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手术始终都还没结束。我望向手边的相机和书。我试着拨弄相机的过片桿,果然还是动不了。硬要用力扳动它的话,应该不是相机坏掉就是底片断掉吧。拿到相机到专门店去处理的话或许勉强还有救。虽然,有股强烈冲动让我想立刻飞奔过去,可是现在所有的店都已经关门了,而且手术也可能在我离开的期间结束。我无计可施,只好翻开那唯一剩下的东西《蒂伯一家》。话说回来,这还真是一本老旧的书啊,似乎只要稍稍用力一扯,那些布满摺痕损伤的纸张就会掉得七零八落。书角也都已经完全泛黄。我摊开它读了一会儿,发现故事主角的名字叫做贾克蒂伯。但是,贾克蒂伯在故事一开头就失蹤了。之后就始终是周遭道人喋喋不休地讨论他失蹤的场景。
这个没用的东西!
贾克蒂伯的父亲这么怒骂儿子。然而,贾克有个朋友。达尼都塔南。即便身处于管理严格的寄宿宿舍,被充斥着满坑满谷规定的生活压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她们只与彼此心意相同。一周遭大人的眼光看来,根本难以容忍这种事。因为这是违反社会规範的。
这种事真是太荒唐了。那所谓的规範恐怕就是侠义的宗教或道德吧。为什么不能读维多。雨果呢?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时一个小说家吧?读小说是一种罪过吗?
在那个封闭的时代,事实似乎真是如此。
我翻着书页。一边小心翼翼地维护这那些似乎随时都会破损的纸张,慢慢地读下去。好不容易,我才了解其来龙去脉。达尼尔后来也失蹤了。同时消失无蹤的两人。惊惶失措的大人。是的。那些在某处的某人重複不断上演的情节……
我把书放到地上,环视四周。但是,双眼却映照不出任何事物。世界和我之间,虽然不清楚那时什么,出现了某种无法跨越的东西。我的视线再度重新回到书本上。
故事中发生好多事。家长之间的争执。身份、宗教、固执己见。但是,那些全都无关紧要。我的心只顾念着追求贾克蒂伯和达尼尔都塔南他们的事。我想知道他们怎么样了。他们逃到哪里去了呢?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描述过父母的不贞、家人的疾病后,故事的主轴进入贾克蒂伯和达尼尔都塔所交换的灰色笔记本内容。
我贪婪地开始读着他们的话语。
你的精神状态是属于麻木、肉慾、恋爱的其中合者呢?真要我说的话,我想要算是第三种状态。和前两者比起来,那真的比较像你。
下一页……
希望你能原谅我这一阵子的阴沉。因为,无庸置疑地我的确是处于成长阶段呀。
吾友啊,你觉得和痛苦吗?
下一页……
我们实在是想太多了。
其中所写的字字句句实在是过于明显的话语。我埋头持续读下去。说话的是不是贾克。也不是达尼尔。而是我非常熟悉的人。又活着……就是我自己本身。就在我入迷地一页翻过一页时,有张小纸片掉到的板上。
是书籤。
我把书籤拾起,那是张再平凡不过的书籤,上头还有可爱的花朵图案。书籤似乎是夹在五十六和五十七页之间。我茫然地望着那开去的书页,整颗心静不下来。我们……我和里香会走到哪里去呢?
我又开始往下读。然后,就在第五十七页的末尾,写着已经失蹤的贾克最后的话语。
那些的行径势必得中止!因为我要朝向暴风勇往直前!我宁可前进选择死亡,
我们的爱凌驾与诋毁、威吓之上!
让我们两人一起证明!
紧接着是……
我要拼上性命,成为你的人。
贾克所签署的J字母旁,不知道为什么划了两条线。那不是印刷线条,而是后来用钢笔写上去的。然后在旁边,有人以小小的,像是非常不好意思的字迹写着R。
所有的一切顿时离我远去。当那个字映入眼帘的瞬间,一切全都消失无蹤。我坐在某个不属于任何地方的场。那里就只剩我、书和里香。我缓缓地起身,周遭的景象仍旧无法进入视线。进不来也好。我蹒跚地移动双脚,往前走十公分右转司、里香,和我。被亚希子小姐追着跑。手牵着手拚命逃亡。老奶奶以极为奇怪的神情望向我,但是我却连个讨好的笑容都挤不出来。一走上坡道就是医护站,亚希子小姐正在里面四处走动。我直接走过医护站前没被发现,走过二〇七好病房,走过二〇六好病房,走过用具间和厕所,好不容易终于走到阶梯,一步步拾阶而上。我的脚绊倒了,跌倒了,站起来,在继续往上爬。在楼梯间掉了书,捡起来,紧紧抱在胸口。呜,我口中逸出这样的声音。即便如此,双脚仍旧持续移动。全部有三十五阶。阶梯尽头处是一扇铁门。我转动门把,以肩膀推开门扉,走出了屋顶。那时每次护送里香来得地方。我就在那正中间跪了下来。
然后……
我将额头抵着混凝土地面,胸口仍旧紧抱住书,发出呻吟。我整个人已经爬到在那稍显脏污的混凝土土地上,头在地面上磨蹭,手轻抚着里香会坐过的地方,泪水不断地掉下来。只要一想到字迹即将失去什么,就根本无法忍受。我的心已经被硬生生地拆成一半。里香,为什么啊?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呢?我好想尽情吐露老掉牙的台词,像是我要守护你一生一世、我会好好宝贝你的,总之什么都好,我也好想说出口呀。你也一样吧。结果呢,你却留下这种东西。好说什么可不準看到最后喔。你怎么可以说了这些话又不守信用呢。不是吗,里香!为什么啊!为什么扔下这些话之后,就字迹先溜了呢!
我因为哭得太厉害,最后甚至无法出声,喉咙也仅能嘶嘶作响。鼻水滴落。泪水滴落。那又逐渐稍嫌脏污的混凝土地面弄得更髒了。我祈祷着,请救救她吧,请把里香的生命留在这个世界上吧。我明明就不相信什么神,却仍然持续祈祷。如果,现在眼前出现某个怪里怪气的乩童,要传达什么无聊的天启,只要他说能救里香,我肯定什么都会做吧。现在的我,不论是任何再微小的稻草,我都会死命地抓住不放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泪已经流干,声音已经沙哑,身体也完全丧失力气。我精疲力尽地瘫坐在那微髒的混凝土地面上。四周瀰漫这夜晚清甜的空气,每次深呼吸,心底就能感受到一股冰凉。白色的气息在眼前飘蕩。每次吸气然后吐气时,就会在眼前飘蕩。然后,我一抬头便发现那边的银白色光辉。
半月……
如同我和里香去炮台山那时候一样,正好缺了一半的明月此刻正高挂天空。明明只过了约莫两个月而已,但回想起那次的冒险之旅。却恍如隔世。当时我完全不了解里香的事,也没打算去了解过,就只会自顾自地乐开怀。我那时似乎也是沐浴在这样的光芒中,在炮台上和里香聊了好多。
就在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同时,手已经自动伸了出去。
想要抓住。
那月亮。
为了我和里香,想要紧紧抓住那月亮。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个小时,手术才结束。那时,我回到走廊的角落。护士小姐跑到里香母亲身旁,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见伯母点点头,然后就在护士小姐的引领下,走向手术室。我起身,追着她们的背影。但是,不是家人的我也只能到手术室门口而已。我一停下脚步,门扉冷不防被猛力打开,夏目走了出来。
什么嘛,你在喔。
夏目看起来似乎相当疲惫。
结束了喔。
我有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拚命搜寻之下,总算找到要说的话。
那个……里香她……里香她怎么样了……
夏目定定地凝视着我的脸庞。
那时一张相当严肃的脸庞。
太脆弱了,那张嘴吐出颤抖的话语:
那家伙的组织原本就已经很脆弱了。听说她父亲的情形也是一样,所以,事先早预料到这种情况了。我也儘可能沙盘演练过各种对策,翻遍了所有相关的文献资料。可是,情况实在是太糟糕了。
那声音简直就像是吞下了所有的黑暗。
对外科医师而言根本就是噩梦。不管用线再怎么缝、再怎么补,组织马上就会因为线的压力而裂开。你懂吗。戎崎?简直就像是在缝豆腐一样耶。我也是头一次碰到那种情形呢。这是噩梦啊。
那么,是失败了吗?
所以才会话这么长的时间吗?
夏目双眼中所浮现的,却不是绝望也不是希望。至少,我是那么觉得呢。
或许……是同情吧。这对你来说,或许是最糟糕的结果了。夏目最后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