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六日】
其实我顶多昏迷了数小时。
虽是三更半夜,但一听说我被救护车载往了医院,母亲和柏尾先生就十万火急赶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所以我们才叫你搬回家里住啊!」为什么是「所以」啊?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反问之后,才知道他们似乎认为,我会昏倒的主要原因就是我回国后开始一个人生话。原本这两个人就对于我独自生活一事不以为然,以为我是顾虑他们两人才会搬出去。不不不,才不是这样。顾虑他们才新婚燕尔确实是理由之一,但真要说的话,主要原因是「我想试着一个人生活」。对我而言,两个人再婚不过是开始一个人生活的契机罢了——但就算我如此说明,因为我突然住院而惊慌失措的两人似乎根本没有好好听我说话。看样子关于这件事,必须先等双方都冷静下来才行,而且时间也很晚了,所以我说:「等我出院再说吧。」暂且将这件事情搁在一边。
中午过后,我转到了四人房。
隔壁病床的病人是因肠扭转而住院的三十岁上班族。不知是妻子还是女朋友的小巧可爱女性一直在他身旁忙进忙出,俐落勤快地照料着他。咕!啊~可恶,我也交个女朋友吧。
才刚这么心想,就有个臭男人来探望我。好心酸啊。
是由良。
「身体如何?」
「托你的福,现在完全是生龙活虎喔~」
我现在正自暴自弃着。
由良向我说明了之后发生的事情。
我昏倒后,由良就不再理会菱田,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二〇还是二九之类的。菱田虽然错过了跳下去的时机,但莫名其妙的发展让他吓得在原地动弹不得,想逃也逃不了,只是无意义地在由良身旁来回打转,不久就被赶来的学校警卫压制在地。随后被警方直接带走,现在正在接受调查。
「我也接受了侦讯喔。我想过几天警方也会来询问阿春。对了,听说找到狩野夫人时,她藏身在朋友家里,现在也正接受调查。」
「嗯~……喂,那个,问这种问题可能很失礼,但狩野夫人会协助菱田的原因是……」
「他是夫人外遇的对象。」
「……说得也是呢~」
该怎么说,真的是原封不动地呈现了《泥之假面》的世界呢。
用卑劣的手段利用了伏野的才能后,却遭到深爱伏野的章子报复的安倍;表面上假意讨好伏野,实则遵从安倍指示的珠子。不过两个人在《泥之假面》小说中结局都非常悲惨。
纵使不是刻意人为,优秀杰出的故事仍会为现实造成影响吗——
「啊,对了!高梁小姐怎么样了?」
「她昨天就自首了。纵火之后,听说就自己跑进附近的派出所。」
「……是吗?」
她平安无事啊。
如果像章子一样死去的话,就真的太令人唏嘘了。
但不至于演变成那种结果呢。
「不可能不追究她的罪责吧。」
「那当然啊。」由良轻轻耸肩说:「单论刑责,高梁小姐会比较重吧,但我想菱田应该会面临到非常严厉的社会制裁,也没有酌情减刑的余地,另外——对了对了,今后也会追究他的其他罪行。」
「其他罪行?」
「听说一年前油画系一个名为白谷的学生死得非常离奇,无法判定是意外还是自杀。」
「……我知道。」
也就是说——
参加了文艺社的白谷据说是校友狩野老师着作的超级粉丝,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透过何种管道,但两人渐渐私底下也有往来。白谷的志愿是当上职业作家,狩野老师则多少知道业界的内幕,所以推测两人建立起了类似师徒的关係——在这种情形下,白谷很有可能知道了代笔作家一事。「那么,难不成白谷的死亡,有可能是菱田乔装成意外……?」
「也许有这个可能,所以要再次展开调查——警方侦讯的时候是这么对我说的。这件事情今后会有什么发展目前还无法得知,一切从现在才要开始。」
「是……嘛。」我叹了一口气说:「那么,今后出版社会怎么刊登《失眠》呢?会用狩野老师的名字吗?」
「这也还不晓得。因为就连出版社也是现在才知道这件事情吧。毕竟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没错。距离那场疯狂般的混乱,尚未经过二十四小时。
总觉得有种很怪的感觉。
在我看来,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话说回来,喂,由良。」
「是。」
「你是哥哥吧?」
闻言,由良无声地瞪大双眼。
「你是宛吧,不是彼方。」
由良勾起嘴角,用鼻子哼笑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
「我如果认真起来假扮小彼,几乎能顺利骗过所有人喔。」
「你太自以为是了。」
那么,这里有个疑问。
为什么我能识破眼前的由良是由良宛呢?
非常简单。
因为由良彼方称呼我为「柏尾学长」,而不是「阿春」。
仅此而已。
但没有必要特地揭晓答案,所以我选择对由良宛保持沉默。
「原来春川是假名啊。」
由良宛说,指向病床上的名牌。
上头写着「柏尾遥」——
「……春川并不是假名,是我改了姓氏。从那座村子回来以后「喔?」
「春川是旧姓,现在姓柏尾。」
「怎么这么突然?你入赘了吗?」
「不,那个,我并不是入赘——」于是,我又在这时简略地叙述已重複过无数遍的那段说明。「那么,你以前是叫做春川遥吧?」
「没错。」
「这名字真像是魔法咒语呢。」(注:春川遥日语念作Harukawa Haruka。)
真要辩解的话——
为我取名为「遥」的是布施正道。我母亲寿子本打算与布施正道结婚,所以儿子的名字原先该是「布施遥」。但是,就在要提交结婚申请书的那一刻,布施正道却脚底抹油跑了。据说他临走前撂下的台词是:「没有任何人能够束缚我!」他不是想搞笑,而是非常认真地这么说,这点果真不愧是他。言行举止教人看不下去就是布施正道的基本作风。「这下子没救了。」于是母亲寿子很快死心看开,毅然决然成了未婚妈妈,我则跟随母方的姓「春川」。「春川遥」于焉诞生。不过,今年夏天起我变成了「柏尾遥」,所以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如果截取遥的「Haru」,而不是春川的「Haru」,今后大家还是可以用「阿春」(Haru)这个绰号叫我,完全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由良彼方。
因为那家伙的名字是「彼方」啊。
我和由良彼方两个人站在一起时,简直就像是大牌相声组合嘛。(注:此指日本知名相声组合海原はるか·かなた(Unabara Haruka·Kanata),此两人名字音同「遥」及「彼方」。)
但也许是我想太多了。
「对了,由良家的彼太郎呢?」
「他也一起来了。不过那家伙不喜欢来病房。现在的话,我想想……应该在顶楼吧?」
搞什么?撇下住院的病人不管,未免太我行我素了吧!
不过,还真像他会做的事。
隔壁病床的围帘猛然打开。肠扭转上班族走下病床,一边相亲相爱地与他可爱的同伴互相依偎,一边走出病房。「我请你吧。」「不用了啦。」这段对话传了过来,他们应该是要去咖啡厅或者去散步吧?
拉门式的大门俐落关上。
由良宛漫不经心地望着那一幕,轻声说道:「其实我今天是来向你道谢的。」
「道谢?」
对此我半点头绪也没有,更何况偏偏是那个由良宛摆出了如此谦虚的态度,这件事本身就让人觉得恐怖又毛骨悚然。
我边往后缩边慎重地问:「谢我什么?」
「当时阿春也在那里,真的是太好了。」
「也在那里?」
「就是菱田和彼方互相对峙的时候。」
「……嗯。」
在仅有底部残存了些许火红的藏青色天空下,暖风往上吹起的腐朽屋顶上。
由良彼方这么对菱田说了:
——请告诉我——告诉我你在掉下去的期间,看到了什么样的光景、什么样的颜色——请你仔仔细细地告诉我,人类在坠向死亡的那一瞬间,看见了什么景象——要有人和你一起,你才敢跳吗?那和我一起跳下去吧——
他恐怕是认真的。
绝不是挑衅也不是虚张声势。
在一旁听着的我可以肯定。
这世上有些人只要是为了创作,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
「听彼方描述现场状况的时候,我整个人直打哆嗦。只要他踏错一步,就不可能平安无事,不论身心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由良宛轻咬住嘴唇,搓了搓上手臂。
这里可是病房,所以应该不可能是冷气开得太强。他会感到寒冷,是因为从体内深处油然升起的恐惧吧?
「他能够平安无事,都是多亏了阿春不顾现场气氛地吐血昏倒,打破了当时的僵局。这就跟阿春挺身阻止了他没有两样。所以,真的很谢谢你。」
「……没这回事。」
「不,这件事情我真的很感谢你。」
「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声音闷在嘴里地含糊应道,同时有种直觉。
如果要问的话,也许就是现在。
我有这种感觉。
「那个,我也不是相对地想要求什么,只不过,还是想问你一件事情。」
在他心生警戒之前,我一鼓作气紧接着说完:
「你在○村说的『某个人』,该不会就是指你弟弟吧?」
由良宛的脸庞霎时扭曲。
看起来既像是怀念着某件事而露出微笑,也像静静地发怒,也像为了某件事情感到哀伤。「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呃,那是……就是有这种感觉。」
「…………」
「但这么说好像太不负责任了。我想想,呃,该怎么说……这只是我的第六感而已。因为我总觉得,你会那么无所畏惧又奋不顾身地去做某件事情,应该是为了非常重要的家人吧,所以才……」
由良宛不发一语,倏地将视线从我的脸上别开。
沉默就等于肯定——我可以这么解读吧?
起头的人是我,但对方这般意味深长地陷入沉默后,气氛果然很尴尬。我毫无目标地眼神四处游移,最后投向了身旁的窗户。
或许是受我影响,由良宛也跟着看向窗户。
今日的天空也万里无云到让人无奈。
隔着一片玻璃的户外世界焚烧般灿然生辉。好白。夏季期间,不论是群树、建筑物、道路,甚至是空气,这世界的所有事物皆涂上了张牙舞爪的白。强烈日照的颜色,剌眼反射的颜色。没有蓝也没有红。在这片白茫茫的景色中,人类不过是一道又一道的黑影——
「一半猜对了,但一半猜错了。」
由良宛依然望着窗户,用非常冷静淡漠的嗓音说:
「我弟弟并不知道我去了○○县寻找布施正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也请阿春对他保密。只要你答应我这件事情,你想知道什么,我现在可以全部告诉你。」
「我答应你。」
我立即回答。对此,由良宛露出了像是不知所措,但又好似有些安心的複杂神情看向我,几乎没有掀开嘴唇地小声说:「那就麻烦你了。」
而后,我知道了他与她的故事片断。
正好点滴吊完了,我于是一个人走上顶楼,顺便兼作散步。
打开犹如一块铁板、合叶铰链发出了剌耳吱嘎声的大门后,眼前是仅有水泥地板材延展开来的一整麵灰色平坦空间。比想像中还要宽广。围住四边的栏杆高度让人有些心惊胆跳。
盛夏午后时分的顶楼。想必很热吧,术似我做好了觉悟来到屋外,却没有想像中炎热。
是因为风很大吧。
顶楼上拉起了好几条细长的晾衣绳,但上头没有半件衣物,只有尾端残留着一条怎么看都像是有人忘记拿走的白色洗脸巾。洗脸巾被风吹得啪哒啪哒作响,彷彿在挥舞着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