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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势附近能飙的道路很多,毕竟这边属于叫什么沉降式海岸的,沿海道路不论到哪里都得左弯右拐,而且还有高低起伏。由于是乡下地方,车子又少,有时甚至从头飙到尾都没有半辆车交错而过。也因此,对于谷崎亚希子西言,伊势这地方住起来还真的满舒服。
今天走的是伊势连接志摩的「天际公路」,她虽然比较喜欢「珍珠公路」,不过这一条也不赖。连续都是有点难度的弯道,再加上路况不佳,不能掉以轻心。
早晨的山路有些雾蒙蒙的,没有对向来车,她灵活运用档煞及油门,顺利驶过一个又一个弯道。那是种人车一体的感觉,车子就如同她握手或伸脚般地活动,车轮的抓地力、煞车的强弱、引擎的低吼那一切的一切都能确实感受。
「芝浦奶奶之前明明都还那么有精神呢。」
她冒出这么一句话。
「一直到昨天都还在笑呢。」
和缓描绘出S型的路段,半途有段下坡,然后往上爬升。她刚拐过头一个弯道就踩油门,享受着略带危险的放纵,朝第二个弯道挺进。车轮紧贴柏油路面,她品尝那样的感触,而且为了将其转化为更确定的感觉,进一步提升引擎转速,赞,完美的过弯曲线。
爬上顶点后,决定顺着坡度缓缓溜下去。冬天的山上一片清冷萧瑟,阔叶树的叶子已经完全凋零,变成光秃秃的模样。其中点缀着几抹杉林黯淡的绿意。唉,身体还是有些吃不消吧,才刚值完夜班,其实应该赶快回家睡觉的。
唉,这也没办法呀。
嗯,真的没办法呢。
一回神,自己已经再度踩下油门,涡轮增压器发出低吼后,冲进眼前的曲线。这是难度随着每个弯道逐渐提升的急转弯路段,身躯被压得深陷座位,一边忍受着恐惧以及重力的压力一口气冲过去。紧接着,就在视野豁然开朗的瞬间,她倒油一口气,因为红色的尾灯光芒顿时跃入眼帘,是前方车辆,好近,近在咫尺。
危险!
她慌张地踩下煞车,车尾随之偏摆,车轮发出和地面摩擦的讨厌声响。怎么会到现在才察觉呢?之前应该就能看得到这辆车呀。
前方车辆是银色的CAMRY,唔,也就是叔叔级开的车啦,怎么会挑这种时间在这种地方跑呢?是要在前面那个视野开阔的S型弯道超车呢,还是跟在它后面算了。怪了,可是怎么搞的啊,那辆CAMRY飘得有够快的耶,那款CAMRY根本就不是适合跑山路的车呀。
「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啊?」
她低喃。那辆CAMRY似乎也打算挑战竞速,感觉上都已经勉强加速,却似乎完全无法征服这路段,根本就没掌握到踩煞车的时机,加速也是完全不够力,看来好像就连基本的「外进外出(outinout)」技巧都不懂。
很危险耶,那种开车方式。
况且想开CAMRY挑战这边的路段原本就是个错误,那是悠閑地开在镇上的叔叔级车呀。不仅悬吊系统过软,刚性也没有那么高,哇,刚刚往右偏咧,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撞到护栏,连看的人都要捏一把冷汗了。
好不容易来到原本想超车的S型路段,不过还是没有超车,她拉开一段足够的行车间距,跟在那辆车后面。银色的CAMRY之后仍足以相当不稳定的样子持续往前沖。
她直接尾随眼前的大车尾开向了望台。
驾驶CAMRY的是个年轻男人,不过要说年轻嘛,其实也不年轻了吧,和自己差不多,二十五或二十七岁吧,大概就是那样的年龄。他穿着有点俗气的衬衫,一路上毕竟都提心弔胆的吧,只见他似乎筋疲力尽地靠在车上。
她把车停在了望台的停车场后,到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热咖啡,亚希子走向CAMRY。
「早啊。」
发出声音的同时,她轻轻扔出罐装咖啡。
「咦?哇!」
CAMRY小子漏接了,随着咚的一声,罐装咖啡掉落地面。唉,不仅开车技术差劲,似乎还欠缺运动神经呢。唉呀呀,她边想边将手上剩下的咖啡递出去,自己捡起掉到地上的那罐。
接着对一脸愕然的CAMRY小子说:
「我请客。」
然后打开罐装咖啡,喝了一口。
「谢谢谢。」
那张脸看来似乎有些怯懦,戴着细框眼镜,短髮,确实很像开CAMRY的那种类型,和一大早开车攻顶的举动实在不相称。
「让妳破费了。」
他很有礼貌地说完,打开咖啡罐。
「你啊,在做什么呀?」
「咦?我吗?」
「没有其它人了吧。」
对方似乎很紧张,只好先笑一笑。
「就只有你和我。」
CAMRY小子脸上浮现苦笑。
「那倒也是。」
「嗯。」
「这就叫做山路甩尾吗?我就是想尝试看看山路甩尾,可是开起来还真难耶,根本就没办法跑得很顺」
「我刚刚一直在后面看,那样开车很危险喔。」
「咦?妳刚刚都看到了?」
「你没发现吗?」
「没没有。」
唉,也是啦,整辆车都不稳成那样了,应该也没有多余心思确认后方吧。嗯?那样不是很危险吗?
「我这可能是多管閑事啦。」
「嗯。」
「很危险的,以后别这样了。如果只有你出意外还好,不过也可能会波及到其它人耶。」
「说的也是」
「如果要飙的话,也应该配合自己的能力去飙,你根本就不懂这方面的事情吧。」
年纪也不小了,只见他双肩颓然落下,手中的罐装咖啡看来格外寂寥,耳边响起从山中传来的鸟鸣。她视线往右移,那里就是开阔的伊势湾,一直以来不知道看过多少次的风景,清晨、白天、深夜、十九岁、二十三岁、二十五岁的现在。不论什么时候看都一样,也不论什么时候看都不一样,转头回去一看,CAMRY小子仍然垂着双肩。喝了口咖啡,吐出来的气息简直就像是叹息,不对,根本就已经是叹息了。不知不觉开始可怜起他来了。
「对不起,我说话有点重。」
「不会」
「这就是我的坏习惯呢,嘴巴总是这么坏,每次都因为这样把人家惹毛耶,老被念说思虑不周。明明做的就是需要嗯虑周到的工作,不过就是没办法做到,真伤脑筋。」
「工作请问妳是在做什么的啊?」
「护士,看不出来吧。」
「没有这回事。」
「没关係啦,别这么客气,反正都常被人家说不适合做这一行了。」
「不,真的没这回事。」
CAMRY小子非常坚决、严肃地说。
「我觉得妳很适合喔。」
「是吗?」
「是的。」
又是非常坚决地点头,那不是敷衍性的点头,也不是安慰或随着当场气氛脱口而出,都不是。看起来怯懦,实际上却很坚定嘛。虽然想跟他道谢,可是刻意说出「谢谢」两字感觉上也很奇怪,所以亚希子姑且先喝了口咖啡。大概是因为累了吧,甜得要命的罐装咖啡感觉很好喝。
「妳看起来很累耶。」
「嗯。」
「该不会整晚都在工作吧。」
「是啊。」
又一口。
「才值完夜班。」
「辛苦妳了。」
「谢啦。」
「当护士真的很累人吧,像我奶奶之前也是住院,说是住院,几乎算是长期住在医院里了,大概住了四、五年吧。我家奶奶又任性又啰唆,可是护士小姐完全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帮我们照顾奶奶,直到最后,一直都是那样。我当时觉得能够做到那样还真有点厉害耶。」
「奶奶后来死了吗?」
「嗯,最后感觉上都已经很衰老了。」
「怎么了?」
「老奶奶她,死了。」
「咦?」
「一个叫做芝浦的患者,昨天夜里断气了。她和你的奶奶一样,已经住院住了五年,是个医院早已经变得像家一样的人,在医院里像这样子的人很多就是了。医院感觉上就像间大杂院,还会和隔壁床的人交换橘子或点心之类的。」
「啊,我懂,我奶奶以前也是那样。」
「因为情况已经很糟了,家人也都做好心理準备,何况都到了可以说是『活够久』的年龄。当然,我们医护人员也都很明白,毕竟是医院嘛,三天两头就有人死,说穿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罐装咖啡冒出些许热气。
「最后和芝浦奶奶说到话的人是我,就是昨天傍晚,她对我说什么『亚希子不结婚吗?』我还是以平常一样的调调,轻鬆开玩笑说『比起男人,我还比较爱车子,所以还早的很呢~』她问我『那相亲怎么样?我来帮妳介绍好对象喔~』我就说『不是有钱人我不要!』我们就为这种无聊的事情笑了。唉,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平常都是这样的。」
是的,习惯了,人会死这件事,如果每次都要耿耿于怀,护士这工作是做不下去的。应该儘快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而且仔细想想自己还能怎么样呢?芝浦奶奶是像睡着似地断气,家人后来也都赶来了。有时候就算联络上也有人不来的,可是芝浦奶奶的家人却没有那样。奶奶去世后,她的儿子也哭了。总之是很幸福的死亡方式。
亚希子没完没了地叨念这些无所谓的事情,CAMRY小子频频点头、静静倾听。
一回神,手中的罐装咖啡已经彻底冷却。
「然后呢,后来怎么样了?」
「就那样而已。」
她试着笑,她自己也很明白没能笑得很自然,啊呦,为什么会说这些事啊。
「真的就那样了,很无聊吧,对不起。」
「才不无聊。」
「是吗。」
「是的。」
一看向他,他的视线坚定不移,原本以为他只是个软弱的人,结果却不是那样,根本就很像个男人嘛。
一想到这些,莫名地害臊起来。
咦,他在留意手錶耶。
「你该不会是在赶时间吧。」
「嗯,算吧。」
该说怯懦呢,还是人太好呢,反正说的凈是些苦水,直接打断不就好了。
「不要紧的,开快一点应该就赶得上。」
「那就好,可是你可别开太快呀。」
「我知道。」
看他坚定地点头,也就放心了。
「我也要回去了,那我在后头跟着。」
「好。」
对他放心是个错误,十五分钟后CAMRY在山路半途失控打滑,迎面撞上了护栏。
2
CAMRY小子的名字是中原义晴,那个名字如今正清清楚楚地写在市立若叶医院506号房的门牌上。也就是说呢,赶赴事故现场的救护车把他送到若叶医院来了,话虽如此伤势并不严重,由于事故发生后出现轻微意识不清的现象,须要大致检查一下而已。
中原义晴
亚希子定神凝视以潦草字迹这么写着的门牌,义晴,还真像是古代武官的名字耶。但是,实在没想到会送到自己这间医院来呢,该说是尴尬吗,怎么形容才好呀,感觉上是不好意思呢?还是大事不妙呢?连自己都再清楚不过的事实,谷崎亚希子个性粗鲁,从不在乎枝微末节的小事,即便察觉也不在乎。然而对于事故原因,虽然也只是一部分就是了,只要想到自己可能牵扯其中就不可能不在乎。而且,她就只有对于车子的相关问题特别敏感。
实在没脸面对他耶
虽然有帮忙送院后的紧急处置,不过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中原先生,也不能说她完全没想过最好别打照面,但是只要谷崎亚希子还是护士的一天,就不可能逃避。况且,「想逃的时候偏不逃」是谷崎亚希子的原则,如果现在逃避,以后不就更没脸面对人家了吗?
「呼。」
她深呼吸一次,敲敲开着的门。
「中原先生,打点滴。」
「啊,好。」
躺在床上的中原先生撑起上半身,将手上的书放到枕边的动作非常谨慎。
「这量还堪满多的,可能要花点时间喔,请问要不要先去上个厕所?」
啊呦,为什么会用敬语啊,可是自己是护士,而中原先生又是病患,不能像那时候一样说话毫无分寸
「不要紧。」
「那请你把手臂伸出来。」
伸出的手臂细到让人不觉得是男人,比腕力的话,身为女人的自己似乎也能轻鬆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