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坐在床上看着老师整理的文件,这段期间直树始终不发一语地坐在旁边,以视线追随着我的手指。文件上的印刷字迹斑驳模糊,实在非常难以辨认。射进小木屋的红色阳光逐渐枯萎,夜色透过满是尘土的窗户玻璃渗了进来。直树替我打开了桌上的檯灯,周围的寂静变得更加明显了,连翻页的声音都令人觉得剌耳。
「老师究竟发现了什么呢?」
或许是受不了这样的沉默,我忍不住喃喃自语。直树的手指在我视野的一隅缓缓游移,正从教堂平面图上的入口往内探索。
「应该是发现了开启那扇门的机关了吧?就是神父从远端操纵那扇门的方法。」
「你还在坚持那种论调啊?」
我瞥了直树一眼。
「文件上写着那是十六世纪的巴洛克式建筑耶!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奇怪的机关嘛?」
「这可说不定喔!而且这张图上根本没有画出那扇门后的部分嘛!」
我的目光再次落至平面图,试着在图上重现记忆中六年前那绚烂的内部装潢。那扇门位于进入大厅后正对面的深处,从图上看来显然是礼拜堂的「后门」。
「还是说那扇门通往教堂外面?」直树这么说道。
「可是教堂就盖在悬崖边,这样门外不就是断崖了?」
「如果交通船经过岛的这一边,就能看见教堂后面了。为什么要绕到岛的西侧呢?那边明明比较远啊!」
其实机场所在的岛屿位在这座岛的东北边,至于为什么要绕道航行,文件中也注明了原因。由于旱季期间海面上会定期吹起强烈的东北风,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让船只撞上崖壁,所以才必须绕道航行。
「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要把教堂盖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啊?」
直树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往后仰倒在床上。我又从头看起手中的文件,其中记载的全都是教会的事情,包括教义、历史沿革和建筑。
我将文件放在枕边,起身再次搜寻书桌和书架各处,但要构到书架最上层就得先爬上书桌。直树慌忙从床上弹起,抓住了我的肩膀。
「姐姐,你还是再躺一下比较好吧?」
「厨房和客厅还没有找过……」
「你想找什么?我帮你找吧!」
「老师整理那份文件时使用的文字处理机。如果他一直埋首写作,文件的内容应该不只那些而已啊!」
我们连厨房的架子和地板下的仓库都找过了,却始终没有发现文字处理机。衣服和餐具依然留在原地,看得出老师的确在此住了好几年,但为什么就是找不到文字处理机呢?
「你还是先回床上休息啦!」
直树硬是把我拉回了卧室。
「你才刚刚康复,还是乖乖躺着休息啦!再说你现在的情况又……不比平常……」
后面的几个字直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下腹部,彷彿想遮掩那里似地替我盖上了毛毯。
「对不起……谢谢你。」
「你不必向我道谢吧?」
「为什么还特地找医生来呢?」
「为什么?那是当然的吧!」
「如果放着不管,这孩子说不定已经流产掉了。」
直树脸色铁青,半张着嘴巴直盯着我。
「你在胡说什么啊!」
「可是,你根本不想要小孩不是吗?」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
直树说着说着便移开了视线。
「直树,对不起。因为,我一个人实在撑不下去。明明知道老师已经不在人世,我还是无法独自活下去,也没办法一个人来这座岛。所以才拖着你一起来。对不起……」
「我不希望你为了这种事道歉。」直树冷冷地答道:「但我希望你一开始就能对我坦白。你这么拚命地寻找『老师』遗留下来的一切,也是为了让我完全取代他吧?然后,和你在这座岛上过一辈子。」
我在毛毯中弯起膝,背对着直树。儘管明白沉默是最残酷的回答,我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无所谓喔,姐姐。我没有因此而生气。一切就照你的希望吧。」
我掀开毛毯转身面对直树,只看见他低头凝视着地面。
「我们就在岛上定居吧!不知道这里的人都靠什么工作过活,但总是有办法的吧?反正回到东京又得过着偷偷摸摸到处躲藏的日子,不如留在这里奋斗。你想住在这栋木屋里也没关係。」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为什么?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为什么这么问?」
直树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我的愿望。只是,从他口中说出来感觉相当怪异。
「反正我也很好奇父亲当年究竟在想些什么。」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伤脑筋耶,这样我就没办法取代他了。」
直树温柔的声音彷彿在撕裂我的耳朵内侧。我摇了摇头。
「我一直以为老师会留下什么给我,只要来到这座岛上就一定能找到。但其实他说不定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因为他明明写下了那么多文件,却全都是与教会有关的内容。何况他的死讯也是由教会派人通知,而且并没有送回遗体。我想老师一定是不想回到有我存在的地方吧?」
「所以你才想找出文字处理机?」
我点头回应直树的询问,同时将脸埋进弯起的双膝之间。
老师早就遗弃我了,我也早就明白这个事实。当我一个人被推回返航的船上离开这座岛时,码头边已经看不见老师的身影。或许是送走我之后,立刻就回到这间木屋了吧?然后他不断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找不需要我也能开启那扇门的方法,以及向上帝表达爱的方法——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
佔据老师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或者正如这些文件的内容所述,是耶稣基督填满了那份孤独?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的孤独又该由谁来填满?我又是否该为了这微不足道的需求,去消耗直树和自己的生命?
或者——
现在腹中这尚未命名的孩子能够令我忘记孤独呢?
就在这时,一阵宛如骨头碎裂般的声音传进耳里,令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直树正站在书桌前,手里拿着某种黑色的物体。他从裂开的塑胶小盒中不停抽出黑色的胶带,乍看之下很像是录音带磁带,但我立刻就发现并非如此——那是文字处理机的色带。原来还有这种东西。我连忙起身下床,而直树正拉紧了色带逐段审视。就算没有留下纸本资料,应该还是能从用过的色带上看出列印过的字迹。
「……没办法,这卷色带好像重複用过很多次,字迹都叠在一起看不清楚了。」
直树的话让我叹了一口气,再次坐回床上。在这种孤岛上想必很难取得文字处理机的色带,恐怕只能将印过的色带卷好之后重複使用,也难怪印在文件上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不清。色带上的字迹层层叠叠,早已无法辨认。
就在我拉起毛毯正要蒙头盖上时,直树忽然轻轻地「啊」了一声。
毛毯自我肩膀滑落。直树将抽出的最后一截色带对着灯光,眯着眼睛瞧了又瞧。我跑到直树身后,靠在他的肩上跟着仔细端详。
这应该是色带的最末端。因为每次快用完时便卷回去重新使用,结果最后一截反而只印到两次。
我们好不容易才看出两段重叠的字迹——
「……此结构能够保持良好的密闭性。」
「……的地方,在那里时间是静止的。」
我和直树不断地来回检视最后一截色带,却只能看出这几个字。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两句话不曾出现在现有的文件内容中。这么说来,是印出来之后又把纸本丢掉了吗?
时间是静止的……密闭性……?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喃喃地自言自语,下巴依然靠在直树的肩上。
「我不知道。」
直树边说边以指尖触摸着色带。
「不过,既然位于色带最末端,表示其中一句话可能是很久之后才写的吧?」
我再次凝视着文字处理机的色带。
如果那是在前往教堂顺利开启门扉之后回来才写下的内容……
时间静止的地方。那是指门扉之后的世界吗?
12
越是往山下走,太阳西沉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尖长的杜英树叶丛生茂密,彷彿渗入了西边天空那一片血泊之中。几只小小的黑影盘旋在黄昏的天空,或许是蝙蝠吧?常听人说下坡比上坡更辛苦,看来是真的,我也不时停下脚步揉捏紧绷的小腿肚。虽然夕阳西下让天气凉爽了许多,但这么一来我绝对无法在天黑前抵达教堂。由于已经走到山脚,原本彷彿漂浮在海边的白色教堂,也早已埋没在交错的林木间,失去了蹤影。
咲希现在在哪里呢?是乖乖地待在市区,或是追随我的脚步前往教堂了呢?如果她也迷了路,会不会走着走着就变得和岛上居民一样,带着彷彿被漂白的表情说出有如看透世间真爱的话语?
现在回头的话,说不定能在来时的路上发现咲希——这个想法突然浮现在脑海中,但我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身体上的反应远比精神上的判断来得实际,尤其在疲惫的时候更是如此。而且,就算在这里回头,最后也一定会错过,那不如维续往教堂的方向前进。
既然还是要去教堂,当初又何必丢下咲希呢?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但如果带着咲希一起来,我现在一定也会为了相反的理由而懊悔。
我继续往前走,只见左侧的树木渐渐稀疏,最后出现一片长满大叶子的田地,看来应该是芋头田。一道灰色的阴影耸立在芋头田另一边的树林深处,似乎是一栋古老的三层楼石造建筑。建筑正面有数根支撑拱门的装饰柱,应该是修道院之类的吧?上次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这栋建筑,看来我可能在下山时走错路了。
我在心型的叶子之间发现了晃动的黑影,而且有两道。两个黑影同时站起来望着我,一个是将褐发拢至后方束起的年轻女子,另一个则是将黑髮理得很短,看来约三十多岁的女子。两个人都是中亚面孔,穿着类似修道服且附有披肩的黑色服装。打扮成这样不热吗?或许务农时比较方便吧?
「你好,一个人吗?」站在我面前的年轻女子以英文这么问我。这个问题早已被问了不知多少次,我也懒得故意讲些乖僻的回答了,所以只是点头回应。「我好像迷路了,请问教堂在哪个方向?」我试着提出这样的询问,这次是较年长的黑髮女子笑了笑。她说这里已经是岛的北侧了,不过的确常有人认错路走到这边来。
无计可施的我下意识地拨弄起口袋中的香烟,突然想起这里是农田才停下动作。果然走错路了。我再次仰望西边的天空,晚霞和阴暗的天空逐渐形成强烈的对比,宛如通红的炭火。早知道就留宿在那间满是灰尘的小木屋了——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向女子询问是否有手电筒之类的可以借我,黑髮女子回答:「这里只有油灯,但为了避免引起森林火灾因此禁止携带外出。要不要在这里住一晚呢?夜晚的树林里一片漆黑,实在非常危险。」 「不用了。住在这里的应该都是女生,我又是个无法控制慾望而被人类社会驱逐出境的野兽,怎么能留宿在这里呢?」我半开玩笑地这么回答,两个女子却同时笑了起来。「没关係啦!这里还有其他两对女同性恋伴侣,总有办法制服一个心生歹念的男人,何况这里的居民并非都是女生,师父也住在这里。你应该是日本人吧?师父好像很希望有个能用日语谈论深奥话题的对象,可惜我们都听不太懂,就麻烦你陪陪他吧!晚餐就由我们负责,拜託你了!」
师父?
我被带到位于修道院一楼最内侧的房间,屋里通风良好,老旧的单脚圆桌上只放着一盏油灯,一位坐着轮椅的男子正就着灯光阅读一本厚重的书籍。我一踏进房内,男子便将书本放在桌上,靠着自己的力量改变了轮椅的方向。那张脸庞有如布满裂痕的红砖,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哦?好久不见啊。」
没想到对方竟然记得我,着实吓了我一跳。虽然露在夏威夷衫和短裤之外的四肢骨痩如柴,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神职人员,但他的确是之前来到岛上时曾在教堂迎接我的神父。
「您还活着啊?」
我不小心就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啊,不好意思,我这么说并没有恶意。」
「没关係,我能够理解的,毕竟在这座岛上很难得会看见老人。你今晚要在这里过夜吗?」
「我把女儿丢在港边就离开了,她说不定已经追随我的脚步前往教堂了,总不能让她一个人枯等……」
「教堂里还有我徒弟在,如果令嫒已经到了,我想他会代为照顾。而且教堂那边有地方可供住宿,相较之下我还比较担心让你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万一她也迷路了该怎么办?像我就迷路了。」
「万一迷路了,教堂应该会用歌声引导她。」
于是师父告诉我歌声的事。据说教堂里明明没有演奏者,却不时会传出合唱的歌声,许多人都是因为受到歌声引导,才踏上正确的道路抵达教堂。
我不禁哼笑出声。当年跟美铃一起来的时候根本没人向我们提起这件事,别说是管风琴声或歌声了,就连口哨声都没听见。
「因为我不相信上帝,所以祂才不肯引导我吗?」
「不是这样的,上帝并没有好恶之分。总之你现在摸黑赶路也未必能与令嫒会合,还不如留宿一晚来得明智。」
师父这番话也不无道理。
在师父的邀请下,我落坐于圆桌另一侧的椅子上。虽然待在这里感觉实在彆扭,我也不好意思直接请人家快点带我进卧室,更何况我还想听听那些奇蹟之类的故事。
「您已经辞去神父的职务了吗?」我看着师父的穿着如此问道。
「神父并不是说辞就能辞,当然也不是想当就能当。」
师父的声音听起来并不似枯槁的外表那般苍老。
「既然蒙上帝恩宠获选,那么直到老死都还是神父。只是教堂的通风不良,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了,所以搬来这里住好多年了。」
「上帝能选您当神父,却不能帮您解决通风不良的问题吗?」
而师父只是若无其事地忽略了我的嘲讽。
「上帝只负责审判,其他的一切都是人的工作。认为上帝能为自己做什么也未免太傲慢了。」
我耸了耸肩。
「这种观念似乎不符合我所知的任何基督教派的教义呢!」
「或许是如此。」
你们那里根本不算基督教会吧——只是我始终问不出这个致命的问题。
「你觉得信仰的本质是什么?」师父问道。
「哦……原来您是想讨论信仰之类的话题,所以才期待我这种日语流利的人到来吗?拜託您饶了我吧!」
「你再次来到这座岛,不就是想知道教会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吗?」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师父的表情就像印在砖墙上的模型般,丝毫没有改变。
「老实说呢,只要有人替我做决定就够了。上次来的时候应该是十五年前了吧?当时美铃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多亏您判定我们之间没有爱,才让我能够毫不留恋地抛弃她。我可是非常感谢您呢!可惜美铃生下的女儿长大后不知为何也对我情有独锺,还说愿意跟我发生关係。反正不论是否跟女儿发生关係,我的人生都有如粪土了。所以罗,只要上帝快点替我决定就好了。如果上帝是骗子更好,太适合我这种人了。」
「上帝不会决定任何事。」
我愕然地凝视着师父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