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啐!」
我一边呢喃,一边往自己的病房走去。在那里撤退的确是我的错吧。唉,可是,明明知道会输还跑去跟人家打架也很笨啊。嗯,而且被打的话很痛耶,我最怕痛了。
我在连接走廊上停下脚步,隔着窗户寻找里香的病房。医院大楼最角落的那个病房。里香现在在做什么呢?应该不会在睡觉吧,刚刚都已经超床了嘛。我闭上双眼,试着想像身处于病房中的里香。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是张开的吗,又或者是闭着的呢?说不定正在想着关于我的事?
夜闯病房事件过后,到今天正好过一个礼拜。事实上,这一个礼拜我每天都打算去找里香,但是有时候是里香的情况变糟,有时候是我要检查,有时候就像刚刚一样有夏目捣乱,结果到头来也只见过里香一次而已。而那一次也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我们只能趁着短暂数秒,从门缝间确认彼此脸庞。那时候,我不自觉地流露灿烂的笑容,光看到里香的脸,我就会笑成那副德行。从门缝间窥见的里香脸上,也挂着和我同样的笑容。虽然整个人瘦了一圈,她的笑容依然是可爱得乱七八糟。
「哇哈哈。」
我不经意地发出笑声。
「哇哈哈。」
这次是有意识地试着笑了笑。唉,今天虽然见不到面,可是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日久方长,我们以后的时间还多的是,才这么一、两天有什么关係嘛。没错,那天夜里,我们已经将未来紧抓在手上了。手叠着手,一起紧抓住了未来。
我以雀跃的脚步往前走。两侧都是玻璃窗的连接走廊,盈满春天温暖的阳光,而我彷彿在那光芒中游戏似地前进。我确认着阳光、温暖的空气,以及这个世界,一边朝病房走去。
回到病房中的我,坐到床边后,将装照片的袋子放到一旁,随即一股脑地躺上床。天花板上开了一大堆小洞,那些纹路看起来就像是那样子的。在我刚入院,身体严重倦怠根本起不来的时候,整天就数着那些彷彿小洞般的纹路杀时间。数到大概七十个,就会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数到哪了呢。每当这个时候,脑子里又会开始从头数起,不过还是到七十个左右就会被搞迷糊了,就是这种永远都玩不完的个人游戏。
头往旁边一撇,写有「光明相馆」的袋子跃入眼帘。
「先来看看吧」
我一直都在忍耐,其实想看得不得了。我伸出手,试着拿起袋子。哎哟,想看,好想看喔。想看得乱七八糟哩。毕竟,里香在笑耶,还在闹彆扭呢,那些样貌全都装在袋子里呀。
实在是有够挣扎的
如果现在就看的话,和里香一起看的强烈慾望就会随之消逝。喂,裕一,戎崎裕一,你可要仔细想清楚啊。现在就看的确会很开心,那种快乐或许是无与伦比的,因为影中人是里香嘛。但是,和里香一起看不是更开心吗?两个人会坐在一块儿,脸靠着脸,一边说着各种感想一边看!里香肯定会觉得不好意思吧?到时候就可以就近观察她那副样子了?哪样比较开心?现在就看,或是和里香一起看,哪样比较开心呢?
「根本就不用比了嘛!」
我终于大叫出声,我的声音回蕩在这只有我一人独处的病房中。
啊,不妙。
一个人像这样喃喃自语,又突然大叫出声,被别人看到只会被认为是个疯子。唉,虽然旁边也没人在看就是了。话说回来,还真是惊险呀,差一点就要一个人先给它看下去了呢,了不起,裕一,你真的太会忍了耶。
我又开始碎碎念,一边把「光明相馆」的袋子放到边桌上。
就在那一瞬间。
「好噁心」
突然传出这样的声音。
咦?
我慌慌张张地抬头,看到里香就站在病房中。
那是我曾看过好多次的两件式蓝色睡衣,尺寸好像大了些,手一直到拇指根部都藏在袖子里。长发在腰际摇曳,眉毛描绘出优美弧线,双瞳好大好黑。
那是我数度、数度在脑海中描绘的情景。
时而绝望、时而狂喜、时而扪心自问「为什么会被这种女生耍得团团转」,却又绝对无法忘怀的存在。
「好像一个人自己在那边碎碎念然后又一个人自己大吼大叫」
她以眯得有够细的双眼望过来,那也是至今看过好多次的表情。还真是不留情面啊,里香。总是这么毫不在乎地把人骂得狗血淋头,什么笨蛋啦、好恶啦、给我滚到那边去啦,快给我滚啦。听了一定很受伤的,这是当然的呀,说真的有时候还会因此沮丧呢。不过,里香是真的很有趣。实在是难得一见呢,这种女生。而且,只要习惯的话,嗯,被骂得狗血淋头其实也不赖。不、不、不,我可不是什么受虐狂喔。
「里香?」
我目瞪口呆地说。
「啊?你在问什么啊,裕一?」
里香对我投以完全不留情面的锐利视线。
「不是我是谁啊?」
啊,是里香。
不会错的。
嘴巴会这么坏的一定是里香。
一股狂喜逐渐涌上心头,越被她踩在脚底下,心里就感到越雀跃。不是,不是啦,我真的不是什么受虐狂喔。是里香,嗯,这真的是里香。不会错的。站在眼前的少女的确是里香。
我似乎不自觉地满脸是笑。
「我要回去了。」
里香倏地转过身去,手伸向门把。
「咦,为什么!?」
「裕一一脸淫笑有够噁心的。」
「没有啦,那是!可是我!」
我慌慌张张地想要追上去,里香突然又转了过来。
「看到我很开心吗?」
她不怀好意地笑着。
「唔」
我之前总怀抱着某种期待。搞不好里香会对我吟吟一笑,然后贴过来搂住我。因为她在手术前是那么样地柔顺,似乎也让我把一些事都忘得一乾二净了。里香的个性实在糟糕透顶,嗯,真的糟到让人没办法轻鬆以对了。刚开始整个人是被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所包围,过了好一会儿逐渐怒火攻心。
「里香,你啊」
「怎样?」
「像你这种人呢」
「是怎样啊?」
儘管想破了头,就是想不出什么好词句来,为什么我的嘴巴会这么笨呢?什么都好啊,总之只要先大吼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狗屁道理来,就会感觉平静一点吧。乾脆试着真的生气好了,像是大发脾气乱骂一通之类的。只要认真的地抓狂生气,即便是里香也会怕吧。好歹我也是个男人,认真生起气来,也是很有魄力的应该吧不,如果能有魄力就好了。
烦恼了老半天后,结果从我嘴里吐出来的却是这样的话语:
「快坐下来啦!一直站着对身体不好吧。」
这算什么啊。
我指向放在床边的圆凳。里香彷彿窥探似地望了我一眼后,出乎意料地乖乖坐到椅子上。我走过身旁,坐在床边。和里香的距离大约只有五十公分,只要伸出手就摸得到。说实在的,我好想紧紧抱住里香,好想对她说出那些有够羞于启齿的台词像是「我一直都在等你」之类的确认彼此的心意。
不过,唉,那样未免也太不好意思了吧,也不知道可不可以真的那样做,里香说不定会生气。不对,一定会生气吧,应该不会觉得高兴。她会怎么反应呢?哎哟,真的搞不太清楚。
一回神,我才猛然察觉。
「你,自己跑出病房没关係吗?」
「其实是不行的啊。」
里香环视房内。
「所以,我得赶快回去才行。我是趁妈咪去打电话的空档,偷溜出来的。」
「喔。」
我佯装镇定地说。
其实,我很感动。里香她,自己偷溜出病房跑过来的啊,全都只是为了到这儿来,也就是说为了见我。
果然好想紧紧抱住她喔,不过抱下去应该不妙吧。
「还是没什么变耶。」
「啊?什么东西?」
「裕一的病房。我好久都没来了。」
「喔,对啊。」
「大概就只多了那个花瓶吧。」
「花瓶?」
循着里香的视线,那里的确有个小花瓶,瓶内插着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黄色花朵。那是我妈大概三天前拿来的。
「其他完全都没有变呢。」
「你对我的病房还真清楚。」
「之前因为可能再也没办法再看见这个病房了,所以才想好好把它记下来。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手术前那时候吧,就全都记下来啦。我还知道哪本书放在那个位置喔。」
一闭上双眼,里香念出好几个书名。其中七成是漫画,两成是杂誌,剩下大概一成是小说,而那一成都是里香借我的。我望向床边堆积如山的书和杂誌,排列位置就如同里香所说的一样。这么说来,这几个礼拜我好像都没再碰过那些书和杂誌。
里香都记住了呀。
所有的一切。
把所有和我有关的事情,记得比我自己还清楚。
「答对了吗?」
里香张开眼睛问。
我点点头。
「答对了。」
「嘿、嘿、嘿。」
洋洋得意的笑容。
啊,现在,就是现在啊,裕一,没什么好犹豫的吧。里香她呢,全都记得一清二楚,那所有的一切。看哪,她这张得意洋洋的笑脸,不是可爱得不得了吗?就是现在啊,站起来啊,根本就没多少距离而已,只要伸出手就碰得到。紧紧将她拥进怀中,然后说出来就行啦。
是的,只要一句话,说出来就好了。
好
做好心理準备后,我準备起身,就算会惹里香生气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我要好好传达出自己的心意,让她知道她人在这里让我有多高兴,让她知道我等她等了多久,我要把这些全部都传达出去。
然而,首先起身的却是里香。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是、是喔。」
你在点什么头啊,笨蛋裕一。现在还来得及喔,快动,快动呀,叫你动啊。
「那我走罗,裕一。」
「喔,走路小心点喔。」
哎哟,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里香缓缓走向房门,背影也逐渐远去。虽然明知应该赶紧行动,双脚却怎么都动不了。我只能一边傻笑,一边呆站在原地。我又将眼睁睁地再次错失重要的瞬间了。你这个胆小鬼。脑袋里明明很清楚却动不了。你这个胆小鬼。一直以来都是这副德行,现在又是这副德行,今后一定也是这副德行。你这个胆小鬼。
「裕一。」
里香停下脚步。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喔。」
那一天,两人互相许下的约定。
确切的话语。
无可取代的心意。
里香露出理所当然似的笑容。
「嗯。」
自然地发出声音。
「那当然啊,说好要永远都在一起的嘛。」
然后,里香就离开了病房。结果,没能触碰到她的身躯,就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到,但是却触碰到了她的心。
嗯,是的。
的确是触碰到了。
2
但是啊。
这所谓的人世间,为什么总是天不从人愿呢?明明有时候都觉得好事不断,自此也会这么持续下去,今后将顺利地往前迈进。感觉上双手似乎连天空都碰得到,一百公尺大概只要五秒就能跑完,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时候吧。不对,五秒要跑完一百公尺毕竟也太痴人说梦了。什么天空啊,就连天花板都碰不到嘛。我很清楚。不过有些时候,就是会那样子的,有那种心情嘛。
对吧?
不论是谁,都会有那种时候的吧?
对吧?
不久之前的我,正是如此。里香对着我笑,有时候还会害臊,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真的是棒透了。说真的,那时候好像天涯海角哪儿都去得了,什么一百公尺五秒就能轻鬆解决呀,什么天空一伸手就碰得到呀,小事一桩,胜券在握之类的感觉。
但是,如今的我却
一回神,自己似乎叹了一大口气,美雪从床那头以恐怖的眼神瞪了过来。
「不能鬆懈喔,小裕。」
「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