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神乐坂学姐是在高中刚入学时。虽然彼此已是近十年的老交情,却完全不知道她对食物的喜好,所以我在访谈前一天打了通电话给她。
「学姐明天想要什么小礼物呢?我记得你好像也喜欢甜点吧?」
『嗯?这个嘛……那就送我桧川同志亲手作的乳酪蛋糕吧!听说你最近也很热衷于製作甜点嘛?』
「……你怎么知道?」
『我前阵子不是邀真冬同志来演唱会上担任客座吉他手吗?就是在那时的庆功宴上听说的。那孩子就算成了人妻还是一样惹人怜爱呀!只喝了一口啤酒就醉得东倒西歪,还招了不少你们之间的秘密呢!』
「啊!原来那时候让她喝酒的人就是你!害我在她回家之后收拾了好久的残局!」
『话说回来,我很早以前就想问你了……』学姐完全无视我的愤慨,继续说她的。『你打算继续叫我学姐叫到什么时候啊?我们都已经二十五岁啰?』
「咦?啊,对喔……这个嘛……」
经她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点奇怪。学姐早已不再叫我「年轻人」,也不再称姓氏已和我一样的真冬为「蛯沢同志」了。感觉好像只有我还留在小时候。不过话说回来……
「总觉得……好像自然而然就会这么叫耶?大概已经变成习惯了吧?」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喔?只是有点担心读者在访谈内容中看到你这样称呼我,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呢?虽然这样的确是还满有意思的……』
原来如此,这么说也没错啦。反正誊写原稿的人是我,到时再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就好了。
『那么就先这样吧!我很期待明天的访谈喔!』
隔天,我拿着装有乳酪蛋糕的盒子,前往学姐位于东京都内的自宅兼录音室。除了我以外,就只有一个比我小一岁的摄影师随行。
「仔细想想,你好像是第一次来我家啊?」
为了配合下个月推出的最新专辑,神乐坂学姐一身锁链饰品哗啦作响的重摇滚装扮,亲自到门口迎接我们。意外的是这身打扮竟然和她的黑髮意外地相配。然而学姐身后接着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小直来了吗?欸欸,如果要接受访谈可不可以让我也说几句——」
录音室的门一打开,果然是千晶还穿着睡衣就冲出来了。学姐立刻从我手里抢走装着乳酪蛋糕的盒子,一把塞进千晶怀里。
「你可以吃掉四分之三个蛋糕,能不能不要来打扰我们呢?」
「别以为甜点就可以打发我!我也要接受访谈!我要好好讲一下学姐跟我在音乐理念及各个方面的差异!」
「那个蛋糕是桧川同志亲手做的喔!」
「咦?小直做的?」千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蛋糕盒,考虑了大约十秒。「我收下了!」
看着千晶以打算连盒子一起吞掉般的气势冲进录音室,摄影师也只能苦笑。因为学姐和千晶现在还住在一起,我本来很担心在她们家里进行访问千晶一定会多管閑事,原来乳酪蛋糕就是为了预防这个。真不愧是学姐。
「话说回来,今天访谈时我该把你当成什么人呢?」
隔着茶几分别坐在沙发上后,学姐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
「应该把你当成音乐杂誌的写手?或是令人怀念的老友呢?」
「这个嘛……嗯,这篇採访稿的确会是由我撰写啦……」
「总编说要弄成『对谈』的形式,还要我多拍一些两位的合照呢!」摄影师从旁插嘴。「应该会下类似这样的标题吧——『当红乐手神乐坂响子和新锐音乐製作人的热烈对谈!』」
「我现在还称不上是製作人吧?」
「只是『现在还』称不上嘛!」学姐拨了拨头髮,露出冶艳的微笑。「既然如此,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约定什么?」
「我希望你把这次当成最后一场访谈。」
我紧紧盯着学姐眼眸深处的夜空,由于彷彿快要被吸进去,只好紧紧抓着沙发的扶手。
「下次我们再相遇时,将不再只是言语上的交流,而是音乐上的交流。你不也是为了这样而离开feketerigo的吗?」
我握紧了拳头,用力地吞下一口口水。
「说得……也是。」
曾几何时,我在这个人面前不得不成为能和她公平战斗的对象。而因为明白光靠贝斯无法做到这件事,我在高中毕业的同时也离开了feketerigo。所以无论得花多少年,我都必须证明自己当时的决定并不是逃避。
「我一定会成为让学姐跪下来求我的製作人啦!」
「你现在不就已经是了吗?」
神乐坂学姐笑着探出身子,戳了戳桌上的IC录音机。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既然访谈在这样的情况下开始,我也无法提出「为什么最新的作品突然回头走金属摇滚曲风呢?」这类无聊的问题了。考虑到企划最根本的杂誌读者群,我决定完全放弃事先预定的话题进行方向。
「这次的新专辑里,千晶首次使用了双大鼓,但她不是相当顽固的单大鼓主义者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啊!这次的双大鼓又分别加装了双踏板,鼓的口径也差了很多,所以实际上——」
因为突然从太专业的点切入,结果这个话题就没完没了了。我一边随口应答,一边却想着今天能不能问到那件事,努力地寻找转移话题的头绪。
「——至于贝斯手……这次也是由橘花小姐回来演奏所有曲子对吧?可以视为她即将正式成为fekctcrigo的一员吗?」
转而谈到贝斯手时,我试着偷偷铺下切入问题的梗。那位名叫橘花的贝斯手是feketerigo正式出道时的巡迴演唱会支援乐手,也曾经参加初期几张专辑的录製工作;再加上那可爱的外表,让我一度认为她正是最适合feketerigo的第三名团员。听说她离开时还让我有点落寞,还好她在录製这张专辑时终于归队了。
「没有这回事喔!只是因为这次又要用那把LesPaul,需要那种像没煮熟的义大利面般的硬质贝斯来配合,才会特地请橘花回来帮忙。当然,巡迴演唱会上也会请她演奏,但并没有考虑要让她加入feketerigo。」
循着学姐的视线,我也望向接待室的一隅。那把可说是学姐注册商标的全黑GibsonLesPaul吉他正站在琴架上。虽然学姐这几年来完全没有用过它,但它却在这次的专辑里再次登场了。也正因为有这把吉他的声音,儘管挑战了金属摇滚这个新的领域,仍然能创造出无论怎么听都带有fekcterigo风格的音乐。由于我一直以为那是三个人的feketerigo、重新出发的地点,所以很难相信「橘花」这个名字依然在支援乐手之列。
自从我离开feketerigo之后,学姐每录一张专辑就换一位贝斯手,连演唱会上的支援乐手都不固定。基于个人因素,我也一直特别注意fekcterigo的每一位贝斯手。然而就连在我看来也无可挑剔的贝斯手——学姐也不打算让她成为正式团员。
我曾经在其他访谈内容中看过学姐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如果要找正式团员,就必须是在各方面都符合理想的贝斯手。
正因为如此,我迟疑着要不要问下一个问题,但最后还是开了口。
「对学姐而言,最理想——或者该说最棒的贝斯手,究竟是谁呢?应该——不是橘花小姐吧?那么又是什么人呢?」
学姐露出得意的微笑,直盯着我的脸足足十秒之久。
「我还以为你应该不会自恋到那种程度呢!我心目中最理想的贝斯手,当然不是你啰!」
「那、那是一定的吧!」
虽然要说我连一微米的期待都没有——那是骗人的。
而学姐倏地转开了视线,再次注视着站在房间一角的黑色LesPaul。
「虽然这么说实在很对不起全世界的贝斯手,但我至今遇过的贝斯手中的第一名——其实原来是个吉他手。也就是那把吉他原来的主人。」
我看了看那把散发着朦胧黑色光芒的吉他,又看了看学姐的侧脸。
「既然你想听,我就告诉你吧!只是恐怕连你也会受伤就是了。」
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接着将手伸向放在茶几正中央的录音机——因为觉得这段还是不要录下来比较好。然而对面忽然伸过一只手覆在我的手上。我吓了一跳抬起头,只见学姐带着微笑摇了摇头。
「录下来也没关係。你听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删掉。」
我缓缓缩回手,屏住气息陷入思考。
学姐的伤痕——我曾经碰触过一次,就在我从未忘记的、十五岁那年夏天。而那时的学姐非常——毫无防备。
但我却无法从学姐的伤口上转移视线。
「那么……就请你告诉我。」
学姐那时告诉我的奇妙初恋故事,至今仍以录音档的形式留在我的电脑里。我没有将它化为文字。而且直到现在——我都还不知道应该将其埋进土里加以抹杀,或是解放至某一片天空下。
直到现在,我都没办法冷静地回想起关于隆次的回忆。如果我表达时太过情绪化,还请你们原谅。或许是因为我也完全没有整理过就将它锁进记忆的抽屉里,结果就这样乱糟糟地凝结成块了吧?
我和他相识在国二那年的冬天。
国一那年的秋天,和社团成员合组的乐团因为我的傲慢而分崩离析,二年级的夏天加入那个以灵魂音乐为主的女子乐团,后来又因为争风吃醋而不了了之——这些我之前应该都说过。我也和一般人一样觉得沮丧,想了很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觉得要做音乐就必须靠自己。
寒假结束后,我才终于在很久没去的「长岛乐器行」露脸。当时也不是为了找乐器,而是先去看看电脑作曲用的器材。因为我想以多重录音的方式自己製作试听带,需要的东西实在不少。
长岛乐器行那跟纸箱差不多厚的墙壁上挂了满满的吉他,靠里面的柜檯边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人长得和熊一样高大,穿着印有店名标誌的围裙,他就是乐器行的老闆。记不记得长岛乐器行的老闆?你应该认识才对。不是有个看起来完全不像才二十齣头的老脸店长吗?他爸爸就是老闆。
另外一个人则站在柜檯外面,穿着皮外套的背影轮廓美得令人心惊。
「收购价钱只有六万圆?真的吗?这可是我用了五年的爱琴耶!声音棒到不行喔?还有我的汗水痕迹当作附带赠品……」那名男子这么说着。
「什么鬼赠品!而且这把琴难弹得要死,用匹克拨弦的时候手指还会撞到旋钮!」
老闆手里拿着一把金色镶边的纯黑LesPaul吉他。我一下子就被那把美丽的琴给吸引住,站在店门口动弹不得。脑海里瞬间闪过「好想要!」的念头,让我用力捶了自己的大腿一下。我是来买录音器材的,不是为了物色吉他而来。既然要自己做音乐,就不能随便浪费钱——我这样对自己说。
「那是因为我为了自用而改造过啊!本来没想过要用匹克来弹嘛!」
那个男的边说边从老闆手里夺回吉他,转向侧面将背带挂在肩上。从我站的角度隐约可以看见男子的侧脸,那下颚的线条就好像忘了年龄的增长一样。
他真的没有用匹克,甚至连扩大机都没有接上。但就在他纤细的身躯缓缓弓起、左手的手指爬上琴弦后,我就已经被那细微的声音吞没了。承载于漆成黑色的桃花心木琴身里的每一分思念,彷彿都在他的手指撩拨之下流露了出来。
即使在他的手指停下来之后,我的心依然激昂不已。我明明下定决心只演奏自己的音乐,那个人的吉他余韵却在我心里盘旋不去。
「怎么样?这种质朴的声音很棒吧?一定要用手指弹才行啦!」
男子挺起胸膛这么说。
「那只有你一个人能弹吧?」老闆噘起了嘴。「要是我向你收购了,是要卖给谁啊!」
「卖给杰夫贝克和吉米罕醉克斯生下的小孩?」
「他们都是男人!而且吉米罕醉克斯已经挂了吧?」
「再签上Ryu-G的名字,应该可以让我卖十万吧?」(注:Ryu-G为隆次的日文谐音)
「你的签名比猫咪抓伤的痕迹还麻烦啦!」
「六万……我长久以来的情人竟然只值六万……算了,这也没办法……」
「我愿意出十万跟你买。」
男子转过头来,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转身时让LesPaul的琴颈狠狠撞上老闆的肚子,还一直打量着我。他漂过的长髮下有着兇狠眼神,感觉就像行为不检点而被流放到国外的第四王子,而且脸上明显有化妆。像视觉系乐团一样涂白的脸上画了很重的眼影,嘴唇还是深蓝色;更可怕的是完全没有不真实的感觉。不知道是乐器行的气氛使然,还是店里播放着吵闹的黑色安息目的关係,或是因为那个男的给人的感觉呢?
「你要买?十万?要不要签名?」
男子一脸不在乎地这么问我。或许该说我自己还比较吃惊。不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要买,而且还身无分文。
不过,这就是我和隆次的第一次相遇。
「喂!响子你干嘛突然这样啊?」
老闆瞪大了眼睛从旁插嘴。虽然我已经半年没出现在店里,但因为之前来的时候花了两个小时将价钱杀到四折,这样的国中女生大概很难被老闆忘记吧?我勉强集中精神这么回答:
「那可是69年特製版的复刻琴耶!新琴的话要价上百万呢!以六万圆收购是压得太低了。反正老闆你至少也会卖到五十万,那我不如直接跟他买。」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半点要买的意思,只是觉得那么美的一把琴居然要以区区六万圆被收购,从此离开能以手指编织出那种声音的主人,所以对老闆的蛮横感到不服气罢了。既然如此我就帮他把卖价抬高——其实只是故意恶作剧罢了。
隆次皱起眉头瞥了老闆一眼,老闆满是鬍子的脸上也露出不善的神色。
「就算是那样……可是你看看这里,匹克护板整片都掀起来了,还加装了一堆效果旋钮,搞得到处都是洞……」
「所以我出十万跟他买嘛!」
「啊、可恶、不对……等等!我知道啦……」老闆的脸满是苦涩。「我出十一万。」
「就算花十三万买下来也算便宜啊!我就再加码好了。」看到机不可失,我立刻这么说。
就在愈来愈觉得有趣的隆次面前,我不断地提高价码。当老闆面红耳赤地喊出「三十万!」的瞬间,我立刻放弃了。
「老闆愿意出三十万跟你买呢!」我怀着近乎神清气爽的无奈对吉他主人这么说,心情却一点也没有变好。
然而,就在老闆拿出收购单据和笔的时候,隆次却摇了摇头。
「那我还是以十万卖给这个女生好了。」
后来我才听说,原来当时隆次似乎误信了我的夸大其词。他以为我大概只有一开始出价的十万块,所以说要卖给我。由于我表现得太过自信满满,以至于隆次(和老闆都)没发觉我其实身无分文。
「没办法,吹破牛皮了只好认输。我会付钱的。」
我抬头望向天花板,叹了口气。一心想让老闆掉进陷阱而在这种高风险又没有回报的事情上打赌,结果还输了。结果多花了一笔无谓的钱,自己在家里量产试听带的计画也就此天折。
「你要怎么付啊?」
老闆不大高兴地念道。
「你根本没有那么多钱吧?算了,还是以三十万的价钱卖给店里吧!这样不就一次解决所有问题了?」
老闆完全不把我的逞强放在眼里,更瞧不起隆次的心声。
「少啰嗦!我已经决定要卖给这位小姐啦!这可是假借吉他改造教学之名带女高中生进宾馆的大好机会,老闆你不要多嘴啦!」
「很可惜,我还只是国中生。」
这时我才终于看见隆次傻眼的表情。他盯着我的身体——尤其是胸部和大腿一带看了好一阵子,还忍不住说出:「不会吧?」我只好拿出学生手册让他死心。
「淫行条例里规定的是几岁啊?」隆次回头这么询问老闆。
「十八岁吧?就算是高中生也不行啦!还是你想进牢里蹲一阵子?」
隆次还念着什么「不被发现就好啦」,接着立刻振作了起来,跟我讨论起买卖契约。
「在我全部付清之前,吉他先放在你那里。你希望我什么时候付清?」
「你想用身体偿还也可以唷!」
我完全无视于隆次的回答,转头面对老闆。
「老闆,请僱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