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码头旁不远处一栋形状有如石灯笼顶部的建筑中,一看着父亲给我的书,一边偷瞄四周的情景。船长正和一位穿着夏威夷衫、皮肤黝黑看似渔夫的人隔着柜檯争执,说的都是我听不太懂的语言。后来终于又有一个东方人面孔、约莫三十几岁的神父走进建筑物中,渔夫指着我不知说了些什么,让我吓了一跳连忙阖上书本。
「妳一个人吗?今年几岁?妳一个小孩子自己来的吗?没有人陪同?」
对方说的是日语。我不停地用力点头,动作大到脖子简直要断了。「十四岁……」我哑着嗓子答道。刚才一个人躲在最后偷偷摸摸地下船,没想到还是掀起了小小的騒动。有个会说日语的人来帮忙算是前进了一小步,接下来就得靠我自己想办法突破这个困境了。
我想尽办法比手画脚地说明父亲留下我一个人,所以我想在岛上追寻父亲的足迹,虽然只有自己一个人但应该不成问题,而且我绝对不是非法入境。说完之后我迟疑了一秒,但还是伸手从背包里拿出护照递到神父面前——这是最后的手段了。神父瞪大了眼睛接过
护照,翻开照片页比对着我的脸。「咲希?咲希·藤冈?」
「YES,YES、YES!」
我不假思索地回以别脚的国中程度英文。神父哈哈大笑,接着便将护照塞回我手上。
「不需要护照啦。这里还是日本境内。」
这回换我瞪大了眼睛。
「而且光凭那本护照根本不可能非法入境,连租书店的会员证都办不成啦!」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护照塞进背包底部,放到内衣和衬衫的下方。这里是日本境内?话说回来,之前在机场时好像也没有人要求检查护照……但这为什么是日本境内呢?神父让我坐在破破烂烂的沙发上,开始说起了这座岛的故事——那真是一段奇妙的历史。
这座小岛原本是西班牙的领土,名叫美达尼亚。十九世纪美西战争后被西班牙割让给美国,但美国事后调查时不知为何却找不到这座岛,因此认为受到了西班牙的欺骗。据说当时海洋仍是充满未知的领域,常有这种编造不实小岛的事情发生。也因为如此,这座岛并没有英文名字。
听到这里,我不禁转头望向建筑物外侧反射着耀眼阳光的一整片白色和绿意。这么说来,我现在不就置身于海市蜃楼上了吗?
据说后来忿怒的美国将虚幻小岛的主权退还给西班牙,又修改《美西巴黎和平条约》的内容,在加勒比海强佔了更多土地。然而半个世纪后,在太平洋战争时日军却再次发现了这座小岛。日本将这里命名为津原之宫岛,美军也派兵进驻,结果却从未发生过战斗——因为发生了传染病,双方军士接二连三倒下,最后整座岛都遭到隔离。
「传染病?」
「据说差不多就像是现在的流行性感冒啦。」神父露齿一笑。
战争结束后,这座岛的立场变得非常微妙。站在美国的立场看来,这座岛的存在使得他们之前的行为成了恶意找碴,万一西班牙追究起来,恐怕还得归还波多黎各等託管地。于是GHQ(注:GHQ指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依《波茨坦宣言》对日本进行实质管理的联合国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Supreme Commander of the Allied powers,简称SCAP),于曰本通称为总司令部(Gen-eral Headquarters,简称GHQ)心生一计,决定将这座岛划入日本领土。换句话说,就是坚称这座岛和西班牙属美达尼亚岛毫无关联,是日本单独发现的岛屿。如此一来,即使发生领土纠纷也是日本和西班牙之间的事,美国就省去了许多麻烦。另一方面,日本也担心日后起纠纷,结果根本没有将这座岛画进地图中。津原之宫岛这个名字只存在于早期的军方资料,从未在一般大众之间流传开来。
虽然美国和日本千方百计地避免纠纷,但结果不过是杞人忧天,西班牙早就完全忘记这座岛屿的存在了。由于岛上几乎没有平地,实在难以建设飞机跑道,再加上之前爆发过传染病造成的不良印象,就成了三国同时排除这座岛的主要原因。
于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岛就此诞生。
我跟着神父一起走出室外。山林的绿意、民宅和穿插其间的白沙小径,一切都像是直接涂刷在蔚蓝的天空画布之上。眼前的景色让我彷彿听见阳光穿透乾爽空气的声音。父亲会先踏上这座海市蜃楼小岛的什么地方呢?果然还是会先去教堂吗?
「妳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我还得去看着他们搬运行李,没办法照顾妳……」神父这么问道。
「我身上有带钱,没问题的。」
我重新揹好挂在肩上的大型运动背包,抬头挺胸地回答。
「这座岛上只有一家旅馆,就在那里。」
神父指着椰子树围绕的市区一隅,有栋较为宽广的红褐色建筑就是旅馆。
「妳也可以选择留在旅馆里等待消息。等我忙完后就四处去帮妳打听。」
我摇了摇头。
「我打算直接去教堂,说不定可以在那里遇见爸爸。」
于是我转身背对神父,踏上骨灰色的道路。
为什么会在这座岛上盖教堂呢?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我也无从问起。总觉得一旦知道了原因,脚下的海市蜃楼就会突然消失,让我掉进汪洋大海之中。
越远离海边,酷暑的气息便越显猛烈。运动背包深深地嵌进我的肩头,被汗水浸湿了的背带摩擦着皮肤,彷彿快要着火似的。即使走进了市街,脚下的道路依然满布着沙石与坑洞。住家之间没有任何围墙,只靠高大的桫椤和扶桑花当作围篱。硃红色的花朵随处盛开,令人差点忘记现在还是一月。不知是餐厅或咖啡厅的前面,有位拿着小刀削着青木瓜的年轻黑人女性,一看到我便朝着我挥手,接着就是一连串各种发音的语言迎面而来。虽然我被这情形吓得瞠目结舌,还是勉强从中听出了「妳好」的音调。看来她似乎在测试可以用哪种语言跟我沟通。
「妳好。」
听到我的回应后,女子露出洁白的牙齿靠了过来。「日本人?」
我点了点头。岛上懂日语的人似乎真的不少,让我鬆了一口气。
「战争还没结束吗?」
战争是怎么回事?虽然这世界上约莫有七万人在我一呼一吸之间遭到杀害,但她问的到底是哪场战争?我思索了片刻,决定这么回答:
「属于我的战争才刚刚展开。」
黑人女子露出了微笑。
「敌人好像很难缠喔?」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话说回来,我的敌人到底是谁呢?是如今仍令父亲难以忘怀的母亲吗?不可能。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因为所有人都离开我了。如果能在海市蜃楼消失前找到父亲,就算我赢了——就这么决定吧!等到我一个人在寂寥的黎明将手指浸于海水里时,再思考之后的事也不迟。
「妳一个人吗?」
对方这么问道,而我只是摇摇头。
「这样啊,那妳的恋人呢?」
「他大概……在教堂那边。所以我等一下要自己爬山。」
「万一他不在那里呢?」女子讶异地望着我。
「那到时候……」我实在无法抬头挺胸地回答她,只好低下头说:「我就自己推开那扇门。」
「那可不行,上帝会确认两人是否真心相爱。」
即使如此,一个人应该还是有办法开启门扉。我用力甩开沮丧的心情,试图寻找辞彙来表达。
「这位姐姐,妳去教堂的时候打开那扇门了吗?」
「当然。」女子点了点头说:「我还在那里结婚了。」
「那么,假如说……」
我拚了命试图想编造歪理,结果让自己汗流如雨。
「假如妳和先生再次前往教堂,然后请先生在门口等待,由妳自己去开门——那么门应该还是会打开对吧?因为你们心心相印啊!」
「我先生很久以前就过世了。」
「对不起!」
我强忍住头晕的感觉,以几乎要撞到围篱之势猛然低头道歉。我怎么会问出这么恶劣的问题啊?然而女子却发出宛如蒲公英绒毛似的轻柔笑声,一把扶起我的肩膀。
「不过……妳说得没错。那个人现在仍住在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虏色就像闪闪发亮的咖啡豆。
「但愿教堂的门能够开启。」
我也一个劲地猛点头。
「如此一来,也许就能在门扉的另一边再次遇见那个人。」
女子的眼神飘向了远方。我小心翼翼地试着询问:
「门的里面到底有什么呢?」
「那是不能说的秘密。」
她伸出手指抵着嘴唇回答,我沮丧地垂下肩膀。
「不过妳不用担心,那里什么都有。」女子露出笑容说道:「妳失去的、追寻的一切,全都在那里。」
我只能回以无力的笑容。她的回答跟父亲告诉我的内容一样,据说父亲之前来到这里时也听到了相同的答案。无论询问任何人,得到的答案都一样——你所失去的一切全都在那里。
我向那位黑人女子挥挥手,再次踏上满布乾燥沙粒的街道。海浪声消融在我沙沙的脚步声中,直到逐渐听不见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