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前的,是装有倒刺的大型拱门,以及并排于两侧的针叶树与高耸的金属栏杆。一座典雅宽敞的洋房,隔着辟有许多花圃的庭院耸立于这片土地内侧。
我确认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下午四点。正好是我们约定的时间。
上次来到蛯沢家是盛夏之时,庭院的模样与我的印象大相径庭。已经十二月了,花朵自然也
不会盛开。我一边想着,一边眺望着寂寥的草地。这时,蹲踞在花圃前那两只精悍的杜宾狗倏地坐起。当我将手伸向门柱上的对讲机时,它门全沖了过来,让我吓得倒退到人行道的护栏旁。
两只狗在门的彼端趴下,紧盯着我瞧。既没有狂吠,也没有龇牙裂嘴。该不会是记得我吧?
我这么想,怯怯地走近,它们又站了起来。
「呃、呃呃、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我不由得对着狗解释起来。「只是被找来替她庆生而已,真的。」
不晓得是不是听懂了我的话,右边的狗怀疑地侧着头。左边的狗似乎正在打量着我。我看起来真的这么可疑吗?毕竟是这样的豪宅,据说真冬平常的穿着就是真正的大小姐,所以我过来时也穿了较为匹配的正式西装。我一步、两步地走近大门,在狗儿们的注视之中蹲下。
「我的服装不会很奇怪吧?」
「服装不会奇怪,但行为举止不太正常。」
「呜哇?」
身旁突然有声音传来,我弹跳般地站起来。
我身旁站着一名身穿淡米色合身长裤套装的女性,不晓得是何时打开大门旁的小门走出来的。我甚至没听见脚步声。
剪短的头髮、利落的脸型、冷若冰霜的视线。虽然配戴着看起来一点也不适合的可爱海豚耳环,仍无法缓和她的尖锐感。她是松村日登美小姐,负责蛯沢家一切事务的管家。
「阿瑟与弗利柴相当聪明,能分辨出入的服装。」松村小姐看向那两只狗:「但很遗憾,它们不懂人话,就算您询问它们也没有用。」
「啊、不、没关係……」被看见了,被她看见了,超丢脸的。「对、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出来接我。」
「不,我只是注意到门边有可疑人士,出来看看罢了。」
她的态度还是一样直接。
「啊、呃,好久不见。」
一时想不到该说些什么,我站起身拍拍膝上的灰尘,行了一礼。松村小姐说声:「失礼了。」便倏地走近,将手伸进我的外套衣襟间,在我陷入慌乱之时调整了领带。
「欢迎您来,小姐正在等您。」
当我还愣在原地时,松村小姐打开小门走进庭院。轻抚狗儿的头,说了两三句话后,两只狗
都乖乖走回花圃旁,我才得以走进庭院。一举一动都如此唐突,真是恐怖的人。
「小姐还很疲倦。昨天审查结束回来后,她又练了很久的琴。」
前方三步距离的松村小姐这么说,让我的身子抖了一下。我一面走着,一面低头俯视自己的堂寸心。
昨天的审查。火热、令人颤抖的贝斯触感至今仍残留在手中。因呼吸而湿润、麦克风的金属气味仍飘蕩着。在短暂的时间将一切倾吐而出后,我们四人就筋疲力竭地各自解散了——她回家后还在继续练琴吗?
「希望桧川先生您能帮忙请她稍微休息——」
「直巳!」
如同冬天早晨的霜雪融化一般、透明的声音传来,我抬起头。
原来真有所谓的光彩夺目。温暖黄金般的髮丝也好、纯白洋装也好,都宛如从她那宝蓝色的瞳孔流溢而出的光芒似的。飞奔而来的真冬,全身上下沐浴在光中。
但是察觉愣在原地的我赤裸裸的视线,她停下脚步。
「……怎么了?」
歪着头,她害羞地俯视自己全身。
「咦、啊、不……」
总不能说是看傻了吧。
「……我只是觉得,很难得看到你这身打扮。」
我连忙说了言不由衷的话。真冬这身高雅的装扮,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在CD外壳、杂誌或电视上。没什么稀奇。
「直巳打扮成这样才难得呢。」
真冬微微侧头,上下打量着我。
「不太适合你。」
我大受打击,差点跌坐到草地上。
「啊、抱、抱歉。呃,比上次去听爸爸音乐会时穿得还好看喔。」
「小姐,您这样说并没有帮助。」
松村小姐的话给了沮丧的我致命一击。
「小姐说话时最好再谨慎一些比较好。」
你没资格这么说吧!
初次踏入蛯沢家,发现宅邸的内部装潢并不像外观那么有压迫感。我原本以为屋内会有深及脚踝的绒毛地毯、比桌子还大的吊灯、或是能躲进一个小孩的维多利亚王朝风格的壶等等,但走廊与楼梯比我预料地来得杀风景。彷佛像是全新落成的美术馆,放眼望去,清一色是白色,愈走愈感到静不下来。附带一提,室内几乎与室外一样寒冷。
但最后,我被带进一间有暖色系窗帘与绒毛地毯、感觉十分柔和、大概有教室两倍大的房间。左手边的内侧有一台架起琴盖的平台钢琴,正面的墙上摆设的是连哲朗都会羡慕不已的气派音响组。房内也开了暖气,因此总算能放鬆地脱下外套。
「……音乐沙龙?你们会在这里举行家庭音乐会吗?」
「不,这是我的练琴室。」
我差点将手上的礼物摔到地上。光是这房间,就几乎与我家差不多大了。
当我手足无措地四处张望时,松村小姐已经迅速地将我手中的外套抢去挂在墙边,并将我带到椅子旁。在单脚的小圆桌旁,放了一张精美的奶油色茶几。
松村小姐离开房间后,真冬在我斜前方的椅子上坐下,小声地说:
「……今天、很谢谢你、过来……」
「嗯、嗯。」
我原本想说两句帅气点的话,但儘管十指交握、在心中呻吟了五秒左右,还是连一句话也想不出来。
没有办法,我很无趣地提起昨天的事。
「你昨天还好吗?审查结束后连站都站不稳了。」
审查是在正式演出的预定场地,一间ClubHouse举行。没有「Bright]那种汗臭味,是间装潢前卫的会场,宽敞到光是站在舞台上就感觉两腿微微发软。其它的演出候补都比较偏向迪斯科风格,也有热舞团体。理所当然地,我们是当中最年轻的。由于是最后一个上场的,我们在后台一边发抖,一边聆听其它表演者高水平的演出。
但学姐一点也不在意。「若是连外表都算进去,我们一定会获得压倒性的胜利。」学姐说。真有自信。而看到演奏结束后真冬筋疲力尽的模样,我原本担心是否能通过的想法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个,〈Happymas)的独奏果然还是太长了吧?整整一分钟都只有真冬一个人,你到最后感觉也有些喘不过气……」
真冬倒抽一口气,随即摇头。
「……我会加油,努力撑到最后。」
不,请你别再更加油了。我想起古河大哥所说的话,倏地背脊发冷。对手腕的负担,以及能够撑完全场反而不可思议的事。
「而且听说你回家后仍然继续练琴?松村小姐——」
「那是因为!」真冬提高音量,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因为你今天要来。若只是审查的疲劳,我是不会停练的。」
我?因为我要来是什么意思?
「好了啦!今天是我生日耶,就别说那种事了!」
「啊,抱、抱歉。」
对喔,难得只有我们俩一起过生日。得说重点才行。
「呃、恭喜你……几岁?」
「当然是十六岁啰。」
说得也对,我竟然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沮丧,真冬连忙接下去。
「直巳的生日是何时?」
「四月四日。」印象中,从来没有人替我庆祝过,有时连自己也会忘记。毕竟是在春假中。
「没有人会帮你庆生吗?」
「嗯。或许在我还小时,父母有买过蛋糕也说不定。但在我上小学前,父母就已经分居了。」
「啊……对、对不起。」
真冬摀住嘴,脸色沉了下来。我慌张地挥挥手。
「没关係啦,我不会在意的。毕竟哲朗就是那样,已经被我当成笑话看了。」
「那么,今天就连直巳的份也一起庆祝吧。」
「要庆祝什么?晚了八个月的生日吗……」我笑着说。但话说回来,我似乎也对千晶做过类似的事,还因此被骂了。
「……庆祝我与直巳同年纪吧。我们初次见面时,你就已经满十六岁了吧。」
我闭上嘴,看着真冬的脸。
初次见面之时。她连日期都记得吗?春假——我们的开始。隐藏在海边的山间、时间停止流动的垃圾场,拉威尔的钢琴协奏曲使我们相遇。随着季节流逝,如今我们在这里。
回忆揪动心头,光是视线相对就害羞地低下头看着桌子的我俩之间,敲门声突然插了进来。
「我送茶与点心来了。」
是松村小姐。她推着装饰金属雕刻、很高的两层式推车走进房里。车上放有细长的茶壶、满满一篮的刚出炉玛德莲贝壳蛋糕、以及几乎要从烤盘中满溢出来的蛋奶酥。
「哇啊……好香喔。」
「这边比较丑的玛德莲是小姐做的。」
「日登美!」
真冬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站起身,倏地转向我的脸颊染上一片绯红。
「因、因为我从没进过厨房嘛!」
毕竟是职业钢琴家嘛。要是手指有个万一就不好了。
「因为实在令人看不下去,所以蛋奶酥与剩下一半的玛德莲就由我来做了。」
「真是的!日登美你出去啦!茶由我来泡就好!」
满脸通红的真冬忍不住站起来,将松村小姐赶出房外。
「那么小姐,我会待在一楼办公室,若是发生意外状况,请您大声呼喊。再怎么说,桧川先生也是一名男性。」
「好啦!你快点出去!」
房内再次只剩我们二人后,「那个、呃呃……」真冬虽然有些手足无措,仍替我泡了红茶。我也紧张得不得了,用盘子盛起据说是真冬做的玛德莲。全部八个之中,的确有四个的形状比较奇特。
「啊、那、那个、呃、可是……」
或许是看到我拿了她做的点心,真冬慌张地胡乱挥舞双手。
「你不用特地选那个无所谓,那个、可是、我希望你吃吃看、可是!」
「不用担心,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与盛装打扮的真冬单独在如此脱离现实的(她的!)房间里喝着下午茶,照理说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呢?但被先发制人弄得狼狈不已后,我反倒冷静下来了。而且,我说好吃也不是谎话。
「我完全不会做甜点呢。哲朗老是爱喝酒,也没人会吃。」
「我只会做这个而已。这是今天日登美教我的。」
「厨房应该一片狼籍吧……」
「才没有呢!」
不,抱歉,我是开玩笑的,开玩笑而已,你别哭啦!
「你那么擅长做菜,所以不懂不会做菜的人的心情吧?」
真冬边大口大口地咬着蛋奶酥,边喃喃自语。那是什么说法呀?
「你想学做菜吗?一点好处也没有喔?只会被人尽情使唤而已。」
真冬抬眼看着我,轻轻点头。
「……因为响子不会做菜。」
「——咦?」
我心脏狂跳了一下。神乐阪学姐?为什么扯到学姐身上去?
「那个人几乎无所不能,却只有做菜学不来。我没有其它能赢过她的地方了。」
这么说来……等等,什么意思?赢过她?
「响子她……」真冬的脸登时涨红、突然提高音量,又立刻小声下来。「应、应该没办法做点心给你吃才对。」
咦?啊、不,等一下。我将被真冬认真的眼神盯着,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话语吞回喉咙。真冬也知道了吗?神乐阪学姐对我说的话。
若是如此,我现在不好好表达清楚是不行的。因为有真冬在,所以我对学姐的心意——不,真冬并没有多问,我说出那种话也很奇怪。
脑子好像快烧掉了。这时我脱口而出的,是理所当然到无趣程度的一句话。
「……但是,真冬还有钢琴不是吗?」
真冬的双眼一瞬间睁大,接着又将视线落到茶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