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
直截了当的话语。
真的是简洁明了。
我是怀抱着紧张到不行、烦恼万分,甚至觉得胸口即将涨破的情绪,把人给找出来的。打电话时,按数字键的指头还会发抖,这说不定是我十七年人生中最紧张的时刻。约定碰面的地点是锦水桥上,因为那正好位于竹久同学家和我家中间。时间是下午三点,明明就是自己指定的时间,讲电话时还一边在便条本上写了三次「锦水桥」,「三点」也写了五次。看来下笔似乎是有够用力,一把那张便条纸撕下后,就发现底下纸张上出现「锦水桥」和「三点」等字样合计八个刻痕。
总而言之,就是有那么紧张就是了。
胸口怦怦跳。
像个笨蛋一样。
可是当结果降临,还真是直截了当又简洁明了。
「我觉得水谷你是个很好的女生,这可不是什么客套话,我是真的这么觉得。可是,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嗯。」
自己正在点头。窝囊的是在他还没把所有的话说完之前,我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所以,对不起。」
「嗯。」
我点头,同时顺势低下头,就在我低头的当下好想回去。因为,我不知道抬头时,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我既没有坚强到能够面带笑容,也没有柔弱到泪眼相对,所以一定只能露出一张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脸而已。和青梅竹马戎崎裕一不同,竹久同学是个很细心的人,他似乎也察觉到我这样的情绪,所以彷彿呢喃般地说「那我走了」,之后便离开了。当我好不容易抬起头来,那和春季完全没两样,略显朦胧的蓝色天空跃入眼帘。已经是春天啦,但是刚刚,我的春天已经走了呢。啊,有点不一样吧,在来临前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怎么样?」
我的朋友玲奈隔了好一阵子才过来,她在不远处等我。毕竟在这种情况下,身边立刻有人陪也是很痛苦的。
「果然是不行喔。」
玲奈勉强挤出笑容。
「这也没办法啊。」
「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嘛,何况竹久又是个还满专情的家伙。」
这不是安慰,也不是激励,该说是那种淡然态度的拿捏分寸吗,总之她的一如往常让我鬆了一口气。如果这时候又被大大安慰一番,反而会更加沮丧吧,让玲奈陪我来真是个正确的决定。玲奈她很熟悉这种恋爱场景,该说像个大人吗,总之和我不同,很懂得人情世故。
「那回去罗。」
「说得也是。」
我们过了桥,沿着运河沿岸步道前进。或许由于气候逐渐转暖,潮水的气味也随之变浓,还有小鱼弹跳出水面。我甚至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未受到打击。也是啦,毕竟老早就知道了嘛。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很珍惜她,他又是个正经八百的人,也不可能脚踏两条船,想要横刀夺爱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要不要顺便到车站的侬特利去?」
玲奈指向红色招牌。
「啊,嗯。」
总觉得似乎有点累了。
「走吧。」
我因为没钱,只点了小杯可乐。玲奈她则是豪爽地点了杯中可,甚至还外加一份薯条。
「太好咧。」
才一就座,某部分感觉很像大人的同班同学这么说,一边微笑。她拿着写有号码的塑胶牌。
「他们说薯条现在正在炸,我们可以吃到刚炸好的喔。」
「刚炸好的很好吃呢,就算是速食店的也一样。」
「嗯,刚炸好的很好吃耶。」
这是怎么回事呢,玲奈就算平常说话时也有种妩媚的感觉。该说是成熟呢,还是慵懒呢,那种感觉不仅止于用字遣词,即便是用手指玩弄头髮的动作,或是头部倾斜的方式,都在流露出一种成年人的成熟韵味。像我就不可能,就算做相同的动作,也会显得很孩子气,「不过是个小鬼头」的那种感觉。这其中的差别到底在哪里呢?
店员终于把薯条送来了。
「我请客,你吃一半吧。」
「谢谢。」
仅仅数百日圆的激励,恰到好处的好意,这样便能坦然接受,也会觉得感激。真的,玲奈实在很了解状况。
刚炸好的薯条很好吃,两人不禁一口接一口。
「好好吃喔。」
「我呢,薯条最喜欢侬特利的了。」
「吃起来辣辣的呀。」
「肯德基热呼呼的薯条也很难取捨,可是附近就是没有肯德基嘛。啊,对了,你知道这家店也要关了吗?」
「咦,真的吗?」
「听说是这样耶,我朋友的朋友就在这里打工啊,那个女生的消息应该不会错的。」
「这里也要关罗。」
车站前的店铺一家接着一家消失。
「最后这一根为水谷美雪的勇气致敬。」
玲奈将一根炸得酥酥脆脆,看起来很好吃的薯条递过来。我配合她打趣的态度,也打趣地接了过来。
「那我就心怀感激地收下罗。」
薯条很好吃,因为是最后一根,那属于侬特利的辣味感觉上更为浓郁。也或许是因为这样,眼角稍微热了起来。这是怎么搞的啊,事到如今才这样,刚刚明明都没事呀。哎哟,不过,也称不上是什么「打击」啦,何况自己也的确是完全不把这些当作一回事的呀。
或许,我对于竹久同学的感觉早已不能说是喜欢了吧
一直以来都是单相思,而且打从一年级就开始了。虽然朋友都劝我索性表明心迹算了,可是终究还是做不到,只能将这份感情深埋心底。在这期间竹久同学也开始和其女友交往,慢慢地也会撞见他们两人浓情蜜意的模样。每次只要一想起那样的画面,说有多难受就有多难受,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在此同时,偶尔也能尝到幸福的滋味。那种感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是因为竹久同学看来很幸福,自己也随之感到幸福吗?还是因为下意识中将自己和竹久同学的女友合而为一,自顾自地品尝起别人的幸福来了呢?如果是后者的话,未免太可悲了吧。
总之可以确定的是,漫长的单相思,让那轮廓逐渐变得模糊,我或许已经被困在那所谓「喜欢」的情绪中了。如果不喜欢的话反而奇怪,很想让那非常美好纯凈的感觉永远别变质。
但是,这都是非常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我很明白,自己才不是那么美好纯凈的人,不美好纯凈的人是不可能怀抱着一颗永远不变的纯粹心灵。不知是谁,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
圆形的水桶只能盛装圆形的水
嗯,真的是这样呢。不论到什么时候,无法保持一颗永远纯粹心灵的自己,充其量大概也只能拥有那种程度的恋爱罢了。被困在无聊的事情中,有时候会错意,即便明白毫无意义,仍旧一再重蹈覆辙。如果把这些东西全说出口的话,玲奈大概只会耸耸肩,简单说句「不管什么人都一样啊」。
「被甩了呢。」
也因此,连这种事都由自己说了出来。玲奈她「嗯」地点点头,感觉上似乎很了解一切,于是我又继续说:
「可是,还好有说出来。」
「不说的话,很难有个了结嘛。」
「嗯。」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现在才想到要告白呀?你不是老早以前就说过很喜欢竹久的吗?」
「到底是为什么啊?」
「那是你自己的感觉吧,还问哩。」
啊哈哈,玲奈笑了。
啊哈哈,我姑且也笑了。
「也对啦。」
「唉,不过呢,就是自己的感觉才最棘手耶。」
「真的耶。」
「而且我们呢,毕竟都还只是小鬼而已嘛。」
话是这么说,玲奈的口吻听来却完全没有小鬼的感觉。
我们滔滔不绝地继续聊东聊西,整整聊了三十分钟后,才在店门口和玲奈道别。笑着说什么「打起精神来喔」的玲奈,果然还是一副从容慵懒的样子,站姿也显得很好看,让我更觉得自己有够孩子气。
我独自脚步蹒跚地走着,昨天和青梅竹马的小裕一起走过的道路,如今则是一个人在同样的路上往前走。那时候在书店把钱拿出来以后,小裕看起来真的很不爽耶。就算我主动跟他讲话,也完全不回答,只会「嗯嗯啊啊」的。我当时想,他大概生气了吧,因为自己擅自主张帮他出了钱。我只是因为身上刚好有钱,而且明白小裕真的很想要那套书所以才帮忙出钱的,不过仔细想想,那么做或许不太好吧,大概会伤到男生那所谓的「自尊」吧。
我知道自己刺伤了小裕,所以刚开始还客客气气地主动跟他说话,想让他心情好一点。可是小裕始终保持沉默,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说个没完,没多久我也开始火大了。最后,两个人都不发一语,虽然走在一起,却完全没有在一起的感觉。
可是。
就在数小时之后我一到医院,小裕的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竟然以几乎让人感到吃惊的坦率感觉,向我低头。
说什么,谢谢。
说什么,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
而且连借据都事先準备好了。
明明数小时前还是个为了无聊情绪意气用事的小鬼,却好像在剎那间变成了一个大人。因为旧书店那件事耿耿于怀的我,倒反而像是个小鬼了。本来以为不可能有所改变的小裕正逐渐转变,而且不仅止于旧书店这件事。
说实话,我会向竹久同学告白也全都是因为小裕。
在那个天空挂着半月的夜里,小裕为了到秋庭里香的病房,拚命在墙壁上跑着。明知绝对做不到,很明显地根本就不可能,依然马不停蹄地跑着。那副德行实在叫人不忍卒睹,甚至显得可悲,不过就是因为实在太过于可悲,甚至让我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那可悲的身影始终留存于某处。
那可悲的身影在身后催促着我。
那个窝囊、愚蠢又软弱的戎崎裕一,照理说应该比自己更像个小鬼的戎崎裕一,如今却简直判若两人这一点,让我觉得特别懊恼。此起失恋的痛,不知道为什么对自己这个人所萌生的空虚,以及懊恼反倒显得强烈。
哎哟,烦耶。真的有够讨厌的。
为什么只要一遇到小裕的事,情绪总是这样乱糟糟地难以理出个头绪呢?
那通电话是在当晚十点打来的。
「我跟你说喔」
是山西保。
我完全搞不懂山西为什么会打电话给我,只是直觉一定又想拜託我做什么奇怪的事了。说不出为什么,反正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什么事?」
我小心翼翼地问。
山西说明原委。
我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2
我一如往常在早上七点起床,只要在医院这种地方待外了,就会自然而然地彻底融入规律生活。洗脸、刷牙,然后大口吞下也称不上有多好吃的早饭。变得能够忍受粗糙食物,或许也算是住院生活的额外好处(?)吧,我一边这么想,正在咀嚼最后的酱菜时,夏目来了。
「戎崎,快换衣服。」
「啊?」
又在说什么奇怪的东西啊,这个笨医师?
「什么?换什么衣服啊?」
波滋波滋作响。
我咬着酱菜。
波滋波滋作响。
「要出去一下啦,赶快换衣服。」
「出去?去哪里?」
「那个等一下再跟你解释啦,没时间了。二十分钟之内没到宇治山田车站,特快车就开走了。快啊,就叫你快一点呀。不要再吃那种难吃的酱菜了啦。不是叫你快一点了吗,快啦。」
这话根本一点道理都没有嘛。人突然就杀到这里来,突然不知道在急什么,突然发起脾气来。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嘛。但是,夏目看起来实在太急了,我彷彿被感染似地放下筷子站起来,脱下两件式睡衣,换上平常的衣服。哎哟,搞什么啊?为什么只有这件俗到家的衬衫呀?呜哇,这件裤子,糟糕透顶了啦!裤头竟然还是双褶的喔!?虽然实在不想以这身打扮出门,可是妈妈又没有準备其他衣服别看我这副德行,好歹也算是个住院病患,外出服就只放这一套而已所以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走罗,戎崎。」
一确定我换好衣服,夏目快步走出病房。喂!等等!还没拿钱包,也还没梳头髮根本就还没準备好嘛!
「戎崎!」
但是,那个急性子的家伙竟然就在走廊上鬼吼鬼叫起来。
「马上就去了啦!」
我无可奈何地这么大叫,随即顶着一头乱髮冲出病房。紧接着,转眼间就被拉着坐上计程车抵达宇治山田车站,转眼间被带上特快车。八点十四分发车,往名古屋的特快车,第三节车厢的十三号A和B座位。夏目彷彿理所当然地一屁股坐到靠窗的A座位,而我则坐靠走道的B座位。话说回来,和夏目坐得这么近实在有够讨厌的,所以我儘可能将身子往走道那边挪。
「请问」
「怎样?」
「要去哪里啊?」
「滨松。」
我大概知道这个地名,不过一时之间想不起确切位置,只知道是在静冈县。
「大概是在名古屋和静冈中间啦。」
我好像有点印象又不太确定,总之就是比名古屋更过去,然后呢,还不到静冈的地方。在一次摇晃之后,列车开始移动。一方面因为现在正好是通运时间,列车中塞满穿西装的上班族,而一不注意看起来顶多就像个学生的夏目,和除了学生以外不可能还有其他身份的我,在这其中显得格外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