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床上看着老师整理的文件,这段期间直树始终不发一语地坐在旁边,以视线追随着我的手指。文件上的印刷字迹斑驳模糊,实在非常难以辨认。射进小木屋的红色阳光逐渐枯萎,夜色透过满是尘土的窗户玻璃渗了进来。直树替我打开了桌上的檯灯,周围的寂静变得更加明显了,连翻页的声音都令人觉得剌耳。
「老师究竟发现了什么呢?」
或许是受不了这样的沉默,我忍不住喃喃自语。直树的手指在我视野的一隅缓缓游移,正从教堂平面图上的入口往内探索。
「应该是发现了开启那扇门的机关了吧?就是神父从远端操纵那扇门的方法。」
「你还在坚持那种论调啊?」
我瞥了直树一眼。
「文件上写着那是十六世纪的巴洛克式建筑耶!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奇怪的机关嘛?」
「这可说不定喔!而且这张图上根本没有画出那扇门后的部分嘛!」
我的目光再次落至平面图,试着在图上重现记忆中六年前那绚烂的内部装潢。那扇门位于进入大厅后正对面的深处,从图上看来显然是礼拜堂的「后门」。
「还是说那扇门通往教堂外面?」直树这么说道。
「可是教堂就盖在悬崖边,这样门外不就是断崖了?」
「如果交通船经过岛的这一边,就能看见教堂后面了。为什么要绕到岛的西侧呢?那边明明比较远啊!」
其实机场所在的岛屿位在这座岛的东北边,至于为什么要绕道航行,文件中也注明了原因。由于旱季期间海面上会定期吹起强烈的东北风,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让船只撞上崖壁,所以才必须绕道航行。
「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要把教堂盖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啊?」
直树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往后仰倒在床上。我又从头看起手中的文件,其中记载的全都是教会的事情,包括教义、历史沿革和建筑。
我将文件放在枕边,起身再次搜寻书桌和书架各处,但要构到书架最上层就得先爬上书桌。直树慌忙从床上弹起,抓住了我的肩膀。
「姐姐,妳还是再躺一下比较好吧?」
「厨房和客厅还没有找过……」
「妳想找什么?我帮妳找吧!」
「老师整理那份文件时使用的文字处理机。如果他一直埋首写作,文件的内容应该不只那些而已啊!」
我们连厨房的架子和地板下的仓库都找过了,却始终没有发现文字处理机。衣服和餐具依然留在原地,看得出老师的确在此住了好几年,但为什么就是找不到文字处理机呢?
「妳还是先回床上休息啦!」
直树硬是把我拉回了卧室。
「妳才刚刚康复,还是乖乖躺着休息啦!再说妳现在的情况又……不比平常……」
后面的几个字直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下腹部,彷彿想遮掩那里似地替我盖上了毛毯。
「对不起……谢谢你。」
「妳不必向我道谢吧?」
「为什么还特地找医生来呢?」
「为什么?那是当然的吧!」
「如果放着不管,这孩子说不定已经流产掉了。」
直树脸色铁青,半张着嘴巴直盯着我。
「妳在胡说什么啊!」
「可是,你根本不想要小孩不是吗?」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
直树说着说着便移开了视线。
「直树,对不起。因为,我一个人实在撑不下去。明明知道老师已经不在人世,我还是无法独自活下去,也没办法一个人来这座岛。所以才拖着你一起来。对不起……」
「我不希望妳为了这种事道歉。」直树冷冷地答道:「但我希望妳一开始就能对我坦白。妳这么拚命地寻找『老师』遗留下来的一切,也是为了让我完全取代他吧?然后,和妳在这座岛上过一辈子。」
我在毛毯中弯起膝,背对着直树。儘管明白沉默是最残酷的回答,我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无所谓喔,姐姐。我没有因此而生气。一切就照妳的希望吧。」
我掀开毛毯转身面对直树,只看见他低头凝视着地面。
「我们就在岛上定居吧!不知道这里的人都靠什么工作过活,但总是有办法的吧?反正回到东京又得过着偷偷摸摸到处躲藏的日子,不如留在这里奋斗。妳想住在这栋木屋里也没关係。」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为什么?这不是妳想要的结果吗?为什么这么问?」
直树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我的愿望。只是,从他口中说出来感觉相当怪异。
「反正我也很好奇父亲当年究竟在想些什么。」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伤脑筋耶,这样我就没办法取代他了。」
直树温柔的声音彷彿在撕裂我的耳朵内侧。我摇了摇头。
「我一直以为老师会留下什么给我,只要来到这座岛上就一定能找到。但其实他说不定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因为他明明写下了那么多文件,却全都是与教会有关的内容。何况他的死讯也是由教会派人通知,而且并没有送回遗体。我想老师一定是不想回到有我存在的地方吧?」
「所以妳才想找出文字处理机?」
我点头回应直树的询问,同时将脸埋进弯起的双膝之间。
老师早就遗弃我了,我也早就明白这个事实。当我一个人被推回返航的船上离开这座岛时,码头边已经看不见老师的身影。或许是送走我之后,立刻就回到这间木屋了吧?然后他不断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找不需要我也能开启那扇门的方法,以及向上帝表达爱的方法——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
佔据老师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或者正如这些文件的内容所述,是耶稣基督填满了那份孤独?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的孤独又该由谁来填满?我又是否该为了这微不足道的需求,去消耗直树和自己的生命?
或者——
现在腹中这尚未命名的孩子能够令我忘记孤独呢?
就在这时,一阵宛如骨头碎裂般的声音传进耳里,令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直树正站在书桌前,手里拿着某种黑色的物体。他从裂开的塑胶小盒中不停抽出黑色的胶带,乍看之下很像是录音带磁带,但我立刻就发现并非如此——那是文字处理机的色带。原来还有这种东西。我连忙起身下床,而直树正拉紧了色带逐段审视。就算没有留下纸本资料,应该还是能从用过的色带上看出列印过的字迹。
「……没办法,这卷色带好像重複用过很多次,字迹都叠在一起看不清楚了。」
直树的话让我叹了一口气,再次坐回床上。在这种孤岛上想必很难取得文字处理机的色带,恐怕只能将印过的色带卷好之后重複使用,也难怪印在文件上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不清。色带上的字迹层层叠叠,早已无法辨认。
就在我拉起毛毯正要蒙头盖上时,直树忽然轻轻地「啊」了一声。
毛毯自我肩膀滑落。直树将抽出的最后一截色带对着灯光,眯着眼睛瞧了又瞧。我跑到直树身后,靠在他的肩上跟着仔细端详。
这应该是色带的最末端。因为每次快用完时便卷回去重新使用,结果最后一截反而只印到两次。
我们好不容易才看出两段重叠的字迹——
「……此结构能够保持良好的密闭性。」
「……的地方,在那里时间是静止的。」
我和直树不断地来回检视最后一截色带,却只能看出这几个字。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两句话不曾出现在现有的文件内容中。这么说来,是印出来之后又把纸本丢掉了吗?
时间是静止的……密闭性……?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喃喃地自言自语,下巴依然靠在直树的肩上。
「我不知道。」
直树边说边以指尖触摸着色带。
「不过,既然位于色带最末端,表示其中一句话可能是很久之后才写的吧?」
我再次凝视着文字处理机的色带。
如果那是在前往教堂顺利开启门扉之后回来才写下的内容……
时间静止的地方。那是指门扉之后的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