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屋顶下来后,我始终瘫坐在走廊角落.夜晚的医院真的好安静,从那一片死寂让我更觉得不安,简直就像全世界都停止了一切运做.有时候,我还会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惊慌失措环视四周,搜寻自己的心灵与记忆,好不容易才能回归现实,每当像这样拉回自我时,我就会想到里香.臀部感受着冰冷坚硬的地板,双眼凝视着空间的某处,一切企图触碰那深深烙印于内心深处的里香面容.因为,那样似乎就能把里香留在这世上.当我完全忘怀时,里香的生命似乎也会随之变得犹如风中残烛一般.当然,那只是无聊的迷思.不过是胡乱沖在前头的强迫观念罢了.
"我们实在是想太多了."
是的,正是如此.但是,即使再清楚不过,我还是拼了命地追逐里香的身影之前去学校的时候,里香笑得好开心;在校门口拍纪念照时,她在大家的簇拥之下笑了;之后虽然走散了,可是又在一年级的教室里找到和美雪在一起的她;一边听着山西那无聊的铁道课程,里香仍然一边笑得好高兴,对里香而言,那是唯一一次的上课体验,那是她头一次上学,而且说不定还是最后一次上学;接下来还有那暂停的一分钟时光,里香总是一直握着我的指尖.那张惨白的脸庞挂着笑容,从颤抖的双唇中发出温柔的声音,明明应该是很痛苦的,在我面前却只显露出笑容.
脑海中所浮现的,莫名地凈是温柔的里香.真是的,怎么会这么奇怪,里香明明总是一直生气个没完啊,高声怒吼的时间绝对远超过开怀而笑的时间.说真的,里香就是这么一个恣意妄为、任性胡来、冲动随性,总而言之夸张到不行的女生.话虽如此,记忆中的里香却挂着好温柔的微笑,定定地凝视着我.
我紧紧抱住《蒂伯一家》.里香的心绪、情感,比任何一切都来得重要.那是我打从心底唯一渴望的
不久,里香的笑容又浮现在心头。那次似乎在医院的屋顶,要把底片装进照相机的时候.我多花了一点时间,她立刻探头向我双手间窥视,也就是那台相机.她的心情好到极点.持续嘻嘻哈哈地笑个没完.不过当我一把相机对着她,她马上就露出一副害臊的面容.一旦拍下她那张娇羞的脸,瞬间又转变成彆扭的表情,而那张脑彆扭的脸庞当然也被底片记录下来了.啊,那时候,里香身上有我小时候的照片呀.
亚希子小姐不久前告诉我的话语,又在耳边回蕩.
"里香她呢,真的很高兴耶.一直笑嘻嘻地盯着那张照片.我可能还是头一次看到,那孩子开心成那样子的神情呢.因为她紧盯着照片不放,我就想来逗逗她,对她说什么"脸都红了呢".事实上,她的脸是真的有变红就是了.结果,她还是"嗯"地一声点点头.本来是想糗糗她,逼她陷入不好意思的窘迫,结果却没能成功.因为她看起来就真的是一副幸福洋溢的模样嘛."
里香现在也带着那张照片.
紧贴在右脚上.
我笑着搂住父亲腿部的那张照片.
只要一想到这件事,胸口就几乎要爆裂.怎么会这样啊,我之前根本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嘛.我的确是认为她很重要,比起这个世界、比起我自己,都是压倒性地重要.如果上帝降临眼前,逼我在毁灭全世界或杀掉里香两者间做选择,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希望世界毁灭吧,大概会大喊"请救救里香"吧.
不过我终究还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其实比那还重要.
什么"全世界所有的一切"根本无所谓.甚至连比都不能比.如果能救里香,不论是要混得多严重、或毁上多少次,这世界要怎么毁灭都无所谓,就让我亲手去破坏一切吧.
而那个里香如今正徘徊在分界线上.
生与死的分界线.
我紧紧抱着书,拱着背,身躯频频颤抖.我想停止却停不下来,我的一切都在颤抖.
"裕一."
突然,我听到声音.是里香的声音.我很清楚那儿不可能出现她的身影,却仍然左顾右盼.我在那空蕩蕩的空间中,渴求着里香黑色长椅的一角已经破损,里面的海绵乱七八糟地探出头来;油地毯到处都是破损裂缝;所有的门板上都有好几处班驳瑕疵眼前只有那副理所当然的光景.果然,到处不见里香的身影.
"书,可以开始看了."
里香半张脸埋在被子里,一边这么说.
"可是,要慢慢地看喔."
声音从我的喉咙溢出.嘶停不下来.嘶嘶双眼转为灼热、双唇颤抖、双手颤抖.我以那本书《蒂伯一家》为中心,将全身捲成一团,整颗头在地上磨蹭.喂,夏目,求求你啦!求求你救救里香啦!如果你能救里香的话,我甘愿一辈子当你的奴僕,不论任何事都听你的吩咐,就算你把我打得落花流水,我也不会有半局怨言的.只要你一说"去买烟",我就会像条哈巴狗一样跑去买给你.所以,求求你救救里香啦!拜託你.拜託你一定要救救里香
各种思绪不断闪现,好不容易那一切也全都消逝,心灵、情绪缓缓燃烧尽,我以纯然空白的情绪,持续盯着空间的某处.
然后,手术结束了.
"这对你来说,也许似乎最糟糕的结果了."
步出手术室的夏目这么说.
"说真的,没什么比这更糟糕了,戒."
我在心底数度咀嚼夏目吐出的话语.焦急不安地想要掌握其中涵义,想要企图理解.但是,就如同面对未曾学过的数学算式一般,别说是解答了,就连解题方法都毫无头绪.
夏目直勾勾地凝视着那样的我.
好深沉的深瞳.
他是在可怜我.
"所谓的最糟糕是"
此时周遭突然喧闹了起来,话也哽在喉咙,才觉得有几个人从手术室跑出来,随即又有其他人沖了进去,不知道是谁在大声嚷嚷着。接下来,还可以听见笑声.那笑声让我萌生杀意.搞什么东西啊!喂,在这种时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呀!我将那股愤怒视线化成能量,勉强吐出哽在喉咙里的话.
"所谓的最糟糕是什么意思?"
虽然是自己的声音,却一点儿都听不出来,到底是谁在说话呢?那真的是我的声音吗?
"是指手术失败了吗?"
夏目摇摇头.
"不,很顺利啊."
"咦"
"该做的都做了.就算再来一次,大概也没办法比这次更好了吧.只是,暂时还必须观察一下情况,所谓的手术就这么一回事,大概要一、两天差不多是这样的时间吧.如果一、两天之后里香还活着,那么毫无疑问就是成功了."
"怎么会这样不能立刻就知道吗?"
"里香也已经到极限了,不论手术多顺利,都难保情况不会突然恶化.不过呢,恩,应该是成功了吧,我想是成功了."
成功.
那是我梦寐以求的辞彙.
成功.
我渴望听到这个辞彙胜过一切.
但是,一旦真的被这么告知后,那个辞彙却莫名地长满了刺.我一头雾水,只能茫然地凝视着夏目的脸庞.夏目他的视线也没有闪躲.直勾勾地回望进我双瞳的最深之处.果然,潜藏于夏目瞳孔中的并非希望,也不是绝望,只有悲哀.
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能问出口: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果然听起来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所谓的最糟糕是什么意思?"
夏目笑了.
他笑得好哀伤.
"你马上就会明白的.就算不想明白,也会明白的."
夏目紧接着迈开步子,从我身旁走过.
我回过头,对着夏目的背影发出声音:
"那到底是!"
然而,那声音被其他更响亮的声音所掩盖.有好几个男人突然从手术室跑出来,将夏目团团围住.他们所有人都兴奋莫名,与当下气氛极度不协调的响亮声响顿时充塞于走廊.夏目医师实在是太棒了,真有够感动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正确迅速的手术呢!真是名不虚传.实在太浪费人才了啦!快点回医局来吧!医局现在的情况也已经今非昔比了.现在的话,总有办法解决的.上头那伙人就由我们去说服吧,夏目医师
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我.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吧.虽然像那样被一群兴奋的医师所围绕,当事人夏目却冷到了极点,只见他径自拱着背,默默地不停往前走.只有我一个人察觉到夏目的孤独,也只有同样身处于孤独中的我才能感受到.
我的视线回到手术室的门口.
里香还活着.
我还没有失去里香.
对吧?
恩,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