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礼拜一眨眼就过去了。
校庆的準备工作也终于进入最后阶段了。瀰漫于校内各处的紧绷气氛,宛如充分运动后所产生的肌肉酸痛。一到放学时间,气温更是彷佛突然上升了两度。
「真的要穿这套服装表演吗?」
站在体育馆舞台边缘的我,回头望着摆满爵士鼓、扩大机和脚灯的舞台,再次问了站在中央麦克风前的神乐坂学姊。
「当然啦,我们四个都要在舞台上发光发热呀!」
学姊看了一下站在舞台左边的真冬,接着又望向坐在爵士鼓后方的千晶,随后眼神变得有些恍惚。两人都身穿有着大量荷叶边的黑色小洋装。尤其真冬又是带有欧系血统的混血儿,穿起来更是异常地合适。
至于我,则是黑色背心搭配半身围裙,也就是所谓的男服务生造型。
接着是神乐坂学姊,她的造型是走十四世纪左右的义大利风格,一袭多褶的华丽白色裙子上搭配了亮红色披肩。整体来说,就是那套茱丽叶的舞台服装。因为学姊说,大家就直接穿各班表演时要穿的服装登台吧。
「既不用花时间换衣服,而且不管是我或是你们,都可以在自己班的表演节目上宣传我们社团的现场演唱,真是再合理不过了。」
「这个嘛……是这样子没错啦。」
「还有呀,你们两个都太美了,真想近距离看看你们。」
「不要直接把内心话说出来!」
现在只不过是在进行校庆前一周的排演,但学姊却要我们穿上正式演出时的服装练团,原来就是因为这样啊?
体育馆所有的窗子都挂着黑幕,只有舞台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鲜明。千晶帮小鼓调完音后,便为了熟身开始打起各式各样的过门。
「哇,身上穿着蛋糕裙还真难打耶。」她苦着一张脸说。
走到爵士鼓正前方的学姊陷入了沉思。
「难道不能想个办法,让相原同志可爱的腿部曲线展现给观众看吗……」
哪有可能啊?现在没时间苦恼这种事情吧。
「如果改用透明鼓,应该就看得到吧?」
「好办法,我去长岛乐器行的仓库找找看。问题是,因为你是鼓手,在角度上可能连裙子里面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我决定不理会认真讨论蠢事的千晶和学姊,自己跑去搞效果器的配线,这时舞台另一边的真冬说话了:
「直巳,这台的效能表现最多只能储存十六组吗?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共享外部记忆体。」
她指着两台叠放在一起的合成器说道。
「啊,你等一下,我马上过去。」
看着站在键盘前面的真冬,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感慨。
为了再次在光芒之中弹琴,真冬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但在夏天结束之前,这件事我却连想都没想过。
「……什么?」
我不自觉地盯着真冬的侧脸,结果被她发现了。我连忙把视线转移到控制面板上。
「因为这是旧款的,所以记忆体比较小。上面这一台就固定用三个主调吧。」
「没办法和下面那台的调变同步吗?」
自从使用合成器之后,就多了很多机会可以教真冬许多事情。或许只有现在而已了,不过我还是祈祷这份幸运可以长久地持续下去。因为我能为真冬做的事真的不多。
「请你们差不多该开始排演了喔——后面的人在催了!」
广播社社员佔据着舞台正下方临时搭建的音控台,大声地对我们喊着。神乐坂学姊把吉他背在肩上后,回到麦克风架附近时,我就对真冬竖了一下大拇指。接着跑回架在舞台左边的贝斯旁边。
回过头一看,真冬把吉他转到背上,只靠着背带支撑让吉他挂在背上。儘管我认为这个点子太乱来了,不过我也想让大家看到在舞台上以吉他手身分登场的真冬。换乐器时必须动作迅速,这点应该会让真冬吃不少苦头吧。
不过,这会是最棒的表演。
这时脚灯暗了下来,开始转换场景。只剩下照亮舞台后方布幕的蓝色灯光在我们背后游移。
现场开始出现从水底不断浮上来的泡沫声音。钢片琴(注:击奏体鸣乐器,用于管弦乐队的打击乐器)那充满金属质感的音色在波浪间隐隐若现。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宛如身处于迪士尼电影「幻想曲」一样。真不愧是阿友哥培养出来的合成器,不管是下雪的清晨,或是暴风雨中的大海,都能一一重现。
接着,风琴鲜明的单旋律穿过了黑暗。
这首是《漫步》主题。
学姊那严重扭曲的LeaPaul电吉他咆啸声不断向上攀升,紧咬着真冬的风琴不放。赋格曲已经远远脱离穆索斯基的音乐构想,开始宾士。它从这里展开双翼,打开最高音域。
如果少了真冬的手指,我的《展览会之画》绝对无法成为乐音。一想到这里,我的背脊就不断颤抖。为了追上学姊的吉他,千晶的过门跌落到赋格里,铙钹发出无数道的爆炸声。我也配合这段节奏,压抑内心满腔的兴奋感,将每一道心跳声谨记在心。
那天放学时,我们四个还跑去麦当劳开了睽违已久的会议。距离校庆只剩一个礼拜了,就连一点点时间都觉得浪费,让我们根本无法直接回家。
「我们就在体育馆的出口卖feketerigo的T恤,和这段期间现场演唱的CD吧!」
千晶完全展现出商业头脑。之前她也打算要卖T恤,不知道是不是认真的?
「趁这个机会,我们把姥沢真冬&LOLLYPOPs的T恤当作稀有珍品来卖吧。」
「不、不行!」
真冬起身时,把餐盘弄得喀喀作响。
「我还想把这次的现场演唱製成DVD,毕竟我们的服装那么漂亮。」
学姊也满嘴的梦话。不,也许这个人是认真的。顺带一提,在校庆期间贩卖东西必须得到学生会的许可,看来这是不可能的。
「对了,姥沢同志。」
学姊的突然一脸严肃地说。真冬则不解地侧着头。
「你的手指真的没问题吗?刚才你的手指弹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不是单纯弹错而已。」
真冬的表情瞬间僵住了。原来学姊也——注意到了吗?
这是排演到一半时发生的事。体育类社团的家伙们听到我们穿着表演服装在台上演奏的消息,就全都跑来体育馆观看(毕竟民音社在各种意义上都很有名)。当时我们正好在演奏《展览会之画》的第十四首曲子《用冥界语言与死者交谈》。在充斥着黑暗与慰灵呢喃的体育馆里,突然射入一道光线,这群吵吵闹闹的家伙就擅自走了进来。
我们并没有停止演奏。我和千晶还是照着至今练习了无数次的步调来演奏,完全没有因此放慢脚步。
但我知道真冬的手指僵住了。传达死者话语的漫步变奏在空中就此中断。曲子进入《芭芭雅嘎》后,她才恢複原状。
「……我没事。」
真冬话一说完,便咬着微微颤抖的嘴唇。
「我有自信可以让整间体育馆塞爆,但你真的没问题吗?」
真冬已经不再开口回答,而是点了好几次头,但这样反而更让人在意,毕竟她曾经在舞台的光芒中伤过右翼。
「……我不能再一直逃避下去了。」
真冬对我们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强硬得让人惊讶。就连千晶也似乎不太敢直视她,却又带着些许不安的眼神望着她。
「我一直想好好地说出来。」
真冬双手包覆着装有冰红茶的纸杯,说话时眼睛还直盯着吸管口。
「我会重拾钢琴家的身分,现在也在为录音工作做準备,如果情况允许,也会开始举办演奏会。」
「那么——姥沢同志要回到那个华丽却冰冷的世界了吧?」
双手紧紧包覆着真冬右手的学姊问道。不知为什么,她的叙述方式和我心里所想的一样。对了,记得哲朗曾在某篇评论中写过这句话:「闪耀着冷冽光芒的世界。」
真冬点点头。
「那之后乐团怎么办?」
千晶悄悄问了一句。真冬的肩膀微微一震,我的手臂也僵硬了起来。那是我想问却问不出口、之前就已经决定不去在意的问题,但千晶却很乾脆地脱口而出。
「……我想继续玩团。」
真冬盯着自己的手说道。
她是说「想继续」而不是「会继续」。
那句话应该是令人开心的,但心生害怕的我却决定找出内心每道隙缝都会发现的不安种子。我没看着真冬的脸,而是以自言自语般的口吻问她:
「像是录音啦、演唱会等活动——不是会变得很忙吗?」
虽然我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但我知道她们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不过,我会努力……」
真冬说话的声音彷佛渐渐消逝。
「就算你说你会努力,可是如果遇到巡迴演出或是其他活动呢?」
「那就——」
「年轻人,冷静点。」
神乐坂学姊用力按着我的肩膀,我才察觉到自己站了起来。真冬缩着身子,视线朝上凝视着我。
「姥沢同志都说她『想继续』了。」
学姊用手指用力地戳着我的胸口。
「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有力的了。既然本人希望这样,那就没问题。不管发生什么事,为了你的梦想,我们随时都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学姊的笑容彷彿包覆了我的恐惧。
「就像你过去所做的一样啊。」
我收回想说的话,坐回椅子上。
随时都能助她一臂之力。真的是这样吗?
就算未来真冬纤细的手指,又因为某种不幸事件而僵硬不动——即使我就在她身边,我还是什么都帮不了。
说来悲哀,到时候能出手帮忙的人,并不是我。
那天晚上,尤利打了通电话给我。洗完澡的我正在用电脑弄些合成器要用的资料,没多久手机就响了。
『直巳?抱歉,我最近一直都在忙,我待的地方好像被某某杂誌的记者发现了,害我一直四处逃窜。啊,对了对了。我啊,决定带支手机在身边了。我总觉得好像会在日本待上一段很长的时间。要把我的号码存起来喔!日本的手机真是又小又轻耶,真令人惊讶!』
面对尤利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的声音,我连一开始要说什么都不知道。毕竟自从上次在涩谷的录音室见面后,我们就没联络了。因为我这边联络不到他,还想说要不要拜託真冬帮我传话,但总觉得这种做法有点卑鄙。
「呃,那个……」
我咳了一下。冷静点。
「……上次真的很抱歉。」
『咦?啊、唉呀,嗯,没关係啦,我没放在心上。我看真冬很沮丧耶,你要跟她道歉喔。你跟她和好了吗?』
说的话和真冬完全一样啊……
「算吧。那个时候啊,呃……」
面对尤利本人,我很难对他说明。因为总的来说,我就是在嫉妒尤利。这次幸好能用电话讲,如果和他面对面,这个时候我可能已经逃走了。
『直巳,你在生我的气吗?』
「不,不是这样的啦,才没这回事。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会错意。真的很对不起……」
『我和真冬的演奏让你不高兴吗?』
「不、不对,怎么会呢——」
我话说到一半就吞回肚子里。就某种意义来说,其实正是如此。那首《克罗采》着实刺痛了我的心,所以我才会逃走。
『……直巳?』
尤利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安。
也许我应该对他据实以告,因为我已经厌烦了自己老是逃避。
「那个,嗯……」
我先闭了一下眼睛,一下握紧膝盖上的手、一下又鬆开,集中全身的精力。
「其实……我很羡慕你喔。」
『……我?』
「嗯……因为只有你能和真冬的钢琴竞争。」
『等等,我可是听真冬说的耶?你这次不也要在校庆上表演吗?而真冬是弹合成器对吧?』
「咦……啊。」
对了,真冬说过她愿意弹。
『为什么你会羡慕我啊?喂,我觉得现在我好像才应该生气耶,因为我一直、一直都很羡莫你呢。』
「咦,啊,这个嘛……」
什么啊,为什么我要被你穷追猛打啊?
「……可是,一开始让真冬萌生弹琴意愿的契机,就是为了要和你合奏啊……而且真冬的手指之所以会动,也是因为你回来了。」
『我?』
尤利说了这句话后,就陷入短暂的沉默。呃……怎么了吗?
『……我说啊,直巳,你老实回答我。』
「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