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仔细想想,父亲哲朗常送些东西给我,只是收到之后很少令我感到开心。哲朗是个音乐评论家,这种奇妙的职业让他根本不用买就会有多如牛毛的CD、书和杂誌送来,而他总是把多的部分推到我这来。
如果他给的是「东西」那还好办,但是哲朗的懒散可不是开玩笑的。
那是暑假最后一天的事了。当我结束社团练习回到家,哲朗就露出超级刻意的笑容对我说:
「小直,我有个好东西要给你。」
「我才不要!」
「至少问一下我要给你什么东西嘛!」
「说啊!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态度这么不屑,如果真是小直想要的东西怎么办?」
「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例如……对了,例如年轻貌美又温柔的新妈妈?」
「那只有你想要吧?」
这么说来……哲朗不但年过四十还离过一次婚,附近邻居至今仍以为他是万年重考生,这样的人不可能找得到再婚的对象吧?你还是面对现实吧?该面对现实了!
「我也觉得把煮饭、洗衣、打扫都交给小直来做不太好啊……所以才积极地参加联谊,上酒店帮你找个新妈妈啊!」
「那你来做家事不就好了!」明明一直赖在家里,而且还不写稿!
「真过分,小直竟然说这种话,我可是为了抚养你才这么努力工作耶!」
「那我问你,你整天开着PS2,勇者等级都升到30了又是怎么回事?」
「啊;这个嘛,今天在研究椙山浩一(注:勇者斗恶龙BGM作曲家)的音乐啦,毕竟他是日本国内让现代音乐普及化的第一人啊!」
我叹了口气关掉PS2的电源,只见哲朗绿着一张脸惨叫:
「早上才升级的耶!你这家伙竟然给我关掉!」
「快工作啦!」
做晚饭时,大概是味噌汤的香味让哲朗又活过来了吧,只见他慢吞吞地走到厨房来说:
「那么……回归主题。」
不用回归主题了啦!真是的!这家伙为什么如此顽强啊?
「小直,这个送你吧。」
在正在做饭的我面前轻轻晃来晃去的……似乎是某种门票。正想把那张票甩开时,却瞥见门票的一角印着「指挥:姥沢千里」——这时我才察觉他的用意,顿时觉得心情沉重。
「这是……你的工作吧……?」
「嗯,是啊,所以才送给小直。」
举世闻名的指挥家——姥沢千里,帮他取了「乾烧虾仁」这个不雅外号的人,正是高中和音乐大学时期都是他同学的哲朗。不知其他人是否因此误以为两人交情很好,常给哲朗一些评论乾烧虾仁演奏会或专辑的工作;不过哲朗本人似乎不太喜欢评论朋友的音乐。至于遇到这种状况时哲朗会採取何种行动——说出来或许令人傻眼,但他就是会把工作推到我这来。话说回来,要我评论演奏会可是第一次。
「不要,我不行啦!你自己做啦。」
「我也不要啦,因为当初没问是谁指挥的,就随便把工作接下来了。拜託啦!」
而且……为什么是两张票啊?
「我那时想说可以找美眉一起去啊,就拜託对方给我两张票罗。这可是特别席耶!要价四万日圆喔!哎呀,小直真是好命啊,可以来个奢华的约会呢!所以就拜託你啦。特别席还空着的话不大好看,所以一定要携伴参加唷!去宾馆的钱我也会帮你出到底啦!」
「喂,哲朗!等一下!」
然而哲朗却喃喃念着「迷路金属、迷路金属(注:勇者斗恶龙游戏中出现的银灰色史莱姆)」这种宅话,逃回勇者斗恶龙的世界去了。
可恶啊!不给他吃晚饭!不过生气归生气,我还是默默地把哲朗给的门票塞进了口袋。
没办法,谁叫我还算喜欢乾烧虾仁的演奏,免费去听还可以拿到稿费,就勉强去一下吧。
隔天是开学典礼。我心想还是找个人和我一起去好了,便把门票带到了学校。
高中一年级的九月一号,是班上同学给人的感觉完全改变的特别日子,例如皮肤晒黑啦、染个头髮之类的。
「小直怎么完全没晒黑啊?」
「对了,你不是去海边住宿集训吗?」
外貌没有太大改变的男同学跑来对我说这种话。
「可是我们住宿集训是为了练团啊!」
那是我们民俗音乐社的住宿集训……虽然是有游了一下泳没错啦。
「与其说外表上的变化,不如说看不到的地方有所改变了吧。」
「就是说啊,高一的暑假从很多方面来说都意味着蜕变呢!」
「所以啦……小直你是跟谁一起蜕变的啊?」
「三个女生跟一个男生一起住宿集训,不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吧?」
我参加的社团除了我之外其他三位都是女生,所以班上的男生多少有点嫉妒。真希望他们了解实际状况后再来嫉妒吧……住宿集训期间无论煮饭洗衣都是我的工作,不仅如此,还有各种麻烦的事情。
「不可原谅!快说,坦白从宽!会不会是姥沢同学?」
「应该是跟姥沢同学吧?」
「那个……没啦,并没有发生你们所想的事情。」
「快走开,别挡路。」
人群后方突然传来女孩子的声音,男同学们如惊弓之鸟般突然间都鸟兽散了,站在后面的,正是流言的当事人。
栗子色的长髮、白皙的肌肤、蓝色的大眼睛……一切的一切感觉都有点不真实。即使真冬转学过来已经四个月了,看到她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还是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早、早安……」
我不大自然地打了个招呼,只见真冬一脸生气地回头望向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用泡泡般细微的声音回应:「……早安。」
「喔喔喔,公主殿下开金口打招呼了!」
「真不敢相信!」
真冬瞪了瞎起鬨的男同学们一眼,然后在我隔壁的座位坐下。
「还你,我大概都记起来了。」
真冬从包包里拿出几张CD,是我昨天借她的非凡人物乐团专辑。她现在是我们乐团的吉他手了,所以正在研究各类摇滚乐团。
「你觉得如何?」等等,她只花一天就记起来了喔?
「不是很喜欢,但可以作为参考。」
我们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即使如此,这已经是长足的进步了。真冬刚转学过来时,简直就像受了伤不肯从山洞里出来的猫一样。春天结束、一起度过夏天、一块儿征服初次现场演唱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才稍微拉近了一点点。
但光看表面或许会觉得她不过是早上会跟人打招呼了吧。在远处围观的男同学们悄声地谈论着:「那两个人进展如何?」
「既然早上会互道早安,表示睡前应该也会互道晚安……」很烦耶,安静一点啦!
接着……我检查了一下口袋里的票还在不在。
虽然是无谓的尝试,但还是邀邀看好了。
「对了,真冬,德弗扎克的交响曲里面,你最喜欢哪一首啊?」
周围的同学一起皱着眉头。也难怪啦……这种问题的确不大会出现在早晨的高中教室里。
「为什么这么问?」真冬歪着头问道。
「那个……呃,就当做是问卷调查。」
「……第三号跟第五号。」
还真是有深度,但总算是有点希望的样子。
「柴可夫斯基呢?」
「曼弗雷德交响曲。」
「果然是父女,连喜好都很像呢。」
「你在说什么?」
我轻轻地把门票拿到真冬面前——演奏会的表演曲目正是柴可夫斯基的l812序曲、曼弗雷德交响曲、德弗扎克的第五号交响曲,而指挥就是姥沢千里。看到这个之后,真冬的表情整个僵住了。
「……你到底想干嘛?」
「呃……这是哲朗给我的啦,然后……有两张,所以想说邀个人一起去。」
「这样好白痴,为什么我要去看爸爸的演奏会?」
丢下这句话后,真冬突然转过头面向黑板的方向。她真的很讨厌自己的父亲,所以我一开始就知道光是邀请的话只是白费功夫。
「失败啦~」「被甩啦~」「他们两个果然没什么嘛!」「在教室里邀人家约会,小直你还真有勇气啊!」这些现场播报员真烦耶!
「这么说来,小直的对象果然是相原同学吧?」
「就是说啊,是相原同学啦,她就跟你老婆没两样了嘛!」
「谁在叫我——?」
右后方的门突然打开,一个声音传了进来,周围的同学吓得跳了起来。
「早啊!小直小直,你听我说喔,我忘记从今天开始就是第二学期了啦!暑假期间每天来学校的时间都比较晚,害我今天也睡到九点。你为什么没来叫我起床啊!」
千晶大刺刺地经过我跟真冬中间,在我前面的座位坐下。不愧是前柔道社员,一头短髮只用橡皮筋随意地绑到一边,看来她今天早上大概也在屋顶之类的空地练鼓吧,包包里还插着用封箱胶带补强过的旧杂誌跟鼓棒。
「喔?这是什么啊?」眼尖的千晶发现了放在我桌上的门票。
「演奏会。你要去吗?不过是古典乐喔……」
「万一睡着了还说梦话,周围的人会原谅我吗?」
那你就别睡着啊!
「啊,指挥不是真冬的爸爸吗!这是现场演唱吧?有没有乾烧虾仁团呼或是乾烧虾仁舞之类的啊?」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带千晶去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由于今天是开学典礼,下午有一场漫长的班会。我们一年三班的女首相——班长寺田大姊快步走上讲桌,直截了当地开口发言:
「接下来就进入今天的主要议题。」
寺田大姊推了推眼镜,男性班级干部(寺田大姊的奴隶)则负责发资料。
「这个月底有合唱比赛,所以必须选出指挥、伴奏跟其他工作人员。」
这么说来,好像的确有这么回事啊?我们学校以前有音乐科,所以传统上每年都会举办班际合唱比赛,而且还办得很热闹。若是一般学校,这样的比赛通常会在体育馆之类的地方举办,但我们学校却是在能容纳全校师生的大音乐厅进行。
我看了看印在班会资料上的合唱比赛概要,指定曲是莫扎特的《圣体颂》。选得真不错,又短又好记。
「已经决定由小直同学担任指挥了,所以只要再选出伴奏的人就好。」
「说得也是……」「只有小直才能胜任啊!」
「喂,等一下!」
我才抬起头,班上同学的视线早已集中在我身上了。
「小直同学不愿意吗?」寺田大姊宛如民意代表般,以盛气凌人的姿态对我说:「你爸爸不是音乐评论家吗?」
「两者之间没关係吧!用民主一点的方式决定啦!」
「好吧。小直同学,请举出三位你喜欢的指挥家。」寺田大姊说道。
「为什么?」
「这是民主的程序。」
什么跟什么啊?真搞不懂。偏偏这间教室里没有人敢忤逆寺田大姊的意嗯……
「嗯……尤金奥曼迪、乔治塞尔,还有查尔斯孟许吧。」
「那么——」寺田大姊把手放在讲桌两端,视线扫过整间教室。「除了小直同学以外,还有谁能马上说出两位以上指挥家的名字,麻烦请举手。」
宛如核子大战一万两千年后的寂静笼罩着整间教室,别说举手了,甚至没人敢动一下。
「——那么就决定由小直担任指挥了。」
寺田大姊冷酷的宣告让我哑口无言,耳边彷佛听见民主主义逐渐崩坏的声音。事到如今,我终于稍微能够了解恐怖分子的心情了。
「接下来是伴奏的人选。」
寺田大姊话才刚说完,就感觉到全班同学小心翼翼地将视线转向我旁边的座位。我本来还一睑茫然,但随后立刻回过神来。
说到我们班上谁会弹钢琴,大伙儿最先想到的只有一个人——真冬。因为她是十二岁便在东欧的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得优胜、史上最年轻的天才少女钢琴家。
可是,现在的她因为某种理由不想再弹琴了,而这个理由不只我知道,全班也都很清楚。恐怕是心理上的因素——使得她右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都无法正常动弹。
之前听乾烧虾仁说过,认识我之后她的手似乎好了很多。实际上,住宿集训时我也曾看见真冬偷偷地弹钢琴。
不过……心理上的问题比身体上的问题更严重。真冬的手指不能动发生在英国的演奏会开演前,正要弹奏萧邦奏鸣曲的第一个音那个瞬间。这件事造成的伤害至今尚未痊癒。即使只是学校里的比赛,她恐怕也无法在舞台上弹琴吧……
正因为如此,没人敢提议让真冬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