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在码头旁不远处一栋形状有如石灯笼顶部的建筑中,一看着父亲给我的书,一边偷瞄四周的情景。船长正和一位穿着夏威夷衫、皮肤黝黑看似渔夫的人隔着柜檯争执,说的都是我听不太懂的语言。后来终于又有一个东方人面孔、约莫三十几岁的神父走进建筑物中,渔夫指着我不知说了些什么,让我吓了一跳连忙阖上书本。
「你一个人吗?今年几岁?你一个小孩子自己来的吗?没有人陪同?」
对方说的是日语。我不停地用力点头,动作大到脖子简直要断了。「十四岁……」我哑着嗓子答道。刚才一个人躲在最后偷偷摸摸地下船,没想到还是掀起了小小的騒动。有个会说日语的人来帮忙算是前进了一小步,接下来就得靠我自己想办法突破这个困境了。
我想尽办法比手画脚地说明父亲留下我一个人,所以我想在岛上追寻父亲的足迹,虽然只有自己一个人但应该不成问题,而且我绝对不是非法入境。说完之后我迟疑了一秒,但还是伸手从背包里拿出护照递到神父面前——这是最后的手段了。神父瞪大了眼睛接过
护照,翻开照片页比对着我的脸。「咲希?咲希·藤冈?」
「YES,YES、YES!」
我不假思索地回以别脚的国中程度英文。神父哈哈大笑,接着便将护照塞回我手上。
「不需要护照啦。这里还是日本境内。」
这回换我瞪大了眼睛。
「而且光凭那本护照根本不可能非法入境,连租书店的会员证都办不成啦!」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护照塞进背包底部,放到内衣和衬衫的下方。这里是日本境内?话说回来,之前在机场时好像也没有人要求检查护照……但这为什么是日本境内呢?神父让我坐在破破烂烂的沙发上,开始说起了这座岛的故事——那真是一段奇妙的历史。
这座小岛原本是西班牙的领土,名叫美达尼亚。十九世纪美西战争后被西班牙割让给美国,但美国事后调查时不知为何却找不到这座岛,因此认为受到了西班牙的欺骗。据说当时海洋仍是充满未知的领域,常有这种编造不实小岛的事情发生。也因为如此,这座岛并没有英文名字。
听到这里,我不禁转头望向建筑物外侧反射着耀眼阳光的一整片白色和绿意。这么说来,我现在不就置身于海市蜃楼上了吗?
据说后来忿怒的美国将虚幻小岛的主权退还给西班牙,又修改《美西巴黎和平条约》的内容,在加勒比海强佔了更多土地。然而半个世纪后,在太平洋战争时日军却再次发现了这座小岛。日本将这里命名为津原之宫岛,美军也派兵进驻,结果却从未发生过战斗——因为发生了传染病,双方军士接二连三倒下,最后整座岛都遭到隔离。
「传染病?」
「据说差不多就像是现在的流行性感冒啦。」神父露齿一笑。
战争结束后,这座岛的立场变得非常微妙。站在美国的立场看来,这座岛的存在使得他们之前的行为成了恶意找碴,万一西班牙追究起来,恐怕还得归还波多黎各等託管地。于是GHQ(注:GHQ指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依《波茨坦宣言》对日本进行实质管理的联合国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Supreme ander of the Allied powers,简称SCAP),于曰本通称为总司令部(Gen-eral Headquarters,简称GHQ)心生一计,决定将这座岛划入日本领土。换句话说,就是坚称这座岛和西班牙属美达尼亚岛毫无关联,是日本单独发现的岛屿。如此一来,即使发生领土纠纷也是日本和西班牙之间的事,美国就省去了许多麻烦。另一方面,日本也担心日后起纠纷,结果根本没有将这座岛画进地图中。津原之宫岛这个名字只存在于早期的军方资料,从未在一般大众之间流传开来。
虽然美国和日本千方百计地避免纠纷,但结果不过是杞人忧天,西班牙早就完全忘记这座岛屿的存在了。由于岛上几乎没有平地,实在难以建设飞机跑道,再加上之前爆发过传染病造成的不良印象,就成了三国同时排除这座岛的主要原因。
于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岛就此诞生。
我跟着神父一起走出室外。山林的绿意、民宅和穿插其间的白沙小径,一切都像是直接涂刷在蔚蓝的天空画布之上。眼前的景色让我彷彿听见阳光穿透乾爽空气的声音。父亲会先踏上这座海市蜃楼小岛的什么地方呢?果然还是会先去教堂吗?
「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我还得去看着他们搬运行李,没办法照顾你……」神父这么问道。
「我身上有带钱,没问题的。」
我重新背好挂在肩上的大型运动背包,抬头挺胸地回答。
「这座岛上只有一家旅馆,就在那里。」
神父指着椰子树围绕的市区一隅,有栋较为宽广的红褐色建筑就是旅馆。
「你也可以选择留在旅馆里等待消息。等我忙完后就四处去帮你打听。」
我摇了摇头。
「我打算直接去教堂,说不定可以在那里遇见爸爸。」
于是我转身背对神父,踏上骨灰色的道路。
为什么会在这座岛上盖教堂呢?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我也无从问起。总觉得一旦知道了原因,脚下的海市蜃楼就会突然消失,让我掉进汪洋大海之中。
越远离海边,酷暑的气息便越显猛烈。运动背包深深地嵌进我的肩头,被汗水浸湿了的背带摩擦着皮肤,彷彿快要着火似的。即使走进了市街,脚下的道路依然满布着沙石与坑洞。住家之间没有任何围墙,只靠高大的桫椤和扶桑花当作围篱。硃红色的花朵随处盛开,令人差点忘记现在还是一月。不知是餐厅或咖啡厅的前面,有位拿着小刀削着青木瓜的年轻黑人女性,一看到我便朝着我挥手,接着就是一连串各种发音的语言迎面而来。虽然我被这情形吓得瞠目结舌,还是勉强从中听出了「你好」的音调。看来她似乎在测试可以用哪种语言跟我沟通。
「你好。」
听到我的回应后,女子露出洁白的牙齿靠了过来。「日本人?」
我点了点头。岛上懂日语的人似乎真的不少,让我鬆了一口气。
「战争还没结束吗?」
战争是怎么回事?虽然这世界上约莫有七万人在我一呼一吸之间遭到杀害,但她问的到底是哪场战争?我思索了片刻,决定这么回答:
「属于我的战争才刚刚展开。」
黑人女子露出了微笑。
「敌人好像很难缠喔?」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话说回来,我的敌人到底是谁呢?是如今仍令父亲难以忘怀的母亲吗?不可能。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因为所有人都离开我了。如果能在海市蜃楼消失前找到父亲,就算我赢了——就这么决定吧!等到我一个人在寂寥的黎明将手指浸于海水里时,再思考之后的事也不迟。
「你一个人吗?」
对方这么问道,而我只是摇摇头。
「这样啊,那你的恋人呢?」
「他大概……在教堂那边。所以我等一下要自己爬山。」
「万一他不在那里呢?」女子讶异地望着我。
「那到时候……」我实在无法抬头挺胸地回答她,只好低下头说:「我就自己推开那扇门。」
「那可不行,上帝会确认两人是否真心相爱。」
即使如此,一个人应该还是有办法开启门扉。我用力甩开沮丧的心情,试图寻找辞彙来表达。
「这位姐姐,你去教堂的时候打开那扇门了吗?」
「当然。」女子点了点头说:「我还在那里结婚了。」
「那么,假如说……」
我拼了命试图想编造歪理,结果让自己汗流如雨。
「假如你和先生再次前往教堂,然后请先生在门口等待,由你自己去开门——那么门应该还是会打开对吧?因为你们心心相印啊!」
「我先生很久以前就过世了。」
「对不起!」
我强忍住头晕的感觉,以几乎要撞到围篱之势猛然低头道歉。我怎么会问出这么恶劣的问题啊?然而女子却发出宛如蒲公英绒毛似的轻柔笑声,一把扶起我的肩膀。
「不过……你说得没错。那个人现在仍住在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虏色就像闪闪发亮的咖啡豆。
「但愿教堂的门能够开启。」
我也一个劲地猛点头。
「如此一来,也许就能在门扉的另一边再次遇见那个人。」
女子的眼神飘向了远方。我小心翼翼地试着询问:
「门的里面到底有什么呢?」
「那是不能说的秘密。」
她伸出手指抵着嘴唇回答,我沮丧地垂下肩膀。
「不过你不用担心,那里什么都有。」女子露出笑容说道:「你失去的、追寻的一切,全都在那里。」
我只能回以无力的笑容。她的回答跟父亲告诉我的内容一样,据说父亲之前来到这里时也听到了相同的答案。无论询问任何人,得到的答案都一样——你所失去的一切全都在那里。
我向那位黑人女子挥挥手,再次踏上满布乾燥沙粒的街道。海浪声消融在我沙沙的脚步声中,直到逐渐听不见为止。
7
离开旅馆至今已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将大件行李放在旅馆房间里,小型登山包则是让直树背着,自己是一身便于行走的轻装,然而一走进山里还是立刻喘不过气来。每吸进一口炙热的空气,草的气息便彷彿在胸口闷烧。岛上太过宁静,连自己大口喘气的声音都显得剌耳。即使暂时停止呼吸,也只是让凝固的沉默飘浮在空中。这条路的尽头真的有发电厂吗?
我们从旅馆老闆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据说岛上有些和教会不合的人士,以及对岛外世界仍有依恋的知识份子,他们会聚集在岛上唯一有电话的发电厂附近,自成一个群落。而且,曾经有个被称为「教授」和「老师」的日本男子住在那里。也因为得到这样的资讯,我们才会踏上远离教堂的道路,往小岛的正中央迈进。老师的遗体并未送回日本,据说就埋葬在这座岛上。所以我才觉得至少要来看看他最后居住的地方。
突然传来「喀啷、喀啷」的陶器声响,我抬起头,正好看见两头矮胖的山羊走下满是草木残根的山坡,和我们擦身而过。原来发出声音的是系在山羊脖子上的素烧陶铃,不知道饲主究竟是什么人呢?
「到处都有山羊呢。」
直树在我身后喃喃说道:
「山羊在什么地方都养得活,又会大量繁殖,放养在野外据说能够把一座岛上的森林啃食精光呢。」
「真的?」
我停下脚步大口喘气,目送山羊离去的背影,羊尾巴看起来就像是墨汁乾涸后硬梆梆的毛笔。
「大学里念农学院的学长给我看过一份清单,内容是某个研究机关选出的『最会破坏环境的生物』前一百名。其中不少是我们常见的动物,例如山羊、猫、猪和老鼠,共同点就是都很会吃、很会交配又很会生。」
我不大明白直树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只能以目光追随着那张后来居上并缓缓爬上斜坡的侧脸。
「我在那份清单中找了又找,就是没有看到『人类』。」
我咬着嘴唇捶打自己的大腿,试图追上直树的脚步。只觉得衬衫背后被汗水濡湿了一大片。
「你觉得我们住在这座岛上之后也会大量繁殖,最后把草木花果全都吃光光吗?」
「嗯。」
直树在生气。虽然他头也不回,我却很清楚他在生气。自从知道我打算留在岛上之后,他就一直如此。真不该向他提起老师的,毕竟现在愿意留在我身边的就只有他了。
「我总有一天也会离开人世……」
直树如此说道,脚步也越来越快。
「到时候你该怎么办?要把谁留在你身边?如果肚子里的是男孩,你是不是要跟他结婚?既然是我的孩子,应该也会很像『老师』才对。」
我在树林再次变得茂密之处停下了脚步,双手按着肚子呆愣地望着直树逐渐远去的背影。直树停在树木之间夹杂着光粒子的阴影下,回过头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了个非常状况外的问题。
「我没有那么笨,也不可能那么不关心你。」
我低下头,面红耳赤。我们住在一起两年了,若加上在他老家的那段时间就更久了。
直树对于我的身体几乎都已一清二楚,我怎么会试图想隐瞒怀孕的事不让他知情呢?
「如果我们在这里生下很多和『老师』非常相像的小孩,结果把整座岛上的食物都吃光了怎么办?把长得不像一老师』的孩子杀掉当作食物吗?」
「直树,别说了!」
「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
如此回答的直树正好站在阴影中,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感觉就像黑夜唯独只降临在直树的四周一样。
「快点走吧!万一在抵达发电厂之前就天黑了可不妙,何况我们根本没带任何照明用具来。」
直树说完便回过身继续朝上坡走,脚步比之前放缓了许多。正当我也要踏出步伐时,突然感到一阵彷彿要折断肋骨似的心悸,让我一时之间呼吸困难。我屈膝跪倒在地,双手接触到炙热的土壤。
一阵脚步声飞奔而回,我抬起头,一双手已伸至眼前。我还在疑惑时,直树的手臂已滑进我的腋下,顺势将我扶了起来。
「对不起啦!要我背你吗?啊……不行,不能压迫到肚子对不对?」
我咬着嘴唇垂下眼,扶着直树的肩膀继续往前走。吸满了阳光的象牙色细沙从脚下渐渐流逝。
因为直树太温柔了。
所以我才会走到这一步。
早在母亲遗忘我、老师拒绝我的那一刻,我就该死心地割腕自杀了。当初不该让我遇见直树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太过依赖他的生命与体温才会这样。
越往上爬,肌肤接触到的空气也渐趋柔和,不知是走进树荫的关係,或是草丛蒸腾的热气已逐渐消散呢?包覆整座小岛的寂静中开始夹杂着低声沉吟,是因为接近发电厂的缘故吗?
山路的坡度逐渐和缓下来,前方交错纵横的树木也渐次疏落,林中再次恢複光亮。就在这时,直树突然在我耳边开口说:
「『老师』真的留在这座岛上了吗?」
「咦?」
「当年教堂的门扉并没有开启不是吗?那么应该表示他无法留在岛上吧?」
我依靠在直树那意外宽阔的肩膀上,忍不住直盯着他的侧脸。老师和我一起前去教堂
时,教堂的门扉确实没有开启。后来我们回到港边,只有我搭上了回程的船。至于老师的下落如何,我自然无从得知。然而正如直树所言,如果两人的爱没有获得肯定,应该是不能继续留在岛上才对。在直树提出疑问之前,我从未怀疑过这件事。因为那时我紧抓着船尾栏杆凝视着老师,他的背影如今仍深刻地烙印在我心中。
难道老师在那之后搭上了下一班的船离开小岛了吗?不,不可能。因为他是在这座岛上过世的。
「他真的死在这座岛上了吗?」
直树的这番话深深牵动着我的血管某处。
为什么要问老师是不是真的死在这座岛上了呢?难道他认为前来告知讣闻的教会人员撒谎吗?
话说回来,的确没有人确认过老师是否真的已不在人世。接获讣闻后的一个多月间,我一直处于茫然若失的状态。而直树的母亲则明快俐落地办完了丧礼和其他种种杂事,彷彿想彻底抹杀老师这个人的存在一样。我完全不知道她是如何搞定那想来大概状况百出的丧事,甚至根本没有余力去怀疑这整件事。
「所以我来是为了查明真相,并不只是为了姐姐你而跟来的。」
直树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似乎也有点喘了。
「我假设了几种可能。说不定他先把你赶回去,之后又在岛上认识别的女人,再跟她去了一次教堂。」
环绕在直树胸前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老师在这里认识了别的女人?比如说丈夫过世了的居民吗?然后,两人之间的爱苗有如雨后春笋般迅速滋长,足以令上帝认同?怎么可能!
「这只是我的臆测而已啦,实际情形如何我也不得而知。而且我本来就一点也不了解那家伙,明明是我父亲,我却对他一无所知,说不定姐姐你还比我更了解他。事到如今我也没兴趣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反正就只是个活在谎言里的家伙。我现在只想确认他究竟是如何扭曲我的人生,而我又该不该恨他罢了。你知道吗?我甚至觉得他根本就还活着呢!」
老师……还活着?
就在我大吃一惊,转头打算再次望向直树时,树荫之间突然露出空隙,阳光再次直射进我的眼皮中。细长的影子自高空洒落,瞬间遮住了阳光。重複了好几次、好几次。
不知不觉间,身边响起了呼啸的风声。我和直树肩靠着肩,伫立在风声中仰望那细长的影子许久。树林尽头连接着平缓的斜坡,再过去是一片一望无尽的如茵绿草,草地上排列着几座巨大的圆球,纯白的三叶风车正缓缓地搅动着天空的青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