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人!根本不是这样!」
姐姐抓着文字处理机的两侧,紧盯着液晶荧幕喃喃自语。我跪坐在姐姐身后,跟着阅读那保存在文字处理机记忆体中的文章。遥远的下方传来海浪四溅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我和老师一起进入了礼拜堂,两人一起拉动那扇门,却一直打不开,最后才放弃了。这些内容根本不是真的!」
姐姐的声音颤抖得令人心疼。那份悸动透过她的背脊传到我的胸膛——又或许,那是我自己的心跳。
这是,父亲的故事。
「的确,这是个虚构的故事。」
神父站在我们身旁,声音却彷彿从很高很高的地方降下来。
「根据事实描述的部分,恐怕只到修道院的段落吧?因为师父早已不在人世,这十年来只有我一个人独力管理教会,同时寻找可望继任神父一职的弟子。」
「既然如此……」
姐姐抬起头,眼里盈满了泪水。
「实际发生的情形正如您所知道的一切。那扇门并没有为你们而开,于是令尊将您送上船,自己却留在岛上。他再次来到这里,是在您离开岛上的五天后,而我也同意让他住在岛上。他住在过去教父住的小木屋中,持续不断地撰写小说。您看到的应该也是其中一篇吧。」
对了——父亲的小说在他留驻岛上的期间仍持续出版新刊,所以我和母亲才能衣食无虞。无论身在多远的地方,说谎的工作还是能照样继续。
一边持续说谎工作的父亲,同时写下了这样的内容。
他改写了真相。为了有一天将会回到这里的姐姐。
「……之后的故事,会如何发展呢?」
姐姐仰望神父,无力地指着液晶荧幕。
故事就这么中断了,停在衡量爱的门扉之前。
「也就是说……」
神父摊开双手。
「这就是故事的后续发展。您再次回到这里,和令尊重逢了。」
「他根本不在这里啊!」
我不假思索地出声反驳,起身瞪向神父。
「他根本不在这里不是吗?什么时间静止的地方?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谎言,这里不过是坟场而已,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忿忿地吐出这些话,接着便将手伸向文字处理机。也许我是想顺着这份激情把机器摔在地上或丢进海里,然而心中的怒火却从指尖消散,被海风、潮騒和永恆吸纳殆尽。结果,我只是将文件存档后,取出磁片。掌心大小的黑色外壳上残留着微微的温度,感觉就像是——父亲的体温。
神父露出微笑,一边扶着姐姐的手肘并一边抓住我的手臂。他轻轻地拉起我们,带领我们走向墓地更深处。神父的手冰凉、温柔却有力,让我无法挣脱。
在这片草地最接近海边的地方,一座墓碑孤零零地离群独立。陈旧的碑石彷彿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模糊的碑文也完全看不出内容。
墓碑前放着一本厚重的书册,外头包着一层皮革制的书衣。那是圣经。从书衣上的印刷可知是日语版的。
神父蹲在墓前,轻轻地拿起圣经放在膝上。他转身面对我们,翻开最后篇章的最后一页。〈启示录〉的结尾写着宛如诅咒的句子:「若有人在这预言上加添什么,神必将写在这书上的灾祸加于其身。」彷彿受到这句话的约束,之后便是空白页。然而在那空白的页面中,却留着密密麻麻的原子笔字迹,并延续到之后的好几页。
写在上面的是人名——这些字迹是来自许多国家、许许多多的人所留下的名字。儘管大部分的名字都晕染模糊,有些部分甚至因为纸张年代久远而破损,但所有的名字都依稀可辨。
「岛上一进入雨季,一天之内会降下五场狂风暴雨。」
神父低声呢喃。
「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下雨的时候会颳起强烈的西南风。所以这里从来不下雨。」
我抬起头望向神父,姐姐迟迟无法从圣经的页面上移开视线。
「只有……这么一点点吗?」
「是的,只有这么一点点的奇蹟。」
只存在这个地方的永恆,让时间停止流逝的小小奇蹟。
所以这本圣经和父亲遗留下的文字处理机,才能够不腐朽地在此等待我们到来。全都是因为这渺小却致命的小小奇蹟。
「开启门扉来到这里的人全都在此留下了名字。据说这是教父使用过的圣经,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放在这里。」
我再次低头看着圣经。姐姐的手指沿着字迹搜寻,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名字。父亲的名字,还有一旁以相同笔迹留下的,姐姐的名字。
藤冈 学 藤冈 咲希
这两个名字彷彿在我的视野正中央晕染开来。
「我也……」
姐姐喃喃地说道:
「来到这里了。」
「是的。」
神父答道:
「您之前并不在这里,但是现在也来了。」
然后以现在的事实取代了父亲故事中的真相。
于是,父亲得到了姐姐。
我跪倒在草地上。如果不一直盯着姐姐的背影,我恐怕会无力地趴倒在地。明明,只是确认了早已明白的一切……
神父将手伸进袖中,取出了一枝笔。姐姐那被困惑濡湿的眼眸盯着笔瞧了好一阵子,才终于伸手接下。然而就在那只手落在书页上时,她却突然僵住了。
「很抱歉,教会的仪式就是这么简单。」神父开口了:「只要写下两个人的名字,就能将彼此紧紧相系。」
在这座时间静止的庭院中,成为永远的羁绊。
姐姐转头望向我。
「响,直树。」
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理解到姐姐呼唤的是我的名字,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她接下来的那句话——
「我们回东京吧!」
我凝视着姐姐的嘴唇,那双唇早已不再颤抖。
「回去之后又能怎样?」
「我也不知道。或许又得像之前那样躲躲藏藏地生活,也说不定会分隔两地。但还是必须回去。」
「为什么?妳不是说要留在这座岛上生活吗?」
姐姐摇了摇头,彷彿想甩开落泪的预感。
「那样你一定会拚命配合我,过着我想和老师一起过的生活吧?」
「我说过了,就算如此也无所谓!」我的手指深深陷进姐姐的肩头,说:「就算咲希妳心里只有那家伙也无所谓!我一定会努力配合的。我不想再回东京过着那种四处逃窜的日子了!」
来到这里之前,那必须不断逃离母亲以及父亲阴影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回去继续那样的生活?
「因为留在这里不一定能好好抚养小孩,何况双亲都不在身边……我们都还只是大学生啊。」
「那些根本不重要。就算我们一起曝尸荒野也无所谓!」
「留在这里和逃避又有什么不同?」
我正面对上了姐姐的视线,想说的话瞬间卡在咽喉。
「我也不想再逃避你了。至今我一直逼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但我不想再逃避下去了。我们一起回东京,然后重新开始。回到我们初次相遇时的单纯心境……」
「妳自己回去不就好了?」
我转开了视线。
「不管对方是谁,只要愿意陪在妳身边就好,不是吗?这种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所以妳自己回去就好了,反正妳已经不是孤单一人,还有肚子里的宝宝陪妳啊!妳可以币他取老爸的名字,养育他长大然后侵犯他的身体,填补自己的寂寞。现在就在那本破圣经上写下他的名字嘛!他也是跟妳一起来的人,乾脆趁着他还没出生就跟他结婚啊!」
我不知道自己的话语是如何敲碎了姐姐的心,因为我一直面对大海大放厥词,始终不肯面对她。但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姐姐拿起了笔。
「……我可以照着直树所说的那样做吗?」
听到姐姐如此询问神父,让我几乎要瘫垮在地上。
「如果您希望如此的话。」
神父答道。
那妳就写吧!拿起那与我无关的铁链末端,将诅咒栓在那孩子身上吧!
然而就在这时,姐姐再次叫住了我。
「直树,我会为这个孩子取你的名字。」
我猛然回头。
「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填补你不在我身边的空缺。」
「别这样!不要把我牵扯进去。妳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不要再跟我纠缠不清了!」
但我却在姐姐颤抖的嘴唇和即将沉没于大海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我和姐姐两个人。又有谁能够区分清楚,究竟是姐姐吸引我,抑或是我吸引姐姐呢?
姐姐紧握的笔尖终于触及页面。
当藤冈直树四个字刻在姐姐和父亲名字旁仅有的空白时,我只觉得自己被捲入一道扭曲变形的锁链,被困住、被拉扯,最后熔铸在其中。
被火纹身般的痛楚令我跪倒在地,是神父扶住了我的肩膀。
「这不是你的名字……」
姐姐伸出左手按着自己的下腹部,喃喃地说道。
「是这孩子的名字。所以……直树,我们来打赌吧?」
我在耳鸣声和海浪声中,缓缓地抬起头。
「……打赌?」
「如果生下的是男孩,我就为他取名为直树。然后照你所说的养育他长大、侵犯他的身体、贪恋他的爱,毁掉他的一切——好填补你不在我身边的寂寞。」
我紧紧咬住双唇,强忍住转开视线的冲动。
「如果是女孩,就由你替她取名字。」
姐姐伸出右手,笔从她的手中滑落至我的掌心。
如果是女孩,就由我命名。
「我……」
紧绷的声音中夹杂着奇妙的摩擦音。
「我也许会对那孩子做出比咲希妳更过分的事。」
「也许吧?因为我们实在无药可救了。」
我握住冰冷的笔,再次感受姐姐留在笔身上的余温。
既然如此,我就用那将我们拖到这里紧紧相系,又将我们千刀万剐、烧焦成灰的可恶东西来为那孩子命名吧!
然后让那孩子自己选择吧——要用火焰烧灼溃烂的伤口,来终结这无穷无尽的枷锁?或是以绵延不断的鲜血来延续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