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旅馆至今已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将大件行李放在旅馆房间里,小型登山包则是让直树背着,自己是一身便于行走的轻装,然而一走进山里还是立刻喘不过气来。每吸进一口炙热的空气,草的气息便彷彿在胸口闷烧。岛上太过宁静,连自己大口喘气的声音都显得剌耳。即使暂时停止呼吸,也只是让凝固的沉默飘浮在空中。这条路的尽头真的有发电厂吗?
我们从旅馆老闆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据说岛上有些和教会不合的人士,以及对岛外世界仍有依恋的知识分子,他们会聚集在岛上唯一有电话的发电厂附近,自成一个群落。而且,曾经有个被称为「教授」和「老师」的日本男子住在那里。也因为得到这样的资讯,我们才会踏上远离教堂的道路,往小岛的正中央迈进。老师的遗体并未送回日本,据说就埋葬在这座岛上。所以我才觉得至少要来看看他最后居住的地方。
突然传来「喀啷、喀啷」的陶器声响,我抬起头,正好看见两头矮胖的山羊走下满是草木残根的山坡,和我们擦身而过。原来发出声音的是系在山羊脖子上的素烧陶铃,不知道饲主究竟是什么人呢?
「到处都有山羊呢。」
直树在我身后喃喃说道:
「山羊在什么地方都养得活,又会大量繁殖,放养在野外据说能够把一座岛上的森林啃食精光呢。」
「真的?」
我停下脚步大口喘气,目送山羊离去的背影,羊尾巴看起来就像是墨汁乾涸后硬梆梆的毛笔。
「大学里念农学院的学长给我看过一份清单,内容是某个研究机关选出的『最会破坏环境的生物』前一百名。其中不少是我们常见的动物,例如山羊、猫、猪和老鼠,共同点就是都很会吃、很会交配又很会生。」
我不大明白直树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只能以目光追随着那张后来居上并缓缓爬上斜坡的侧脸。
「我在那份清单中找了又找,就是没有看到『人类』。」
我咬着嘴唇捶打自己的大腿,试图追上直树的脚步。只觉得衬衫背后被汗水濡湿了一大片。
「你觉得我们住在这座岛上之后也会大量繁殖,最后把草木花果全都吃光光吗?」
「嗯。」
直树在生气。虽然他头也不回,我却很清楚他在生气。自从知道我打算留在岛上之后,他就一直如此。真不该向他提起老师的,毕竟现在愿意留在我身边的就只有他了。
「我总有一天也会离开人世……」
直树如此说道,脚步也越来越快。
「到时候妳该怎么办?要把谁留在妳身边?如果肚子里的是男孩,妳是不是要跟他结婚?既然是我的孩子,应该也会很像『老师』才对。」
我在树林再次变得茂密之处停下了脚步,双手按着肚子呆愣地望着直树逐渐远去的背影。直树停在树木之间夹杂着光粒子的阴影下,回过头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了个非常状况外的问题。
「我没有那么笨,也不可能那么不关心妳。」
我低下头,面红耳赤。我们住在一起两年了,若加上在他老家的那段时间就更久了。
直树对于我的身体几乎都已一清二楚,我怎么会试图想隐瞒怀孕的事不让他知情呢?
「如果我们在这里生下很多和『老师』非常相像的小孩,结果把整座岛上的食物都吃光了怎么办?把长得不像一老师』的孩子杀掉当作食物吗?」
「直树,别说了!」
「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
如此回答的直树正好站在阴影中,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感觉就像黑夜唯独只降临在直树的四周一样。
「快点走吧!万一在抵达发电厂之前就天黑了可不妙,何况我们根本没带任何照明用具来。」
直树说完便回过身继续朝上坡走,脚步比之前放缓了许多。正当我也要踏出步伐时,突然感到一阵彷彿要折断肋骨似的心悸,让我一时之间呼吸困难。我屈膝跪倒在地,双手接触到炙热的土壤。
一阵脚步声飞奔而回,我抬起头,一双手已伸至眼前。我还在疑惑时,直树的手臂已滑进我的腋下,顺势将我扶了起来。
「对不起啦!要我揹妳吗?啊……不行,不能压迫到肚子对不对?」
我咬着嘴唇垂下眼,扶着直树的肩膀继续往前走。吸满了阳光的象牙色细沙从脚下渐渐流逝。
因为直树太温柔了。
所以我才会走到这一步。
早在母亲遗忘我、老师拒绝我的那一刻,我就该死心地割腕自杀了。当初不该让我遇见直树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太过依赖他的生命与体温才会这样。
越往上爬,肌肤接触到的空气也渐趋柔和,不知是走进树荫的关係,或是草丛蒸腾的热气已逐渐消散呢?包覆整座小岛的寂静中开始夹杂着低声沉吟,是因为接近发电厂的缘故吗?
山路的坡度逐渐和缓下来,前方交错纵横的树木也渐次疏落,林中再次恢複光亮。就在这时,直树突然在我耳边开口说:
「『老师』真的留在这座岛上了吗?」
「咦?」
「当年教堂的门扉并没有开启不是吗?那么应该表示他无法留在岛上吧?」
我依靠在直树那意外宽阔的肩膀上,忍不住直盯着他的侧脸。老师和我一起前去教堂
时,教堂的门扉确实没有开启。后来我们回到港边,只有我搭上了回程的船。至于老师的下落如何,我自然无从得知。然而正如直树所言,如果两人的爱没有获得肯定,应该是不能继续留在岛上才对。在直树提出疑问之前,我从未怀疑过这件事。因为那时我紧抓着船尾栏杆凝视着老师,他的背影如今仍深刻地烙印在我心中。
难道老师在那之后搭上了下一班的船离开小岛了吗?不,不可能。因为他是在这座岛上过世的。
「他真的死在这座岛上了吗?」
直树的这番话深深牵动着我的血管某处。
为什么要问老师是不是真的死在这座岛上了呢?难道他认为前来告知讣闻的教会人员撒谎吗?
话说回来,的确没有人确认过老师是否真的已不在人世。接获讣闻后的一个多月间,我一直处于茫然若失的状态。而直树的母亲则明快俐落地办完了丧礼和其他种种杂事,彷彿想彻底抹杀老师这个人的存在一样。我完全不知道她是如何搞定那想来大概状况百出的丧事,甚至根本没有余力去怀疑这整件事。
「所以我来是为了查明真相,并不只是为了姐姐妳而跟来的。」
直树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似乎也有点喘了。
「我假设了几种可能。说不定他先把妳赶回去,之后又在岛上认识别的女人,再跟她去了一次教堂。」
环绕在直树胸前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老师在这里认识了别的女人?比如说丈夫过世了的居民吗?然后,两人之间的爱苗有如雨后春笋般迅速滋长,足以令上帝认同?怎么可能!
「这只是我的臆测而已啦,实际情形如何我也不得而知。而且我本来就一点也不了解那家伙,明明是我父亲,我却对他一无所知,说不定姐姐妳还比我更了解他。事到如今我也没兴趣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反正就只是个活在谎言里的家伙。我现在只想确认他究竟是如何扭曲我的人生,而我又该不该恨他罢了。妳知道吗?我甚至觉得他根本就还活着呢!」
老师……还活着?
就在我大吃一惊,转头打算再次望向直树时,树荫之间突然露出空隙,阳光再次直射进我的眼皮中。细长的影子自高空洒落,瞬间遮住了阳光。重複了好几次、好几次。
不知不觉间,身边响起了呼啸的风声。我和直树肩靠着肩,伫立在风声中仰望那细长的影子许久。树林尽头连接着平缓的斜坡,再过去是一片一望无尽的如茵绿草,草地上排列着几座巨大的圆球,纯白的三叶风车正缓缓地搅动着天空的青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