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走下幽暗阶梯,踏上柔软草地的那一刻,初生的光芒正好出现在我前方,让我忍不住举起手来遮住眼睛。天亮了——最初的一片阳光,从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海面上探出头来。
小小的墓碑散落在草丛各处,拉出了长长的影子。重获新生的清晨空气中猕漫着枯草和海潮的气息。
带我来到这里的并不是开着卡车载我来教堂的金髮神父,而是留守教堂的年轻东方人神父,也就是一开始在港边照顾我的那个人。
「许多人在草丛里留下了各种物品。有些小东西会被草遮住,请小心别被绊倒喔!」
神父走到最接近阶梯的墓碑旁,停下来回头对我这么说。迎着海风摇曳的草搔着我的脚踩,让我怀着愉悦的心情轻轻地踏步向前。
时间静止的地方。
现在和过去交错重叠的地方。
我重新揹好运动背包,吸进一大口崭新的永恆气息。在遥远的某一段过往中,父亲、母亲和祖父是否都曾像现在的我一样,沐浴在这样的光芒以及声音当中,享受着周围的芬芳呢?
「大家都在这里吗?」
我向神父提出疑问。
「爸爸、妈妈,还有『老师』他们……」
「妳也称呼那个人『老师』啊?」神父笑了起来。「我也是这么称呼他的呢!不过他应该是妳的祖父吧?」
「总觉得没有那种感觉。爸爸也是一直叫他『老师』,而且我又从来没有见过他。」
「妳见到他了喔。现在,就在这里。」
听到神父这么说,我踮起脚尖环视四周的草地。
我一下子就找到祖父的墓了。因为它就在阶梯附近,一旁的文字处理机也相当醒目。陈旧的机器上覆盖着一层乾燥的尘土,印字部分更厚厚地积了一层沙。我试着打开电源,液晶荧幕毫无意外地没有任何反应。
在这个地方,的确只有渺小的永恆。
「对了,妳为什么连这里有文字处理机的事都知道呢?」
神父这么问我,似乎对我独力找到祖父的墓感到相当讶异。
「老师所写的小说应该只写到正要打开那扇门的地方就结束了。他在世的时候曾经让我看过那篇故事,也告诉了我没有下文。」
「『老师』还在世的时候?你认识他吗?」
「是的,那是我年纪还小时的事情。我常去小木屋玩耍,有时也会送食物去给老师。我之前也住在发电厂附近。」
「哦。」
既然如此,应该可以把那本书送给这个人吧?我打开运动背包,取出父亲给我的那本书。神父眼睛发亮地接受了它。
「在『老师』写的小说之后,爸爸又加上了他们的故事,最后出版了这本书。」
「真的要送给我吗?」
「我已经看过五百多遍了。」
而且,我已经来到这里了。父亲撰写这个故事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吧?
它已经告诉我一切了。
接下来就是我的选择了。
我们在祖父的墓前做了简短的祈祷,神父便将那本书收进袖中,往看得见海的方向迈开脚步。我也起身跟在神父身后,走到靠近悬崖的地方。前方是一片广阔的大海,闪烁得彷彿将朝阳咬碎成数百万个光的碎片洒落其中。迎面而来的风吹动神父的长袍下襬和我的浏海,歌声再次自我们身后遥远的高处响起。
正如父亲补充的最后一章所述,靠近悬崖的地方的确有一座墓碑。只不过与其说是墓碑,还不如说是一块布满孔洞且凹凸不平的圆形石头。或许是受到海风侵蚀的关係吧?毕竟包覆这块墓地的永恆只能防止雨水侵袭。
套着皮质书衣的圣经就放在墓石前方的草地上。神父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拿起圣经放在膝上,转成让我容易阅读的方向并翻开了那一页。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那四个并列的同姓氏名字。直树——父亲的名字旁写着我的名字,只是字迹显得有些局促。
藤冈 爱
那是父亲的笔迹。
或许我只是为了确认这件事而来到这里。
所以当神父拿出笔递给我时,我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妳不是想将父亲佔为己有吗?」
神父这么问道。
「其实爸爸一直都羼于妈妈。虽然嘴巴上说一点也不想她,但好像从来都没忘记去帮妈妈扫墓。」
「就算对方爱着其他人,或是已经不在人世都没有关係。无论什么样的爱都能在这里得到容许,只要那是一份真爱。」
「我知道。但是,我的名字已经在上面了。」
「妳可以亲手再写一次,这样妳就能够从母亲手中夺回父亲,也能在这里和他永远相系了。」
我再一次用力地摇摇头。
「不必了。就算不那么做,我也明白了自己并非孤单一人。这样就够了。」
如果再奢求什么,我的名字说不定会成为一种诅咒。父亲和母亲是如此,或许祖父和祖母也都曾因为这个名字而痛苦不堪。
明明只要能够感觉到心爱的人确实存在就好了。
神父笑着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这就是妳做的选择。」
神父收起笔,阖起圣经,却没有立刻放回草地上。他从怀中取出像是粉笔的东西,涂抹在圣经的封面和内页的边角。
「那是什么?」
「这是石蜡。」
我瞪大了眼睛,直盯着神父手中的物体。
「就算这里淋不到雨,纸张在这种潮湿的地方根本保存不了一个月。实际上第一个写下名字的页面早就已经破破烂烂了,得靠平日的悉心保养才能勉强维持现状啊!」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多么渺小的奇蹟,又是多么微不足道的永恆啊?然而或许就只是为了如此微渺的存在,才让我们出生在世又走向死亡。
完成保养工作后,神父将圣经放回草地,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埃。
「今后妳打算怎么办呢?」
「回到日本,继续对抗脑袋不太正常的祖母。」
面对疯狂爱恋的儿子和疯狂憎恨的养女之间生下的孩子,祖母恐怕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却也不忍心抛弃。只好一再地加以欺凌,虽然不痛不痒却彷彿永无休止。但是母亲并没有逃避,所以我也决定继续面对。神父听到我的话之后笑了,我也回以笑容,然后提出了一个要求。
「在回去之前,可以请你窜我主持丧礼吗?」
这个请求让神父脸上出现了淡淡的阴郁。
「但是我目前只学过婚礼的仪式……」
「这样啊……那,该怎么办呢……」
「不过也不能让妳自行处理……我明白了。」
我将运动背包放在草地上,取出护照。翻开个人资料页,印着「藤冈咲希」字样的旁边就是母亲微笑的脸庞。她真的很漂亮。虽然有一半可能是我在自夸。
「我觉得自己跟妈妈长得很像啊!原本想说只是打开让你看一下,应该还可以矇混过去的呢。」
听到我不甘心的喃喃自语,神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再过五年应该就会长得一模一样了吧!不过护照上还有发行年月日和有效期间,光凭这就被看穿啦!」
「也对喔……」
或许是我的表情看起来太过沮丧,神父摸了摸我的头。
我们穿过圣经和教父墓碑的旁边,走向悬崖。我奋力振臂将母亲的护照抛向海面,却无奈地被逆风阻挡。红色的四角形形成的翅膀,宛如濒死的蝴蝶,划出一道疲弱的弧线向下坠落。
还有一样东西——我在运动背包里不断翻找。整理行李时,我将那样东西连同所有的内衣、饼乾点心、护照,还有对我而言最重要的那本书一起塞进了背包。那是一个小小的、以紫色绳子捆住的梧桐木盒。我打开盒盖,取出其中拳头大小的圆罐。
「妳该不会……是从灵位里弄出来的吧?」神父瞪大了眼睛。
「是的。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带来。」
「令祖母没有生气吗?妳这么乱来……」
「她应该很生气吧?不过没关係的。只要我继续忍耐下去,祖母迟早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
神父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我取下圆罐的盖子,将其中白色的灰烬全都倒进掌心。
「再等一下……」神父说道。
我不解地抬头望着神父。他的目光不在我身上,也不在海面或太阳,反而专注于背后高耸的教堂。
「再等一下就好。」
「等什么?」
就在我开口询问的瞬间,音乐忽然响起。悠扬的管风琴和音与交织其间的歌声——那不是在黑暗中引导我们前进的輓歌,而是更为高亢激昂却带着淡淡哀伤,宛如这颗星球的历史上所有死绝的海鸟齐声合鸣的讚美诗歌。
风向改变了,这次是往海的方向——
神父也再次望着海的方向。我追随着神父的视线回头,任由从地平线上探出半张脸的稚嫩太阳将光芒洒在我脸上。手中的灰烬——父亲的碎片自指缝漏下,随风飘散……
飘往海的方向。
即使灰烬留在掌心的粗糙感触完全被海风带走,我依然仔立在燃烧的大海与澄透的天空正中央。儘管渺小又微不足道,这令人怜爱的永恆之歌,仍在此刻温柔地包围住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