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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英雄變奏曲

作者:杉井光 字数:5443 更新:2022-11-09 03:17:02

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天空乌云密布。我完全没法入睡,便早早就到学校去了。当我一进教室,同学马上就群起包围着我。

「听说你要和公主一决胜负?」

「什么?你刚说的一决胜负是什么意思?如果输了会怎样吗?」

「不会是要当一辈子的奴隶吧?」「那不就和现在一样?」

被大家这么一说,我吓得脸色发青。

「嗯……这个嘛……为……什么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你昨天不是和虾泽同学在中庭说话吗?」

「你们看到了啊?」

「明明就觉得气氛还不错,结果却听到你们说要决胜负之类的,观众们都很失望耶!」我们又不是在表演。

「欸,你们什么时候要比?比什么啊?赢的人有什么奖品?」

啊,他们没听到我们约在今天放学以后的部分吗?太好了。不过,虽然我想尽办法要把话题岔开,但是除了比赛的时间、地点以外,其他的我还是全都招了。

「新的社团?和虾泽?还有相原?而且还有神乐阪学姊?」

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兴奋啊?

「你说的神乐阪学姊,是二年级的吗?」

「是啊,就是很像女忍者头目的那个人。」

这是哪门子的比喻啊?根本听不懂啦!话又说回来,学姊的名气有这么大吗?

「和那三个人在那么狭窄的小房间里快乐地搞社团?小直!太不可原谅了,你给我输。」

「我宁愿你赢,然后我再代替你去社团。」「对啊,你绝对要赢,然后我再加入。」「你根本什么乐器都不会弹吧?」「我可以负责搬乐器。」「那我……来当负责擦汗的。」「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有干劲了。」

竟然还唱起我们学校的加油歌,我都想逃出去了。就在他们提到什么时候决胜负的话题时,千晶走进了教室,大伙儿也都安静了下来。得救了……

「你们在说我坏话吗?」

几个男生尴尬地笑着,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去。大家最近好像终于学会了一项社会的基本常识,就是不要在当事人面前说她的八卦。

午休的时候,我的桌上堆满了男同学们去福利社买来请我吃的酱汁猪排麵包:好像是为了祈求我能够胜利(注:日文里的「猪排」和「胜利」谐音)。可是这么多我怎么吃得下啊!

「绝对不能输啊,小直。」

「虽然搞不太懂状况,不过你一定要赢啊!」他们一个个紧紧抓着我的肩膀,替我打气。我发着呆,一直望着酱汁猪排麵包堆成的金字塔。虽然还不至于是背负不了的期望,不过受到大家这么期待,老实说,我很困扰。

放学以后,我拿着贝斯到屋顶上去。虽然神乐阪学姊说要我先过来,不过却没看见她的身影。这么说来,她今天好像要打工啊?相对的,学姊平常坐的围栏那边,地板上好像放了什么东西。我靠过去捡起来一看,原来是约翰蓝侬的翻唱专辑《Rock"sRoll》。唱片中第二首就是标题非常简单的《StandbyMe》。我拿出CD随身听,把专辑放了进去。一边听着约翰蓝侬沙哑的歌声,一边自围栏边上向下望着,等待。我拿出一个中午吃不完的酱汁猪排麵包,塞进嘴里。

歌听到一半,我突然想起星期五这一天真冬总是一放学就直接回家。糟糕,我竟然忘记了。

不过这个时候,一个栗子色长发的背影出现在我停驻在围栏下方的视线里。我安下心来。她怎么了?今天不用处理平常在忙的事吗?

即便看着真冬走进了个人练习室,我还是继续让耳机里传出来的曲子停留在我的身体里。直到约翰蓝侬的歌声完全消退之前,我一直紧抓着围栏,站着不动。

我把随身听关上,背起贝斯。

当我走到个人练习室前,就听到真冬在门的另一边弹着贝多芬的短曲。我停下脚步,想着应该要怎么进去。我想了各式各样无聊的方法,譬如说一脚踹开大门,然后大喊:「打扰了,」不过最后还是决定直接敲门。

短曲好像被吓得无法动弹一样,戛然而止。

这股令人不舒服的沉默就像从隙缝中漏进来的刺骨冷空气一样,持续了好一阵子。

「呃……」明明就是我先开口的,现在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来和你比赛了,昨天跟你说过吧?」

门打开了。

真冬肩上背着吉他,看了我一眼后就垂下了视线。

「……你真的来了。」

总觉得真冬的语调中藏着些许的不协调。不知怎的,感觉跟平常不太一样。

「我代表摇滚乐界,向你这个头脑顽固的古典音乐至上主义者复仇来了。」

「白痴喔!你是认真的吗?明明几天以前都还不会用小指槌弦。」

不要看轻我。话说回来,为什么她连这种事都知道?

「你去我练习的地方偷看吗?」

「才……才没有。」

真冬红着一张脸,好像摔门一样地关上门。

「——为什么要搞到这种地步?你这么想用这个房间吗?」

为什么我要一直做这些事?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学姊曾经说过,这是为了恋爱与革命。

千晶也曾经说过:「你很在意虾泽同学吧?」

我不知道。不过,我没办法再这样下去了。

真冬在门的另一边说:

「你就在那边爱干嘛就干嘛吧!我不管了。」

只有这一次,我保持沉默。

没办法。而且我早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我拿出贝斯,接上讯号线,接着便曲身蹲在门边。就在门的铰链下面,有个可以接讯号线的输入孔。这是我昨天花了十五分钟迅速搞定的成果,从扩大机那边拉出一条线,装在门边。

正要窃据音源装置时,我的手停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哲朗不知何时曾半开玩笑地对我说过的一段音乐历史。

一开始只是德国的一条小河川。这条河流进甜菜园,接着往全欧洲扩散开来:在各地与当地的音乐相互冲撞,吞没、或是被吞没。接着奔流人海,散布至世界各地。许多事物就是这么诞生的,而摇滚乐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如果一一探寻这段长达三百年的侵略与融合历史,我们就会与之有所连结。

我把讯号线的接头插上输入孔。

瞬间,在门的另一边,扩大机的喇叭发出嘎嘎的尖锐声响。

我彷彿可以看见真冬那张惊慌的脸。

「你做了什么?」

被发现了。不过我把贝斯的音量开到最大,代替我的回答。整个房间充满了回授的声音。

「喂,你在做什么——」

为了要盖住她的声音,我弹了开头的一个音。活泼的稍快板。绝对不能弹得太快——彷彿用力踏在地面,又像是用趾尖探寻自己将踏上的地方,以低沉的声音用力踩踏八度音的範围,再以略为犹疑的步调后退一些。

我听见真冬吓得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当然,只听这八个小节,就应该知道是哪一首。收录这首曲子的专辑是她在两年前的二月发行的。那张CD被我听了好几次,几乎都快磨坏了。

这首曲子是贝多芬的作品中第三十五号,创作主题的十五段降E大调变奏与赋格——其后转用为交响曲第三号的终乐章。这首钢琴曲还有另一个名字,也就是《英雄变奏曲》。

那个时候——

神乐阪学姊曾经对我说过,之所以选这首曲子,有四个理由。

「这首曲子正如你所见……」学姊一一指着乐谱对我说道:「一开始是低音部的单旋律。在开头的三十二个小节之间,只有贝斯演奏,而且立刻就能听出这是《英雄》。这样我们就能够进行先发攻击,把对手拉进我们的演奏之中。」

接着,学姊用手指咚咚地敲着速度记号的地方。

「这是略快、生气蓬勃的稍快板,可是千万不能弹太快喔!虾泽真冬的武器之一,就是比什么都精準无比的吉他速弹。如果比赛进入以速度决胜的状况……年轻人,你就失去胜算了。在开头的三十二个小节里,你可以决定整首曲子的速度——这就是我选这首曲子的第一个理由。」

「不过……」我的语气中夹杂着些许不安。「在导入的序曲部分,有个地方会形成四部合声,这个部分以后的旋律是由虾泽真冬开始弹的喔!如果让她在这个部分猛冲……」

「年轻人,你想到的凈是自己会输的地方耶……」

学姊摇摇头,叹了口气。我的身子缩成一团。对不起喔,我生来就是个输家。

「不过,你放心啦。我选这首歌的第二个理由就在这里。这首变奏曲……」

学姊大略地看了一下乐谱。所谓的变奏曲,是藉由一再改变伴奏方式、甚或改变主旋律的形式等方式不断重複一段简短的主题曲调,基本上相似的部分会重複循环好几次。

「几乎所有变奏的后半部都有渐慢和延长记号。你了解吧?在一定的间隔里加进『停留』的地方。不管虾泽真冬把曲子加快到什么程度,延长记号都会打断她演奏的流畅度,接着你就可以抓回你自己的快板。这种曲子可是独一无二的。」

我呼——地吐了一口大气。的确,一切都很合理。我敢确定,只有这首曲子了。如果是这首曲子,或许会赢。

「再加上第三个理由……」学姊不怀好意地微笑着.「这首曲子是降E大调。」

我一一回想学姊说过的话,踏着沉重的步调走在开头的主题中。我所弹奏的低音主题最后,休止符后是一段颇长的空白,这时真冬的琴音终于复甦,电吉他发出的杂音盖过了这段空白。

当我屏住气息,进入第二序曲的部分时,一阵略为犹豫的、简单的吉他单音旋律跟了进来。我的鸡皮疙瘩唰地站了起来。以切分法巧妙地挪进、嵌进的,只有两个音的相互重叠。不过,我们所知的所有音乐,都是由两个音重叠的时候,那股宛如陶醉的感觉中诞生的。

第三序曲中,我弹出一段简单的旋律线丢给真冬,从吉他远远飞越的壶首部降落贝斯本来的低音部,真冬的步伐彷彿穿越过不断奔泻而下的瀑布。

第四序曲由真冬的吉他主导,承接曲子的主题,将旋律抛高一个八度,略过底下轻快的中音部。接着节奏突然间加快了,虽然被猛烈的力量牵引翻转,我总算勉强抓住真冬弹奏的乐句间隙,用调停般的下降音架开。在这里跌跤的话就完了,也没办法重来。我踩下煞车制止真冬。

终于到了主题,不过我也奄奄一息了,明明是平凡的和弦伴奏,手指却不停颤抖。我靠着短暂的休止符,拚命地拉回原来的步调。真冬毫不留情的速度进入第二变奏后也没慢下来,我弹一个音的时间里,真冬却能持续弹出三倍的音。

第四变奏前,我深吸了一口气。这可是第一道难关。

当手指流利地拨出十六拍节奏连音时,我的确发现在门另一边的真冬屈居下风,因为听到真冬简洁的主题在我不断反覆的上升、下降音中显得摇摇晃晃。她大概以为我不会弹这段吧。我屏住呼吸,将精神集中在激烈的过度音,接着又再度想起了神乐阪学姊后来说的话。

「降E大调是——」

神乐阪学姊一边用指头轻抚我膝上的贝斯一边说:

「你知道吧?它是吉他和贝斯里,最难弹的调子之一。」

我点了点头。

便于吉他弹奏的调子,简单说就是不用压弦就能直接弹奏的曲调。然而,降E大调中最常出现的降E这个音,比吉他或贝斯所能弹奏出的最低音还低半音,所以压弦的时候多半一定要在高把位,这在手指的运用上来说是相当困难的。

「降E大调对虾泽真冬来说也是一样困难的,尤其是边弹高音的旋律还要边伴奏中音部的时候。儘管她最大的武器就是速度,这么一来也会大幅被削弱吧。」

「嗯,不,等等……」

我敲了敲自己的贝斯。

「那对我来说也一样难弹吧?不是吗?」

调音时,贝斯的弦和吉他弦是同调的,所以两者难弹的部分也一样,正因为如此,学姊编写的乐谱特别调高了半音,成了E大调。

「年轻人……」学姊的眼中不再是厌烦,而慢慢转为同情。「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说要跟帕格尼尼做一样的事情,不是吗?」

「咦……?」

我的确……依稀记得。

那是……学姊拿着一大叠CD和乐谱到屋顶选曲那天的事情。听到真冬的吉他琴音时,学姊不经意地提起帕格尼尼的名字。

「……可是,这又怎么解释?」

「帕格尼尼的第一号小提琴协奏曲,你知道吧?」

我歪着头,试着回想以往应该听过的曲子,接着,我想起了哲朗渊博的学识——

「……啊!」

膝上的贝斯砰地一下倒了。

帕格尼尼的第一号小提琴协奏曲——降E大调。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想起来啦?」

「调音时要降半音?」

神乐阪学姊笑着轻抚我的头。

降E大调对拉小提琴的人来说十分困难,道理就跟弹吉他是一样的。然而,弹奏着恶魔小桿琴的尼可罗·帕格尼尼用来独奏的协奏曲,就是用降E大调写成的。于是他在调音的时候将自己的小提琴降了半音——

只要——照着做就好。

我把贝斯的弦全都调低半音,这样就能强迫真冬挑战高难度的降E大调,我自己却弹奏最简单的E大调。

「……这样好卑鄙……」

我不经意地说溜了嘴。

「什么东西卑鄙?」神乐阪学姊用匹克戳了戳我的额头。「临战前尽全力,为了求胜,努力到最后一分钟是必然的,不是吗?这对敌人也是一种礼貌。」

「呃,或许真的是这样啦……」

「第四,要在变奏曲后面採用赋格的形式。」学姊说出了最后的理由。

「虾泽真冬为了赋格曲一定不会放手。所以只要让她知道一个人是没办法完成音乐的就好。我就是为了这个理由选这首曲子——《英雄变奏曲》,因为它根本就是为了让你打败虾泽真冬而存在的。所以——」

学姊把手放在我的双肩,一直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

「——下定决心,教训她一顿。」

我接连不断地弹完了乐句以后,喘了一口大气,背紧紧地贴着门;弦和琴颈因为汗水而变得很滑溜。第五变奏曲再次回到简单的二声部,但这段短暂的休息时间转眼就过去了。我在无法抡慢速度的情况下冲进了贝斯音天旋地转的C小调,第六变奏曲。只有这个部分,是调音降半害有利之处无法发挥的地方。真冬那宛如以斧头切开乐句般、发出喳喳声响的旋律拉扯着我,我的手指开始空转,还弹错了好几个音。宛如真冬快嘴的提问出现在我正打算停止的地方,我只能用同样的音型,混杂着断断续续的叹息回应她。

即便进入了优美如梦境般的卡农,真冬还是毫不手软。我只要稍稍延迟一拍,她就会打碎我那意图描绘出她足迹的旋律线,自顾自地开始下一段旋律。

这时我感觉到一股微微的重量推着我的背。我明明看不见,却莫名地清楚知道——真冬也和我一样正背靠着门。我彷彿能听见真冬的心跳,但那也许只是我自己的心跳声,也可能是贝斯的迴音。

就在反拍支撑着第十变奏曲的旋律——那宛如蜻蜓四处跃动的旋律时,我越来越搞不懂了。我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做这种事?

我连为了追上真冬的吉他而一边盯着乐谱,一边东想西想的事实也忘记了。学姊所告诉我的心得,也自我的脑中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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