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五日】
见到的那一瞬间,我心想:「好厉害的画。」
同时也心想:「好可怕的画。」
蓝色的密度高得让人联想到夏季的天空,越往中心,浓度越深,最终几乎近似黑色——站在摊开于地板上的那幅画布旁,瞬间我战慄地倒抽口气,觉得自己彷彿正被迫站在切割成四角形的深渊前。每当站在他所画的蓝色画作前方,那股无可抗拒的悬浮感就袭向四肢百骸。
话虽如此,眼前这幅画才刚开始上色而已。但是,也许正因为是在这种一整面都是蓝色的状态下,我才会产生窥看着深海的错觉吧。
在蓝色当中,隐约可以看见底下若隐若现的淡淡草稿,这看起来又彷彿是某种巨大的生物在水面底下蠕动一般,更是让人觉得恐怖。
他还是老样子,总画些惊人的作品呢……
我暗暗叹气。
站在我身旁的犀也低声喃喃道:「真惊人。」但是,我无法判定这是否是对画作的感想。因为作画者由良正睡在这幅蓝色画作的正上方。
当然,他并不是直接睡在那幅画上。
将大尺寸的画布铺在地板上作画时,有些人会在画布上方打横放置平坦的作业台,当作是脚手架。在我们这所美术大学,这个作业台称为「桥」。也许有专有名词,但我不晓得。
由良正穿着被五颜六色染髒的围裙,仰躺在这座只有五十公分宽的附轮子的桥上。他交叉的手指放在腹部上方,膝盖曲起,轻轻地闭着双眼。蔓延在正下方的整面蓝色,让他看起来就像飘浮水面上的尸体。
「真亏他在这种地方睡得着呢。」
但是,为什么要睡在桥上?
「那么——」犀转头看向我。「这下子要怎么叫醒他?」
「嗯……」
要是随便呼叫而惊动了由良,导致他掉在画作上可就糟了。一旦掉下去,他说不定会在和纸上泛起涟漪往下沉,融解在深海的蓝色里……我当然不可能为这种幻想所困,而是担心现实层面的问题。因为要是撞到画布,伤到了和纸与画板就糟了。
该怎么办才好呢……我看向四齓。
立于一旁的偌大隔板上贴着同等尺寸的草图,上头琳琅满目地贴满了疑似习作的素描、水彩画和不晓得是哪的风景照,所以无法看清整体的构图。习作当中还有好几张疑似是鳞片的图画。
看来她真的执着在鳞片这个主题上。
我再次看向由良,不知何时他已经张开了眼睛。他转动眼珠子,目光定在我和犀身上。「喂,起来。」我说,他静静起身。
「你没有开手机吧?」
「我有开。」
由良用明显困意十足的声音反驳,从皱巴巴的军绿色滑板裤口袋掏出手机,确认荧幕画面。
「是手机没电了。」
他事不关己似地报告。
我有些错愕地说:「不管是哪一种都很糟糕吧,你的手机到底为何而存在啊?真是的,幸好有来找你。因为联络不到你,高梁小姐可是伤透了脑筋喔。」
「喔。」由良一边无精打采地应声,一边走下桥,穿上散落在调色盘间的凉鞋。一站起身,他就转动脖子,关节咯吱作响。在那种木板上睡觉,也难怪会全身肌肉酸痛。
「你起来啦?」
蹲在蓝色画作旁的犀略显惋惜地微笑。
「亏我还觉得很像是米莱(Joh Millais)的画作呢。」
一脸睡眼惺忪的由良纳闷地歪过脑袋。
然后,大概是理解了犀这句话的涵义,下一秒他打从心底感到厌恶似地皱起脸庞。「你是指『奥菲莉亚』吗?」
犀露出苦笑。「我这是称讚。」
「那个女人发疯了喔。」
「那并非是不幸。」
由良于是倒抽口气陷入沉默。看起来似乎也有些受伤。
……哎呀,真是的。
充满文学气息的对话该结束了吧。
「别悠悠哉哉地聊天了,总之快去第一会议室吧。最上应该已经到了。对方也说过等四个人全部到齐后才能开始。早点结束掉这种事情吧。还有,我这么说是为你好,听说学校高层的人也会来,所以整理一下你那乱糟糟的头髮吧。」
「柏尾学长和犀学长请先过去吧。我随后就到。」
走出绘画大楼后,我们走在烈阳烘烤着的校圜里,朝着主要大楼迈步。
蝉鸣声十分剌耳。
天空蓝得让人感到不祥。
我摸了摸心窝一带。从刚才起,胃又一直抽痛。
忽然间,我想起了常在年代久远电视剧里看到的一幕场景:已届中年的中间管理职一边发着牢骚,一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胃药吃下。每次看到这种场景,我总是心想,为了那么一点小事就胃痛,这个大叔也太脆弱敏感了吧……但实际上自己成为当事人后,我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喂。」我叫住走在一步前方的犀。
「『奥菲莉亚』是什么?」
「哎呀~」犀回过头来,用像在看可怜孩子般的眼神望着我。于是我说:「干嘛?」
「近年来大学生的学力之低下真是教人感叹吶。」
「犀大人说失礼的话说得还真是神色自若啊。」
「那可是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喔。我不会要求你看完所有作品,但至少要知道着名场景吧?」
犀神经质似地推起眼镜的鼻架,瞟向一旁的学生会馆。那是一栋平坦圆筒形的建筑物,里头有学生餐厅、合作社和画具卖场。
「对了,阿春学长的生日快到了吧?」
「咦?嗯。」
「嗯~那你能在这里稍等我一下吗?」
说完,犀就目不斜视地大步走向一楼的商店。学校正在放暑假,但以埋头于独立製作和参加就职活动的人为中心,学生出入依然频繁,所以各个设施都照常营业,只是缩短了营业时间。
他会请我吃什么东西呢——抱着些许期待在原地等候。
数分钟后,犀一面将钱包塞进裤子的后侧口袋一面走回来,递给我一本文库本。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然后,露出融合了善意和挖苦的複杂笑容。
「这是我送给阿春学长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礼物。」
「……谢啦。」
由于没有理由拒收,我只好暂且感激不尽地收下。
前往狩野壹平老师的工作室担任助手的四名学生在发现尸体当天,就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但隔了一天之后,这回是校方召集我们。看来必须向校方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才行——我精神上还负荷不了,别来烦我啦;不要再叫我重头说明一遍;想知道案情的话,就去问警察啊——由于我完全处在自暴自弃的状态,甚至还想过要不要乾脆缺席,但总不能只有我不在场。
时间从下午两点开始,地点是第一会议室。
最先抵逹的人是最上,其次是前去寻找由良的我和犀,最后是在製作室里睡觉而迟到了的由良——四名当事者终于全员到齐,然后在学校的重量级人物面前,开始了第二次的侦讯。
学校和警察不同,并不习惯这种情况,所以连提问也有些不得要领,同样的问题问了好几次。
在当事者中,主要开口回答的是犀大人。这家伙的神经绝对不同于一般人。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口齿清晰地说明状况。我、由良和最上只有在校方向我们发问时,才会机械式地回答。
学校也向我们透露了一些之后的搜查状况。
验尸的结果,已确定那具尸体果然就是狩野壹平老师本人。由于被弃置在夏季的山上,腐败的速度相当快,但其实死亡才不过数天而已。但是,高梁助教表示狩野壹平老师本人是在七月二十九日上午与她联繫:「请帮我召集到几名助手。」所以警方认为老师是在不久后就过世身亡。
即便尸体腐烂的情形非常严重,还是得仔仔细细调查不可,警察真是一种辛苦的职业呢……我一个人逃避现实地思索着与正题毫不相干的事情。
警方将冒充成狩野壹平老师的男人和狩野夫人列为重要证人,正倾尽全力寻找他们的下落,但听说目前依然音讯全无。快点抓到他们吧,但请在不会为我造成困扰的地方。
履行完说明的义务,得以离开第一会议室后,四名学生自然而然地聚集在楼梯旁亦聊天区。
犀和由良跑去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我和最上则坐在长椅上,各自吁出了一口类似叹息的大气。
犀卡的一声打开宝特瓶的盖子,同时起头说话:「狩野老师应该没有告诉夫人他招募了助手这件事吧。见到我们突然造访,夫人虽然很惊讶,但随随便便将我们赶回去反而会招来怀疑,所以才暂且请我们入内,将我们赶进工作室里,再要求我们做她当场临时想到的工作。」
「……是啊,我早就觉得不太对劲了。我本来还说服自己,既然老师忙着製作新作品,那么工作环境太恶劣也没办法,但果然很多地方都非常可疑。要求我们做那么多的石膏模型,真的很莫名其妙。也完全没有说那些作品要提交到哪里等细节,老师本人也没有下达任何指示。」
「他走路方式也不像是腰受伤的人。」由良低声说。他啵啵啵地按压着手中装有碳酸饮料的纸杯。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狩野老师是因为腰痛得非常厉害,难以久站也无法提重物,更无法随心所欲行动,才会招募助手吧?但是那个大叔就像没事人一样站着,也像没事人一样走路。」
……啊,对喔。
我在看到那个大叔时油然而生、不由得想纳闷地歪过头的异样感——真相八成就是这件事。因为跟我透过事前的资讯所建构的狩野老师形象搭不起来,总觉得少了某些原本该有的东西。我被老师是同性恋者这项错误情报干扰了思绪,才会没有想到这一点。
「这么重要的线索,你应该当时就说出来吧。」
「我是心想老师当初说腰痛,可能只是招募助手的表面说法,但其他还有不能公开的理由,所以才判定不要多嘴说些麻烦的事情比较好。」
「也对。」我点点头后,聊天区陷入一片静默。
气氛委实太过沉闷,我将视线投往户外。
从楼梯间的窗户可以看见操场。想当然耳,没有半个人影。在这种炎炎日头下,要是待在那种完全无法躲避阳光的地方,没两三下就会不支倒地吧。
最上语调阴沉地开口说了:「也就是说,我们在杀人犯身边度过了一个晚上吧?」
犀偏过脸庞问:「什么杀人犯?」
「因为,既然会冒充成另一个人,目的一定是侵佔他的身分或财产吧?为了据为己有,就必须让本尊消失才行。后来发现了狩野老师的尸体,不就表示是那个大叔杀了狩野老师,再将他弃尸在森林里吗?」
……说得也是呢。
虽然我也儘可能不去思考这方面的事情。
傻乎乎地留在那间工作室里的我们,也许当时的处境相当危险。只是因为刚好所有人都聚集在同一个地方,才没有遭到不测。但要是稍有不察露出破绽,我们是否早就已经遭到违手了呢?
我还曾为了询问三餐如何解决,独自一人前往主屋,但其实当时也非常危险吧——
光是想像,我的背脊就窜过恶寒。
然而,犀摇了摇头说:「听说狩野老师的死因是脑溢血。」
其余三人瞠目结舌地看向犀。
「千华子听警察说的。」犀说,喝了一口宝特瓶里的矿泉水。「听说老师原本就是非常严重的糖尿病及高血压患者。其他还有好几种併发症,好像连眼睛也几乎快看不见了。这回会招募助手,真正的理由或许是病情恶化了吧?」
「那么,出现在工作室里的那个大叔和狩野老师的死一点关係也没有吗?」
「我想这就不太可能了。毕竟如果不知道狩野老师已经不在人世,应该不会想到要假冒他这种主意吧?」
「这样的话,他会被追究什么罪责?」
「如果没有对濒死的病人施以适当的处置,那就是保护责任者之遗弃罪;如果明知有尸体却置之不理,则是违反了遗弃尸体罪——大概会是这样吧。总而言之,那两个人也不算是完全无辜,所以警方才会追查他们的下落。」
「喔……」
犀歪过头说:「喂,从刚才起我就觉得很奇怪,你们为什么这么消沉啊?」
「咦?还问我们为什么……」
「如果是后悔早知道那么做就好了,那还说得过去;但如果是想像可怕的可能性而精神不济,那就只是浪费时间了。」
「确实是这样没错啦。」最上说:「可是,我果然……还是静不下心啊,总觉得心神不宁。」
「对啊。」我也额首同意:「虽说是被骗了,但我们毕竟擅自碰了已故狩野老师的作品,还翻製成了石膏模型。」
犀扬起苦笑。「石膏翻模又没什么关係。在黏土的状态下,作品无法长期保存,老师说不定还会感谢我们呢。」
「不是那个意思啦……」
「我明白你们的心情,但已经没有任何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了喔。」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事情已经落幕了。」犀从长椅上起身。
他一面挥着宝特瓶代替挥手,一面走向楼梯。
「我们别再讨论这件事情了,查案的外行人就算在这里说长道短也无济于事,之后就交给能干的日本警察吧。我们就当作是被蛇咬了一口,忘记这件事,尽情享受剩下的暑假吧。我去社团露完脸后,今天就先回去了。」
……犀大人的神经果然异于常人。
犀消失在楼下后,最上也慢吞吞地起身。
「那么,我也还有打工……」
「你在哪里打工?」
「就是学校后面的那间便利商店。」
「啊,就是色情书刊的进货种类特别丰富的那间……」
「咦?下订单的人可不是我喔,是店里的正职人员——」
「我知道啦。」
「哈哈哈。那我先走了。」
就这样,聊天区里只剩下我和由良。
寂静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