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级了。
而且还真是被留得有够彻底。
我好不容易把报告赶完,为了补考也拚命用功,除了用功还是用功,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那么用功吧,随随便便也有考高中那时候的三倍用功吧。
然而,这世界是残酷的。
补考当天,起床时就觉得头昏脑胀,一起身随即又倒回床铺,不但两眼昏花,还感到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母亲来了,高声怒吼,大叫着什么「快点到学校去啊」。但是,当母亲一发现我的情况有异,立刻面露惊慌,将手贴在我的额头上。
「好烫!」
用体温计一量,竟逼近四十度,我顶着张通红的脸庞不断呻吟。我竟然在为了补考而暂时出院的关键时刻发烧,当然也就没办法参加补考,在那瞬间我就已经注定被留级了。
好死不死就正好选在补考当天发烧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种衰尾道人啊
而且,而且喔,一到当天的傍晚,高烧就那么乾乾脆脆地下台一鞠躬。因为身体觉得轻快得不得了,试着量体温却发现是几近完美的正常温度,三十六度七。看着电子体温计的显示数字,我不禁泪如雨下。
「为什么?」
西斜的阳光射入我的房间,房内所有一切都被染上一片暗红,不论是老旧的书桌、置于其上的相机、沾有一大块污痕的日式拉门,还有我自己都被染红了。明明都已经完成那些份量十足的报告,日复一日地拚命用功,结果就这么一次发烧便让那些成果完全毁于一旦。
所谓的人生还真是有够残酷。
唉,真是太过分了。
「受不了耶,那个笨山西。」
我一边抱怨个没完,里香在身旁似乎觉得很有趣地笑着。感觉上真是毫不留情,竟然还给我捧腹大笑。里香看起来实在是太开心了,我胡乱迁怒地说:
「不要笑啦,里香。」
「啊哈哈~」
啐,怎么还给我笑个没完啊,这女人。
爬完十七阶,在楼梯间一回身,又是十七阶。就这样好不容易爬到三楼,这层楼最角落那问就是我的教室。
一停下脚步,我说:
「妳啊,再笑下去,可要妳叫我『戎崎学长』喔。」
「好啊,就这么叫吧。」
「啊?」
「拜拜,戎崎学长。待会儿见喔,戎崎学长。」
里香挥着手,开始独自步上阶梯。就算是十八岁,里香仍是一年级,所以教室在四楼。
我对着她上楼的背影说:
「里香!还是别叫什么『戎崎学长』了啦!」
「为什么?不是戎崎学长要我这么叫的吗?」
「不用了啦,妳叫的感觉有够挖苦人的。」
我才这么碎碎念,里香便做出按压头髮的动作。
「戎崎学长,睡乱了喔。」
「啊?」
「头髮翘翘的。」
我用右手压压头髮。
「这样行了吗?」
「不行,根本就没弄好嘛。」
「啊,那边啊?」
「再右边一点。」
「右边?」
「那是左边啊,拿茶杯的那一边啦。」
「什么茶杯嘛我又不是小孩子。」
真拿你没办法耶,里香呢喃着,再次步下才刚爬上去的阶梯,然后停在比我高两阶的地方,用手彷佛梳过似地按压我的右耳上方。里香的脸庞和我位于相同高度,漆黑的双眸反射出我的身影。我莫名地开始觉得害臊,于是将头撇向一边。
「弄好啰,戎崎学长。」
「就叫妳别加『学长』了嘛。」
「你不喜欢吗?戎崎学长?」
「少给我连续叫个没完。」
「为什么呢?戎崎学长?」
「妳一定是故意的吧。」
啊哈哈,当我听到这样的声音后,耳边随即传来一阵跑上楼梯的声响。我慌忙把脸转回去,看到里香已经站在上面的楼梯问了,好像是一口气跑上去的。从这里可以看到她从裙子里伸出来的细长双脚。
「喂!不要用跑的,里香!」
「跑这一点点路不要紧啦。」
「总之,就叫妳不要用跑的啦!」
里香的身体并不是说已经完全根治,移植的瓣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闹罢工,或许是现在,或许是明天,也或许是十年以后。所以每当里香奔跑时,我就会紧张地心跳加速,我总觉得那轻快的脚步会缩短里香的生命。我不希望里香奔跑,我希望她静静地都不要动。
说实在的,我也反对里香上学。
学校这地方可是很吃力的。
我们这所盖在山上的学校,上下学路径全都是坡道,就算体育课可以休息不用上,可是一般课程也会对里香造成负担。所以光是活着这件事,以及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都会让里香暴露于危险之中。
我想把里香收藏在小小的盒子里。
「听好啰,绝对不要用跑的喔!」
所以,这一阵子的我唠叨得不得了。
里香果不其然地皱起脸庞。
「戎崎学长,你有够烦的耶。」
「学长说的,乖乖听就是了。知道了吗?」
「是~~戎崎学长。」
里香皱着脸这么说完,随即消失在楼梯间那头,即便如此还是听得见她上楼梯的声音。我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倾听。嗯,没问题,没再用跑的了,而是照我所说的一步步缓缓走上楼去,那真是相当幸福的声响。
直到听不见里香的脚步声为止,我始终伫立于原地。
2
「谷崎!吉田病患的点滴打了没」
她才刚在走廊上跑起来时,就被护士长从背后叫住,那声音听来似乎有点生气。心里一边想着不妙,谷崎亚希子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我忘记了。」
她直立不动地大叫。
右手还提着一个尿瓶的模样看来有些窝囊。
「那就快去啊!不要偷懒!」
「是!」
她清完尿瓶洗过手后,回到医护站。今天简直就是忙昏头了,好想一头倒下,好想抽烟,好想一次抽两根。夏目就在医护站里,一派悠閑地叼着香烟型巧克力。
「这还真是『工作工作再工作、吾人生活仍未得宽裕』(注:摘自日本1886~1912着名诗人及歌人石川啄木短歌作品)呀。」
他仍是一派悠閑地对她说。
她决定先酸他一下。
「你看起来很閑嘛。」
「病患正好出现空档,休息中。」
那来帮我啊,这种话她说不出口。医师有医师要做的工作,而护士也有护士要做的工作,而且呢,唉,医师可以悠哉悠哉的也是件好事啦。
「谷崎!点滴呢!」
又是护士长的怒吼声。
「现在就去!」
「怎么慢吞吞的呢!顺便去弄一下岛田病患的点滴!」
「我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压力超越极限了,脸部竟然开始显露笑意,脑袋里膨胀的血管似乎随时都会啪嚓一声涨破。不过呢,唉,要忍耐、忍耐。谷崎亚希子,二十五岁,已经不是小鬼头了,面对社会些许的不合理,不就应该忍气吞声吗?
「妳是做了什么好事啊?」
夏目问她。
「都被人家当作是超级大颗的眼中钉了,不是吗?」
「我也不了,去问那边啊。」
新护士长约两周前开始走马上任,那是一位五十几岁的福态女性,听说是从大阪一间大医院挖角过来的,传言还是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人。谷崎和那个护士长的关係无论如何就是搞不好,就算有其它閑閑没事做的护士在,她还是会接连不断地被吩咐去做些无聊的差事。稍微一点小失误就会被臭骂个没完,每次总会被要求去做苦差事。
不是她自吹自擂,以前可从来没被人欺负过。
这位小姐打从出娘胎开始,在任何场合中总是雄踞辈份序列的顶点,什么巴结谄媚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也因此目前的状况可说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体验。在医院中,所谓的护士长是位在医师之上的掌权者,并非小小一介护士的亚希子能够忤逆的存在。
胃好痛。
头也痛。
因为心慌意乱,差点就拿错点滴袋了,不妙、不妙,一不小心就会造成医疗疏失了。
即使是像这种程度的失误,也能轻易夺走一个人的生命。
「对了。」
仔细确认过贴在点滴袋上的标籤后,亚希子问:
「那件事是真的吗?」
「什么啊?什么那件事?」
夏目将头撇向一边。啐,还在给我装傻。
「传言啊,传言。」
有传言说其它医院正在对夏目招手,似乎还开出相当优渥的条件。不过说到底,也没人清楚详细内情如何,现况就只有胡乱的臆测满天飞,像是对方开出年收入数千万圆的条件,或是準备好绝佳职位等他之类的。
「不是有很棒的机会吗?」
「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决定了吗?」
夏目终于看向这边。
只不过,眼神立刻就闪开了。
「还没啦。」
「我们院里的医师都很羡慕你喔,不是每个人都能变得像你一样的。既然难得有机会上门,不如就直接瞄準挥棒也」
「走啰。」
「啊?」
「岛田病患的点滴由我来弄吧。」
「可是」
「当一个护士只要乖乖听医师的话就好了啦。」
夏目劈头扔出这么一句傲慢的话,随即起身,嘴里还是叼着那根香烟型巧克力,拿了岛田病患的点滴就迈开步伐。
亚希子赶紧拿了吉田病患的点滴,从他背后追上去。
走在眼前的背影拒答所有的问题。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个容易摸透的男人耶。生气时双眼就吊个老高,焦躁时所有动作就会变得粗暴,反而是只有开心的样子至今未曾显露过。他从来都不曾感到开心或快乐吗?
「反正这里也不错啊。」
「啊?」
她有好一会儿搞不清楚他在说什么,直到走了大概五公尺后,才发现他似乎是在延续刚刚的话题。
也是啦,她姑且点了头。
「虽然是个乡下地方,不过乡下地方也有乡下地方的好处,对吧。」
「嗯,真的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