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电吉他相比,电贝斯有个明显的好处,就是只要不插电就几乎听不到声音。
我在神乐阪学姊的巧言之下买了贝斯,隔天早上把它带到教室之后,马上就被同学团团包围。「随便弹个什么嘛!」儘管大家不断地催促着我,我还可以说:「可是这是贝斯,所以弹不出声音耶!」然后逃开。如果是吉他就没办法了。所以拿贝斯真好——这种说法也可以稍微安慰一下被神乐阪学姊玩弄的自己。
「不过啊,你为什么想要一把贝斯?」
一个男生说出一件我完全没想过的事。
「啊,这个问题我之前就一直在想。但也没有特别不需要嘛?」
「你这评论家,解释得简单点啦。」
「不要叫我评论家啦!」我把贝斯从同学手中拿回来,收到盒子里。事实上用讲的也没办法好好地解释,不过为了全世界贝斯手的名声,我还是得说些什么。
「你们几个,去那边坐好。」
「是的,小直老师。」
「拜託老师不要讲专业术语。」
唔,居然先对我打了消毒针。几个男生围着我的座位坐正,这种时候我可不能说错话。怎么办?我舔了舔嘴唇,一边思考着该从何讲起。
「……那么,先回忆一下隐居大人的脸。」
「为什么?」
「别管那么多,先照着我的话做。」
几个男生有的闭上眼睛,有的瞪着天花板。与水户黄门极为神似的导师有着一张非常容易回想的脸。
「接着想像一下,把隐居大人的鬍鬚从脸上移掉。好了吗?」
「……好了好了。」
「啊,好像年轻时的江成和己喔。」
「江成本来就还年轻好吗?」
「好了好了。接下来,想像一下拿掉头髮以后的隐居大人。」
「小直老师,这样做有什么涵意吗?难道是心理测验?」
「做了你就知道了。怎样,想像得出来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隐居大人的髮根不是强韧得令人惊讶吗?」
「比起鬍鬚,要去掉头髮还比较容易。」
「接下来是最后一步,想像一下去掉脸部轮廓后的样子。」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写着:「什么?」
「这是怎样?」
「不懂啊!」
「轮廓是指什么?耳朵之类的吗?」
「不,不是那样,是去掉脸部的形状。感觉就像一个空无一物的平面浮出眼睛、鼻子跟嘴巴。好,想像看看。」
学生们纷纷发出「嗯、嗯……」的声音,有的用手指搔着太阳穴,有的抓头髮。
「……不行,没办法吧?如果拿掉脸部轮廓就没有意义了啊!」
「不管怎么想像,脑袋都会浮现那颗圆圆的头。」
「加油。你不是常常自豪地说:『不管是哪个写真美女,我都有办法在脑海中消除她身上的泳衣』吗?」
呃,你们也不用那么努力吧?
大家痛苦挣扎了大约两分钟以后,所有人都投降了。于是我最后再以一句话作结:
「也就是说,现在大家脑中拚了命想要消除的东西若是转换到音乐方面,对我来说就是贝斯。了解了吗?」
听众们还是一脸恍惚。
「正如你们可以想像吉他之类的乐器无法弹奏出歌曲,却没办法想像贝斯无法发出声音。因此我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贝斯对我而言是必要的。」
「是喔……」
「说不上来耶,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搞懂?」
到底懂了没啊?话说回来,就算你们了解了我也很困扰。因为我又在胡说八道了。
「不过小直老师真是厉害啊,看来你很有潜力继承父亲的衣钵。」
「我不会继承的!」为什么我非得被同学这样说啊。
话刚说完,预备铃声就响了起来。同一时间,教室后方——也就是靠近我的座位右后方的门打开了。
真冬站在教室门口,视线先停留在我那张被男生们佔领的桌子,接着移到我手里的吉他琴盒,脸蛋忽然皱了起来。
「……走开。」
因为真冬一句小声而冷漠的话,那些听我胡说八道的男生便很快地闪开了……喂喂,不要到我这里来,给我回到自己的座位。
「小直老师……」其中一个男生把脸凑过来,喃喃地说:「不会吧?你之所以开始弹贝斯难道是因为虾泽同学?」
「嗄?什、什么?」我的声音变得怪怪的。
「你最近不是常常跑去中庭吗?」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就有机会可以接近她了啊?老师的头脑真好啊。」
男生们频频偷看真冬的脸。不要在这么近的距离说閑话啦!
因为真冬充满攻击性的态度,自她转来的第二天起,几乎让班上所有的女生都成了她的敌人,不过男生们却一点也不在意,还是一样担心真冬。在换教室的时候帮她带路,或是在她忘记带辅助教材时借她的,大概都是班上的男生。
这些常常聚在我座位附近的男生,说不定也都是基于这个理由吧?男人真是笨啊。
「对了,虾泽同学……」
一个有勇气的家伙转过身来向真冬搭话。真冬把目光从课本往上移向他,慢条斯理地回答:「不要称呼我的姓。」
「那——真冬同学……」
「也不要叫我的名字。真噁心。」
「真冬说我噁心……我仅存的生存希望没了。」
「加油,你的脸倒是没那么噁心。」「对,我的脸。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要表演相声给我去别的地方。话又说回来,虽然在转学来的那天就说过这番话,不过她有这么讨厌自己的姓吗?我一直以为她只有在那种场合才会这样乱说。到底是为什么?是不是以前有人欺负她,帮她取了「虾仁美乃滋」(注:日文发音接近「虾真冬」)之类的绰号呢?
「虾泽同学也玩乐团吗?会不会因为弹吉他而惹钢琴老师生气呢?」
就在他不屈不挠地继续搭话时,真冬的侧脸整个僵住了。
「话虽如此,你还真能利用时间分别练习两种乐器耶!」
「应该是同时练习的吧?因为弹的曲子是同一首啊。」
「这怎么可能!」真冬把目光移回课本。不过,我注意到她的视线有些空茫。
「你们……怎么会知道?」由于她低着头说话,男生们也同时安静了下来。
「呃……这个嘛……」
「你放学以后不是都会在学校中庭练习吗?一直都听得到啊!」
「对啊,很有名喔!大家都知道。」
真冬突然站了起来。嘴唇颤抖,脸色发青。
「一直都……听得到吗?」
啊,糟了。她不知道吗?我一边因为即将可能发生的状况而忧郁,一边悄悄地插嘴:
「那个……我没有告诉你,那间练习教室的隔音并不完全,声音会从门的缝隙传出来。」
真冬的脸色瞬间惨白,接着又转为通红,嘴唇不停颤抖。
就在我以为可能会被揍而抱着头趴在桌上的瞬间,一阵跑步声从我背后经过,接着被关门声打断。
一阵令人不舒服的沉默笼罩了一年三班。
我抬起头,大家都佯装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却用一种责难的眼光看着我。
「……小直,你在干嘛啊?还不快去追她!」
刚刚被真冬嫌弃太噁心而失去生存希望的家伙,冷冷地对我说。
「为什么要我去?」
「因为真冬是你负责的啊!」寺田班长不知道为什么竟说出这句话,旁边簇拥的女生也像串通好了一样「嗯嗯」地猛点头。什么我负责?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不快点去追,就要开始上课了。动作快啦!」不
知道他们到底想干嘛,不过这个世上的确有一种难以抵抗的力量叫作气氛,当时的我也被它所驱动,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一走出教室,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千晶就差点撞到我。
「你在干嘛啊?刚才虾泽同学在那边……」
「她往哪儿去了?」
「咦?啊,嗯,她刚刚下了楼梯——小直?等等!小直,你要去哪里?」
当我推开千晶往外跑的时候,预备铃声正好响了起来。
真冬把自己关在中庭的个别练习教室。虽然门关得紧紧的,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不过一出中庭,我马上就知道了。因为门上的挂锁是打开的。
我站在旧音乐科大楼前面,陷入短暂的思考之中。我在做什么啊?儘管我照着班上同学的意思跑出来追真冬,但是要怎么做才好呢?跟她道歉,这样好吗?我到底做了什么坏事啊?
乾脆就这样回教室算了。跟班上同学说:「我不知道她跑去哪里了?」然后就算了。不过,我的双脚却无法动弹。
没多久,第二声上课预备铃响起,我确定迟到了。算了,第一节就顺便跷课吧!跷个一、两次应该没什么大不了,何况我也有一些话想对真冬说。我握着练习室的门把,斜斜地用力压下。
真冬把三个坐垫叠在长桌子上,然后自己抱着膝坐在上面。儘管我走进练习教室,她也只是把埋在膝间的脸抬起来而已。
「像你这样用坐垫实在浪费了。那些坐垫可是我带来的喔,并排在桌上可以在上面睡觉,所以我才拿了三个来。那可不是搞笑的笑点,不要把它们叠起来啦。」
真冬几乎没有改变姿势,只是稍微直起身,用左手抽出两个坐垫向我丢来。坐垫打到我的脸上,我把其中一个丢回去,另一个铺在地上,盘坐在上面。
「你来这里干嘛?」
真冬用哑哑的声音说着。
「为了跷课才跑来的啊,没想到某人也在这里呢。哇,还真是奇遇啊,虽然有点困扰。」
「骗人。」
为什么你知道我在说谎啊?拿出证据来啊!证据。虽然我是在说谎没错。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真冬望着地板,小声地喃喃自语。我回头瞥了一下因为有隙缝而无法完全隔音的门。
「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你没有问我啊!」
我又被坐垫砸了。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事情生气啊?
「就算声音传出去也没什么不好啊,又不是做什么亏心事。」
「一点也不好。」
真冬用力地并起膝盖抱在胸前,蜷缩到桌子的一角。完全没办法跟她沟通,该怎么办啊?
「都出过钢琴演奏的CD了,弹吉他却不喜欢让别人听?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你又懂什么了?」
真冬吐出的一句话,「啪」的一声落在我和她中间的地板上。
突然间——一股怒气涌了上来。
「我怎么可能会懂啊!」我把视线从真冬身上移开。不这样的话,万一拿来丢的坐垫用完了,我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说,不是吗?有什么困扰就老实地说出来啊,我又不会什么读心术。」
初次见面的那天是这样、转学来的那天也一样。真冬什么也不说,只有我鸡婆地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担心她,结果不是被白眼就是被抱怨。
「——如果我说出来,你会帮我吗?」
我吓得抬起头来,望向真冬。她那泫然欲泣的眼眸看起来就像河流人海口的河水,颜色既灰暗又阴郁。
「如果我把我的困扰全说出来,你会为我做些什么吗?要你游泳到美国去,你真的会为了我游过去吗?要你把右手切下来给我,你真的会切吗?如果要你去死,你会为了我去死吗?」
我不禁哑然,只觉得有一股寒气。这感觉就像在一个连月光都没有的深沉夜里窥探一座深渊,却看见一些原本不可能从水面上看见的事物。
「明明办不到,就不要随便乱说话。」
「呃……你真的希望我为你做这些事?」
真冬摇了摇头,看来好像偷偷掉了些眼泪。
「没这种事。」
「如果……你不试着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只是说出来而已,又不会少一块肉。」
「那你把时光倒回我开始弹钢琴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