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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作者:柴村仁 字数:4183 更新:2022-11-09 02:58:24

【八月六日】

其实我顶多昏迷了数小时。

虽是三更半夜,但一听说我被救护车载往了医院,母亲和柏尾先生就十万火急赶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所以我们才叫你搬回家里住啊!」为什么是「所以」啊?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反问之后,才知道他们似乎认为,我会昏倒的主要原因就是我回国后开始一个人生话。原本这两个人就对于我独自生活一事不以为然,以为我是顾虑他们两人才会搬出去。不不不,才不是这样。顾虑他们才新婚燕尔确实是理由之一,但真要说的话,主要原因是「我想试着一个人生活」。对我而言,两个人再婚不过是开始一个人生活的契机罢了——但就算我如此说明,因为我突然住院而惊慌失措的两人似乎根本没有好好听我说话。看样子关于这件事,必须先等双方都冷静下来才行,而且时间也很晚了,所以我说:「等我出院再说吧。」暂且将这件事情搁在一边。

中午过后,我转到了四人房。

隔壁病床的病人是因肠扭转而住院的三十岁上班族。不知是妻子还是女朋友的小巧可爱女性一直在他身旁忙进忙出,俐落勤快地照料着他。咕!啊~可恶,我也交个女朋友吧。

才刚这么心想,就有个臭男人来探望我。好心酸啊。

是由良。

「身体如何?」

「托你的福,现在完全是生龙活虎喔~」

我现在正自暴自弃着。

由良向我说明了之后发生的事情。

我昏倒后,由良就不再理会菱田,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二〇还是二九之类的。菱田虽然错过了跳下去的时机,但莫名其妙的发展让他吓得在原地动弹不得,想逃也逃不了,只是无意义地在由良身旁来回打转,不久就被赶来的学校警卫压制在地。随后被警方直接带走,现在正在接受调查。

「我也接受了侦讯喔。我想过几天警方也会来询问阿春。对了,听说找到狩野夫人时,她藏身在朋友家里,现在也正接受调查。」

「嗯~……喂,那个,问这种问题可能很失礼,但狩野夫人会协助菱田的原因是……」

「他是夫人外遇的对象。」

「……说得也是呢~」

该怎么说,真的是原封不动地呈现了《泥之假面》的世界呢。

用卑劣的手段利用了伏野的才能后,却遭到深爱伏野的章子报复的安倍;表面上假意讨好伏野,实则遵从安倍指示的珠子。不过两个人在《泥之假面》小说中结局都非常悲惨。

纵使不是刻意人为,优秀杰出的故事仍会为现实造成影响吗——

「啊,对了!高梁小姐怎么样了?」

「她昨天就自首了。纵火之后,听说就自己跑进附近的派出所。」

「……是吗?」

她平安无事啊。

如果像章子一样死去的话,就真的太令人唏嘘了。

但不至于演变成那种结果呢。

「不可能不追究她的罪责吧。」

「那当然啊。」由良轻轻耸肩说:「单论刑责,高梁小姐会比较重吧,但我想菱田应该会面临到非常严厉的社会制裁,也没有酌情减刑的余地,另外——对了对了,今后也会追究他的其他罪行。」

「其他罪行?」

「听说一年前油画系一个名为白谷的学生死得非常离奇,无法判定是意外还是自杀。」

「……我知道。」

也就是说——

参加了文艺社的白谷据说是校友狩野老师着作的超级粉丝,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透过何种管道,但两人渐渐私底下也有往来。白谷的志愿是当上职业作家,狩野老师则多少知道业界的内幕,所以推测两人建立起了类似师徒的关係——在这种情形下,白谷很有可能知道了代笔作家一事。「那么,难不成白谷的死亡,有可能是菱田乔装成意外……?」

「也许有这个可能,所以要再次展开调查——警方侦讯的时候是这么对我说的。这件事情今后会有什么发展目前还无法得知,一切从现在才要开始。」

「是……嘛。」我叹了一口气说:「那么,今后出版社会怎么刊登《失眠》呢?会用狩野老师的名字吗?」

「这也还不晓得。因为就连出版社也是现在才知道这件事情吧。毕竟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没错。距离那场疯狂般的混乱,尚未经过二十四小时。

总觉得有种很怪的感觉。

在我看来,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话说回来,喂,由良。」

「是。」

「你是哥哥吧?」

闻言,由良无声地瞪大双眼。

「你是宛吧,不是彼方。」

由良勾起嘴角,用鼻子哼笑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

「我如果认真起来假扮小彼,几乎能顺利骗过所有人喔。」

「你太自以为是了。」

那么,这里有个疑问。

为什么我能识破眼前的由良是由良宛呢?

非常简单。

因为由良彼方称呼我为「柏尾学长」,而不是「阿春」。

仅此而已。

但没有必要特地揭晓答案,所以我选择对由良宛保持沉默。

「原来春川是假名啊。」

由良宛说,指向病床上的名牌。

上头写着「柏尾遥」——

「……春川并不是假名,是我改了姓氏。从那座村子回来以后「喔?」

「春川是旧姓,现在姓柏尾。」

「怎么这么突然?你入赘了吗?」

「不,那个,我并不是入赘——」于是,我又在这时简略地叙述已重複过无数遍的那段说明。「那么,你以前是叫做春川遥吧?」

「没错。」

「这名字真像是魔法咒语呢。」(注:春川遥日语念作Harukawa Haruka。)

真要辩解的话——

为我取名为「遥」的是布施正道。我母亲寿子本打算与布施正道结婚,所以儿子的名字原先该是「布施遥」。但是,就在要提交结婚申请书的那一刻,布施正道却脚底抹油跑了。据说他临走前撂下的台词是:「没有任何人能够束缚我!」他不是想搞笑,而是非常认真地这么说,这点果真不愧是他。言行举止教人看不下去就是布施正道的基本作风。「这下子没救了。」于是母亲寿子很快死心看开,毅然决然成了未婚妈妈,我则跟随母方的姓「春川」。「春川遥」于焉诞生。不过,今年夏天起我变成了「柏尾遥」,所以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如果截取遥的「Haru」,而不是春川的「Haru」,今后大家还是可以用「阿春」(Haru)这个绰号叫我,完全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由良彼方。

因为那家伙的名字是「彼方」啊。

我和由良彼方两个人站在一起时,简直就像是大牌相声组合嘛。(注:此指日本知名相声组合海原はるか·かなた(Unabara Haruka·Kanata),此两人名字音同「遥」及「彼方」。)

但也许是我想太多了。

「对了,由良家的彼太郎呢?」

「他也一起来了。不过那家伙不喜欢来病房。现在的话,我想想……应该在顶楼吧?」

搞什么?撇下住院的病人不管,未免太我行我素了吧!

不过,还真像他会做的事。

隔壁病床的围帘猛然打开。肠扭转上班族走下病床,一边相亲相爱地与他可爱的同伴互相依偎,一边走出病房。「我请你吧。」「不用了啦。」这段对话传了过来,他们应该是要去咖啡厅或者去散步吧?

拉门式的大门俐落关上。

由良宛漫不经心地望着那一幕,轻声说道:「其实我今天是来向你道谢的。」

「道谢?」

对此我半点头绪也没有,更何况偏偏是那个由良宛摆出了如此谦虚的态度,这件事本身就让人觉得恐怖又毛骨悚然。

我边往后缩边慎重地问:「谢我什么?」

「当时阿春也在那里,真的是太好了。」

「也在那里?」

「就是菱田和彼方互相对峙的时候。」

「……嗯。」

在仅有底部残存了些许火红的藏青色天空下,暖风往上吹起的腐朽屋顶上。

由良彼方这么对菱田说了:

——请告诉我——告诉我你在掉下去的期间,看到了什么样的光景、什么样的颜色——请你仔仔细细地告诉我,人类在坠向死亡的那一瞬间,看见了什么景象——要有人和你一起,你才敢跳吗?那和我一起跳下去吧——

他恐怕是认真的。

绝不是挑衅也不是虚张声势。

在一旁听着的我可以肯定。

这世上有些人只要是为了创作,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

「听彼方描述现场状况的时候,我整个人直打哆嗦。只要他踏错一步,就不可能平安无事,不论身心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由良宛轻咬住嘴唇,搓了搓上手臂。

这里可是病房,所以应该不可能是冷气开得太强。他会感到寒冷,是因为从体内深处油然升起的恐惧吧?

「他能够平安无事,都是多亏了阿春不顾现场气氛地吐血昏倒,打破了当时的僵局。这就跟阿春挺身阻止了他没有两样。所以,真的很谢谢你。」

「……没这回事。」

「不,这件事情我真的很感谢你。」

「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声音闷在嘴里地含糊应道,同时有种直觉。

如果要问的话,也许就是现在。

我有这种感觉。

「那个,我也不是相对地想要求什么,只不过,还是想问你一件事情。」

在他心生警戒之前,我一鼓作气紧接着说完:

「你在○村说的『某个人』,该不会就是指你弟弟吧?」

由良宛的脸庞霎时扭曲。

看起来既像是怀念着某件事而露出微笑,也像静静地发怒,也像为了某件事情感到哀伤。「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呃,那是……就是有这种感觉。」

「…………」

「但这么说好像太不负责任了。我想想,呃,该怎么说……这只是我的第六感而已。因为我总觉得,你会那么无所畏惧又奋不顾身地去做某件事情,应该是为了非常重要的家人吧,所以才……」

由良宛不发一语,倏地将视线从我的脸上别开。

沉默就等于肯定——我可以这么解读吧?

起头的人是我,但对方这般意味深长地陷入沉默后,气氛果然很尴尬。我毫无目标地眼神四处游移,最后投向了身旁的窗户。

或许是受我影响,由良宛也跟着看向窗户。

今日的天空也万里无云到让人无奈。

隔着一片玻璃的户外世界焚烧般灿然生辉。好白。夏季期间,不论是群树、建筑物、道路,甚至是空气,这世界的所有事物皆涂上了张牙舞爪的白。强烈日照的颜色,剌眼反射的颜色。没有蓝也没有红。在这片白茫茫的景色中,人类不过是一道又一道的黑影——

「一半猜对了,但一半猜错了。」

由良宛依然望着窗户,用非常冷静淡漠的嗓音说:

「我弟弟并不知道我去了○○县寻找布施正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也请阿春对他保密。只要你答应我这件事情,你想知道什么,我现在可以全部告诉你。」

「我答应你。」

我立即回答。对此,由良宛露出了像是不知所措,但又好似有些安心的複杂神情看向我,几乎没有掀开嘴唇地小声说:「那就麻烦你了。」

而后,我知道了他与她的故事片断。

正好点滴吊完了,我于是一个人走上顶楼,顺便兼作散步。

打开犹如一块铁板、合叶铰链发出了剌耳吱嘎声的大门后,眼前是仅有水泥地板材延展开来的一整麵灰色平坦空间。比想像中还要宽广。围住四边的栏杆高度让人有些心惊胆跳。

盛夏午后时分的顶楼。想必很热吧,术似我做好了觉悟来到屋外,却没有想像中炎热。

是因为风很大吧。

顶楼上拉起了好几条细长的晾衣绳,但上头没有半件衣物,只有尾端残留着一条怎么看都像是有人忘记拿走的白色洗脸巾。洗脸巾被风吹得啪哒啪哒作响,彷彿在挥舞着白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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