话的藉口似的,不断在脑海中默念。
至于吉田本人则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默默跟在后头。
移动要塞「星黎殿」逐渐接近了约束之地。
「马蒙大人,我送外头的定时报告来了。」
「唉呀,真令人惶恐,没想到史特拉斯阁下居然亲自送来。抱歉,这边有点乱,麻烦放在那张大桌上吧。紧急的案件……好像没有呢。」
「是。工具们还是老样子各自胡闹,看不出有什么组织化的行动……」
「怎么啦?」
「不,在这种时候,您居然还得负责处理战争以外的事,实在令人同情。」
「哪儿的话,备战可不只是磨利自己的牙喔?既然本营的幕僚团在先前的大战中被歼灭了,那么分析情报这么重要的任务,非得有人代替他们处理不可。跟我相比……失去『岚蹄』大人与迪卡拉比雅阁下……这打击实在太大了。」
「唉……」
「星黎殿」将哀伤藏在内部,继续前进。
吉田一美那张小嘴彷佛被寒风给冻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拒绝、分别,按着又因为「需要」而前来迎接。儘管对方如此任性,却不是她有这种反应的原因。她无法那么自我中心地去考虑整件事,因为不管是对方的立场、话语,还是其中所隐含的心情,都太过于沉重了。
再说,要像田中荣太那样既紧张又保持警戒地对话——
「还『如果有什么想问的』,听起来高高在上的呢。」
「这段时间,我有了些奇怪的习惯嘛。如果让你不高兴的话,我道歉。」
「不,这个嘛……聊着聊着就会改回来了吧。」
还能以朋友的身分表示关心。他们两人的关係,没有那么简单。或许已经变得很简单了也说不定,但若真的那样,她更会害怕在谈话中将彼此的关係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