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林间的山路往上爬,太阳西斜的速度似乎越来越快,让我也跟着加快了脚步。万一天黑了还留在这种山林里可不太妙,说不定走着走着就跌落断崖了。在船上时一直觉得太阳好像完全没有移动,现在才明白那是因为当时四周只有一望无际的蓝色。
我在坡度稍缓的地方放慢了脚步,凉风为我梳开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的髮丝,感觉好舒服。虽然树荫隔绝了大部分的暑气,但还是得赶在天色转暗之前走到看得见教堂的地方才行,否则一定会迷路。其实在走到这里之前就已多次遇到岔路,只是我一律置之不理地凭感觉选择往右走。听说山上靠近这座小岛中央之处还有一座风力发电厂,但要是走到那里就离教堂更远了。所以我只要一直往右走,应该就能走到教堂才对。我不时停下脚步,从陷进肩膀的沉重背包中拿出父亲给我的书,呼吸着书页的芬芳然后一点一点地读下去。
我能够在教堂那里再次见到父亲吗?他应当已经不在这座岛上,甚至不在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了吧?因为他明确地说过早已抛弃我了。而且也根本不曾爱过我或是我的母亲。「爱」这个字在我耳中永远都是否定形,这种东西乾脆消失算了。我只是希望父亲能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而已。
明明只要他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右手边的树林突然出现缺口,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上坡的山路就直接通往了崖边。视野下方是一片随风摇曳的绿色森林,森林和闪着粼粼波光的大海交界处显然可见一栋小小的白色建筑。
那是教堂。
从我目前所在的距离已经能清楚地看见教堂的外观,那是一栋巴洛克风格的石造建筑,左右各有一座穹顶式的尖塔,中央建筑的山墙上设有漩涡状的装饰,大门正上方的壁龛里还镶有某种雕像,是一座相当有规模且富丽堂皇的教堂。
我将目光拉回眼前,寻找通往下方的路径。这时才发现有个人影在前方悬崖边——那个人身上的白色医师袍随风翻飞,里头的花衬衫下襬也飘动不止。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不知为何一直仔立原地凝视着教堂的方向。
我蹑手蹑脚地往男子所在的方向靠近,直到距离五十公尺的地方,他才终于转过头来。我像猫咪一样踮起脚尖停了下来,眼前的男子满脸鬍渣、目露凶光,度数很深的镜片
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更加兇狠了五成左右。
「天就快黑了,在山上閑晃很危险喔!这一带靠近崖边,很多地方只要多走一步就会掉下去!」
男子这么对我说道。没想到他是日本人,让我吓了一跳之余又靠近了两、三步。
「干什么?谁准妳盯着我看了?」
虽然他这么说,我还是迟迟没有移开视线。而穿着白袍的男子也没有多问些什么。
「岛上的人看到我一定会问:『妳一个人吗?』你是第一个没有这么问我的人。」
男子哼了一声,将手插进松垮的咖啡色西装裤口袋里。「因为独自一人在这里就好像犯了什么罪一样啊!」
「叔叔也一直独自待在这里吗?」
「妳看不出来吗?」
妳看不出来吗?——这个回答有点微妙,不过的确是一看就大概明白了。因为这个人全身上下彷彿都附着着孤独,连每根鬍渣都是如此。从他的外表看不太出来年纪多大,因为分辨不出他眼角和嘴角的皱纹究竟是由岁月刻画而成,抑或是根本忘了该怎么笑所造成的。但我总觉得这种独特的老态令人很熟悉,因为父亲也是如此。
「叔叔,你是医生吗?」
「这妳倒是看出来了?」
「因为你穿着医师的白袍啊!」
「喔。」医生这么说完后,伸手掸了掸衣襟,虽然上面并没有任何脏污。
「我也常常懒得告诉别人自己是医生,结果都快忘记这件事了,所以我最近才开始把医师袍穿在身上。话说回来,其实这座岛上根本也不需要医生。」
这个人真是奇特——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在惊滔骇浪的海面上载浮载沉,只勉强抓住一条绳索却不担心自己性命垂危,反而担心眼镜会受腐蚀而生鏽。所以我不禁心想:我该不会耽误了看似无所事事,但其实对他而言却是极为重要的时间吧?
「请问……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往下走到教堂吗?沿着这条路直走对不对?」
我决定赶快问路早点离开,于是试着开口询问。
「大概吧,我也不知道。」医生这么回答:「我只去过一次,早就忘记怎么走了。也不想再去第二次。」
「唔,这样啊。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再次望向漂浮在蓝色与绿色之间的教堂,只见正面的外墙上映着淡淡的红光。我回头一看,西边的天空已开始染上红霞,太阳就快下山了。
「如果是旱季快结束时,那片树林的叶子差不多都会掉落地面,有时候能从这里看到往教堂的路。不然过年前那一阵子,路边会盛开茜草科的白色花朵,也能看出路径所在。只可惜妳来的季节不对……」
「你不想去教堂,却常常来这里眺望吗?」
医生转头直盯着我,害我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要多嘴了。可是,他竟然连不同时节的景色转变都知道,实在让人很在意。
「不行吗?」
我用力摇了摇头,甩动的头髮彷彿可以掀起一阵风。
「换作是我也会每天来看。而且教堂真的很漂亮。」
「我并没有每天都来。只有发电厂附近的居民找我过去的时候,我才偶尔会在回程时绕过来。平常我可是一直待在诊所。」
「一直待在诊所还晒得这么黑……」
「妳给我闭嘴!」
我吓得缩了缩脖子。每天都来眺望教堂是那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那座教堂是十六世纪的西班牙建筑,漂亮也是当然的。」
「原来教堂的历史那么悠久啊。」
「教堂应该是耶稣会建造的。只是后来岛上已经看不到西班牙人,日军和美军也都死光了。现任的神父都是战后在那里落户的居民,恐怕也不是正规的神父。毕竟基督教不可能宣扬那种奇怪的教义吧?」
「叔叔,你讨厌教会吗?」
医生又哼了一声。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每天跑来这里呢?又不是只要背对着夕阳瞪视着教堂,教堂就会起火烧毁。
「教堂那里有时候会传来音乐声,是众人合唱的歌声。但那应该是不可能的,因为教会里除了一、两名神父之外没有别人,但还是有音乐传来。我总觉得似乎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才来到这里。」
音乐声?
「随便什么事都好,只要有事件发生就好了。比方说那座惨白的教堂突然爆炸还是沉没海底,或是某天过来一看发现教堂变成了巨大的海绵蛋糕之类的也可以。随便发生什么事都好。偏偏教堂总是安然无恙地矗立在那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不太懂随便发生什么事都好是什么意思。」
医生眯起眼瞪了我一下。
「妳以为圣经上为什么会记载一些劈开海洋或人死复生的故事?因为不那么写就没有人会相信啊!」
「你说那些奇蹟吗?」
「没错!为了让人相信上帝确实存在而且站在自己这一边,就一定需要奇蹟。其实只要仔细读过,就会发现圣经上一派胡言。我来到这座岛后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所以就拿着圣经看了好几遍,结果里面根本错误百出。不过,那也不代表上帝就不存在。妳应该明白吧?就算没有存在的证据,也无法证明不存在。」
我边后退边暧昧地点点头。老实说,我并不想和医生讨论这个话题,但却大概能明白他在说什么。即使遍寻不着,也无法断言其不存在。
「但是我说什么都不相信,那种地方根本不可能有上帝存在。妳知道吗?不相信和相信一样,都需要见证奇蹟。」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这个人为什么会如此厌恶教会呢?既然那么讨厌,又何必住在这座岛上呢?
「叔叔,你去教堂的时候,门扉没有开启吗?」
「那当然啊!何况我是一个人去的。」
「你没有喜欢的对象吗?为什么不带那个人一起来呢?爸爸给我的书上是这么写的:就算不能一同前来,只要心里有那个人存在,教堂的门扉也可能因此而开。」
「我没有喜欢的对象,也一直都是孤家寡人。我生来就是如此,没办法跟别人在一起。何况教堂的门扉也没有开启,不就证明了这件事吗?」
「你刚才不是说不相信教会的故事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打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就算门扉没有开启我也只会嗤之以鼻,然后直接搭船离开。但是当时的感觉却一直留在我的掌心——那扇门扉既冰冷又沉重,彷彿还传来了『不準靠近!」的声音,让我始终无法忘怀……」
原来如此——我终于懂了。这个人已经不自觉地相信了一切,所以才每天特地来到崖边,期待能看见足以粉碎信仰的奇蹟。
父亲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呢?
是不是也希望否定掉铭刻在心中的某种信念呢?每个月和我见面时,父亲或许一直都在等待奇蹟,希望有一天我会突然对他说:「我找到真正的家人了。原来我是被人家遗弃的,并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所以我要离开了,拜拜~」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我带着爸爸再次来到这座岛屿,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对了,叔叔。你说自己一直孤单一人,说不定也不是事实喔!」
医生撇了撇嘴。
「妳到底想说什么?」
「因为就算没有存在的证据,也无法证明不存在呀!」
短暂的沉默过后,医生和我擦身而过,走下我刚才经过的山坡。
「话是没错。不过,仅仅一毫克的希望,却比绝望还痛苦一千倍。」
医生和我擦身而过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深深地剌进我的心中。我回过头,目送着那彷彿一眨眼就会灰飞烟灭的白色背影。直到他的背影走下山坡再也看不到,我才再次望向那座纯白的教堂。
就算没有存在的证据,也无法证明不存在。
所以才备感痛苦。
那位医生也和我一样……不,说不定我的情况更为严重。明明早该认清父亲不会再回到我身边的事实,我却一再告诉自己「就算没有存在的证据,也无法证明不存在」,还千里迢迢跑来这种地方。
但是都走到这一步了,就算放弃也毫无意义。
所以我决定将夕阳抛在身后,继续往崖边的山路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