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羽同学了久等了,」
「……对不起。」
缩起身子,苦笑地回应笑容天真无邪丶高举着手挥舞的流子。光看流子的台词,简直就像我先抵达约好的地点,与迟到的女朋友会合的场景。实际上恰好相反。
流子已经先在车站的金时钟(注:名古屋车站内的着名约见场所,车站内还另有一座银时钟,也常被用作等候场所)前等候,对着正好準时于约定时间抵达的我挥手。因此流子的台词里并没有间号,而是向我报告她「久等了~」的事实。
流子是个天然呆少女,这么做肯定不带什么恶意吧,但以我这个当事者而言倒是个十分厉害的挖苦哩。心里想着「其实我也不算迟到说……」穿过熙攘的人潮,奔跑至站在金时钟底下等候的流子身旁。
「抱歉抱歉,还不习惯转车。你也知道嘛,我很少搭电车啊。」
「没关係~OK啦OK啦。」
一如往常,展现她绝妙的脱线笑容,以柔软的态度舒缓了紧张气氛。比起飘蕩于金时钟周边等人的焦躁与肃杀的忙碌气氛,她所带来的舒服感非常宝贵。
「离电影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嘛?」
彷佛汪汪叫绕来绕去的小型犬,流子兴奋地看了金时钟。指针短针指着十一,长针指着六与七之间。今天预定去看的电影是十二点十分开始,的确还有点时间。
「但是去电影院也要花时间,稍微等一下很快就过了。」
「也是。那……走吧。」
流子理所当然地伸出右手,对我嫣然一笑。与高中时代全无变化的笑脸。我用不至于太强的力道确实握住她的手,相偕离开金时钟。
我,丹羽真,与御船流子相同,现为大学生。才刚入学一个月,但已经十分习惯大学生活。只不过,与高中的差异太大,有时也是会感到困惑。
去年,也就是高三的文化祭时,我对流子告白,就这样两人开始交往。一方面觉得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流程,也感觉像是鼓起勇气挣得的结果。总之多亏这个行动,才能很自然地像今天这样,星期天两人相约去看电影。
自从由高中毕业之后,我离开那个小镇,回到原本住的家里。双亲也由国外回来,目前暂时没有搬出去住的打算。说实话,主要是因为双亲不知为何变得很溺爱我,就算我想搬也搬不成。反正如果因为跟同学交际或上课而搞得太晚的时候,就到在学校附近租屋的流子房间借住一晚就好,一点问题也没有。
倒不如说,那样还能跟流子做些想做的事情……咳咳,呃,想无动于衷说这些话恐怕得戒 一掉少年J○MP才行吶。虽说漫画杂誌我只在有时间时才在便利商店随便翻看而已,实在不太喜欢定期追漫画或小说的连载。
「啊~丹羽同学在傻笑。你又在妄想了吧?」
当我们穿过售票区的人潮时,流子注意到我的反应。我马上用手遮住嘴巴,随便敷衍几句
「呃,大致没错。」总不能在公众面前说出我想起三天前的事情吧。要是说出口,流子肯定会马上热当机的。
「在你的妄想之中,流子同学有现场演出吗?」
慢着,现场演出办不到吧?你是梦魔吗?
「对啊,你是主角。」
「那就好。」
YEAH~竖起拇指,彼此露出洁白牙齿一笑。打自相识以来,她总是兴緻高昂的个性从来没变啊。
虽然外表多少有所变化了,彼此都是。
流子升上高三时开始留长发。对于不进行矫正就会变直的头髮的自卑感似乎因某种理由消解了。如今留着一头直顺的长髮,还是一样染成淡褐色,而孩子气的脸蛋也几乎没有变化。但整体印象已有不小改变。
「流子同学,你中餐想吃什么?」
听到我的询问,流子颤动了一下,噘起嘴唇不满地说:
「就……就说是粒子!」
「……跟高中时完全相反耶。」
一被叫名字就立刻订正对方的习惯没变,只不过内容完全相反了。
「咕哇了很害羞的流子同学不小心中招了,」
用手遮住脸颊,身体扭来扭去。反应与当时也没两样,令人愉快。
「总之就说是丹羽同学不好。坏孩子~」
流子不断用拳头捶我肩膀。
「咦,是我不好?为什么?」
「就说——都是因为丹羽同学每次都叫我粒子同学丶粒子同学,流子同学才会得到粒子同学病嘛~!」
原本想反驳她「真要说的话,万恶根源应该是艾莉欧吧。」不过觉得还是别说出口,默默忍受较好。
五月的车站内的喧嚣彷佛转化为热量一般,蕴积了大量暑气。两人穿过绿色窗口与剪票口,前往有银时钟的入口。由该出口出站,沿着道路向左走几步路,有一间小规模的电影院,名字好像叫某某座(注:由文中描述看来,应是指名古屋车站附近的「伏见ミニオン座」)。以前曾在这间电影院里看过『奇○ 犬○! 夏○』三出联映的动画电影(注:指20o7年电击文库Movie Festival同时上映的三部动画电影,分别为『奇诺之旅』丶『犬神〡』丶『灼眼的夏娜』)。只不过车站附近的电影院我也只知道这间。问流子,她也只回答我:「我对这个七窍不通耶。」她大概又搞错成一语了,又不是在生气。(注:原文中流子把「一ちんぷんかんぷん(一窍不通)」讲成「ぷんぷんかんぷん」-ぷんぷん有生气之意。)
「咕嘿嘿了」
安定下来的流子突然笑了出来。或许忍了很久,但为何是坏蛋的笑法啊?「咕嘿?」我也跟着笑了一下,立刻转为疑惑。流子追加了「唔嘿嘿~」的奇妙笑声,接着变成「唔咕~」这种不知是满足还是痛苦的怪异叫声。
「哎呀~跟丹羽同学手牵手,流子同学的笑袋都满满满的,不小心就笑了~」
流子以手掌抚摸肺部附近说:「就在这里。」不愧是流子同学,在这种地方竟长了这个奇妙器官。她的发言从以前就十分奇特,或许是受到这个器官的影响吧。
「哦~是赤福饼,哦~是鱼形瓦豆沙饼,哦~是公共电话。」 (注:赤福饼是三重县伊势市的名产,为一种一褁豆沙的麻糬。鱼形瓦则是在城的天守阁上常见的装饰品。名古屋城的鱼形瓦十分有名,许
多名古屋名产会以鱼形瓦作为象徵。)
今天流子的情绪比平时更HIGH了不少。一一指着见到的东西呼喊名字。引来在刚要拿起堆在土产店最外侧的赤福的外国游客,以及坐在公共电话亭喝着提神饮料的老爷爷注目,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反正流子似乎心情很好,所以也罢。
闻着入口旁贩卖的地瓜点心的香甜气味,离开车站。外面的天气与五月的晴朗天空十分相称,蓝天的位置看起来非常高。没什么云,遮蔽阳光的东西等于没有。简言之,很热。
「真是好天气耶,阳光好强,差点昏倒了了」
流子举起手中空无一物的左手,贴在额头上,做出昏倒的动作。
「你又不是前川同学。」
说完大笑。流子也跟着微笑,但她僵掉的笑容令我收起笑脸,搔搔脸颊。怪了,我怎么也与流子有同样心情?
明明过去的回忆那么愉快,我们却觉得很不自在。
两人保持缄默,靠着笑容粉饰不自在感,沿车站围墙前进。来到车站停车场附近的红绿灯,不顾灯志向右转,走到便利商店旁边,于大马路的红绿灯前停下。
「……哈,」
我被正前方高耸的大楼接连并排,充满气势的风景给震慑了。眼前是不动产公司与最近刚倒闭的鞋店广告牌,右侧道路则有手机专卖店,各式各样的建筑物与商店,这些都是我家附近所没有的。
我想起比我老家更接近都市,但终究属于陆地,与宇宙有如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的世界。
来到这里,不知为何我不断想起在那个小镇度过的高中时代。
连同消失于我心中的青春点数概念。
「……嗯?」
等候灯志由红变绿的时候,发现隔壁的流子正仰头看我。突然间,觉得与我看前川同学的姿势很相似,侧腹感到痛楚。
太阳穴也开始刺痛起来。小心地不让这些细微的痛楚表形于色,我开口问:「怎么了?」流子似乎很快乐地摇摇头。
流子从以前就经常有一直盯着我瞧,却又什么话也不说的习惯。相反的话倒还能理解,可是我实在不懂,我的脸究竟有多少值得监赏的成分啊?
「我只是想,丹羽同学变帅了呢,这样而已。」
流子摇摇头,但今天很难得地说出想法。而我则因被人大肆夸奖,嘴角不由得上扬起来。
「啊~真的变帅了?是跟什么时候相比啊?」
「嗯~」流子掰手指计算。仔细想想,与流子认识到现在,已经得靠掰手指才能计算日子吗,真令人感慨啊。只不过,原来我以前这么俗喔,真伤脑筋。
流子从以前就很可爱,这个差异真令人伤心,我们真的相配吗?
「嗯,大概从五天前开始变帅吧。」
唔,近得超乎想像。原来我在五天前就只是个很俗的死小孩啊……这个事实真是太有冲击性了。
「可是说五天前……不就只是剪了头髮而已?」
而且还只是头髮太长,剪短恢複平时模样而已耶。「嗯嗯。」流子点头。
「丹羽同学这个样子比较帅,从以前就很帅。」
「……流子同学。」
「就…就说是粒子……」
窃窃私语似地订正,只不过朝向错误方向。「就说是」少女依然健在,我放心了。
正前方的红色灯志转为黄色闪烁,但流子丝毫不在意,抬头望我。
耳朵染上红霞,有点像是发烧的感觉。「呼呼呼。」流子笑了。
「流子同学,好像想亲亲病又发作了。」
自交往以来,这个令人羡慕又高兴的怪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我毫不吝惜对怪病发作的报告予以喝采。
「哦~那么刻不容缓,就让我来治疗它吧。」
在一连串无聊却又可爱的对话后,我光明正大地亲吻她作为奖励。对于周围的视线虽感觉焦躁与不愉快,但是比起这些连名字也不知道的陌生人,我更在乎流子的感受。在接吻结束,离开她的脸庞,我轻轻地丶但不至于搔痒般地抚摸她的脸颊。
「跟开始不觉得接吻很不好意思的癥状比起来,哪边比较严重?」
我笑着问她。「不不。」流子满脸羞赧,左右摇动食指否定。
「就说是亲亲。」
「……亲亲。」
此时斜眼看了灯志一眼,发现已转为绿色,我在十字路口大量人潮来去之中与流子亲亲。是不是公众面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想亲亲,所以亲亲。
爱情并非要去维持,而是要不断累积堆叠,对于这点深信不疑的我们之间存在的,恐怕是种依恋吧。
「……哈哈。」
「嗯了?」
「呃,没事。」
我只是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嘲笑过去碰见的变态白痴情侣,而感到苦笑而已。
由剧情简介看来,电影内容毫无疑问地可称作B级悬疑片。几年前曾看过原着小说,所以对于内容梗概十分清楚。这是由橘川英治这名小说家所写,关于一群高中生又是死人又是被杀又是杀人的杀戮故事,最后却又凭藉着爱情之类的大绝招来收拾故事残局。这本书究竟在搞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整体的架构超级随便的,真是可笑。(注:指作者的另一部作品《说谎的男孩与坏掉的女孩》,被改编成电影,日本于2011年1月22日上映。橘川英治据说是作者在广播时的化名,有向日本古装小说大家吉川英治致敬的味道。)
总之改编成电影,靠着影像的魔力来诠释的话,或许那样的故事也能成为赚人热泪的长篇佳作吧。
只不过我过去未曾对作品感动落泪,原因也许是我从来没想过要投入情感来观赏。
「如果是爆笑还好,哭泣就有点……」
在黑暗的电影院里小声地自言自语。坐在隔壁的流子正对3D电影的预告发出小小的讚歎。当然,我们现在并没有配戴专用的眼镜,所以看起来一点也不3D。
等即将上映的几部电影预告结束后,电影正式开始了。
……才刚开始三分钟就死了二个人,看来杀戮风格完整重现了吶。这真的是适合情侣观赏的电影吗?瞬间心中感到一丝后悔。但是与其看恋爱电影,还不如去流子住的公寓努力进行恋爱活动还比较有意义且愉快呢。
我们坐的位置在最后一列左侧,可以将电影院内的席位几乎尽收眼底。不愧是假日,座位几乎都满了。我的感想只有「这世上为何有这多么情侣啊」。
虽然可能会被吐嘈「你没资格说这话!」不过啊……人们还真是喜欢恋爱呢,令人由衷佩服。电影画面中刚好也是杀过人的女人与正在杀人的男人拥抱在一起谈情说爱。呃……
人类真是厚脸皮的生物啊。心中浮现不切合主题的感想,继续观赏画面的变化。有时以斜眼观察隔壁的流子,她半开口,似乎专心在电影之上,正看得入神呢。与注意力散漫的我不同,令人意外地她非常投入。啊不,本来就是流子邀我才决定看这部电影,应该一点也不意外才对。为了能在散场后讨论剧情,我也开始专心于上映中的银幕。又有人死了。这次是主角对坏蛋乱刺一通。
但是之后主角却开始唐突地讲述他内心中的LOVE,血腥感被一笔勾销……应该还不至于如此。只不过这跟吃点姜片来去除腥味可不同唷。这样的剧情安排真的好吗?
不用等散场,现在就想跟流子讨论剧情了,但顾虑到会影响其它人所以自重。电影内容不吐嘈就很难看下去,令我呵欠连连。
而且不只内容,黑暗的电影院内,还得坐着静静观赏,说实在的很难不爱睏。
说来很像是坐在电车上不自觉就会想睡的那种感觉。
「………………………………………………………………」
电影院的黑暗,横长银幕的光芒,彷佛远处传来的BGM。
越是想集中,就越觉得焦点无法聚焦,彷佛有种错觉,觉得我自己脑中的回忆正在上映。宛如眼睛正闭上,一切视觉上的讯息都无法传达人我的脑子里。于是我放弃继续看电影,将视线朝向过去。
朦胧中,高中时代的自己背影客观地映照在我面前。是夏季制服,怎么回事?
高中二年级的我,表情开朗地骑着脚踏车,未曾深思将来的事,只想着青春点数有的没的的梦话,天天过得很愉快。有时被表妹奇妙的行动所拖累,得费神照顾她;有时则被姑姑随意耍弄,还差点受到她不合年龄的美色所诱惑;有个身材高挑又可靠的朋友,最重要的是还有流子。只不过依当时的称呼,应该是粒子吧。
如果用粗细来表现人生,那个时期应该是我最满足丶最粗大的时期吧。我想,我的人生开始逐渐萎缩是在升上三年级,与流子开始交往以后。当然,我并不认为我的选择错误,现在的生活也十分充实。只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总觉得做出这个选择的瞬间开始,原本围绕在我身边的事物也逐渐一一剥落丶褪去了。
公开表明与流子交往后,我的生活产生了重大的变化。与许多人变得疏远,只与流子变得更亲密。即使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与艾莉欧的对话变得活络不起来,彼此显得十分生疏。与前川同学的距离也越离越远。所以我毫不考虑地拒绝了继续留在那个小镇的选项,决定选择回到老家。
搬离那个小镇之后,我再也没在藤和家露脸。既不知道前川同学现在过得如何,也不知道田村婆婆是否仍开着杂货店。过去有过的缘分,如今全都断绝了。
我想,我或许再也不会去藤和家了,再也不会为了特别目的或意义去那里。对我而言她们已成了普通的亲戚,逐渐疏远。而这件事,比起电影的感人结局更强烈地撼动我的心。为什么我会被与正在上映的电影完全无关的想像所打动而触动泪腺呢?实在搞不懂,我强忍下泪水。
曾经存在于我心中的青春点数已经消失了。过去曾细心储蓄下来的点数如今已经风化,只剩下让过去乾枯的我,在银幕的光芒映照下坐在电影院的席位上。我一丝一毫否定现在的想法也没有。不如说,人本来就只拥有「现在」。时间是「现在」的连续体,不管过去或未来,都只是那时我所度过的,或我即将度过的「现在」。
因此人生或许也可以表现为选择的连续体。那个选择的结果造就了现今的我。在与流子成了白痴情侣的现在,我微微感觉到心灵的空虚。
难道我对现状有所不满?
难道我对现状感到后悔?
……应该不至于吧?
还是说我在选择了这条道路时,做错了什么决定吗?
「……完美无缺的人生才真的不可能呢。」
随着小小的叹息,我用真的非常小声丶任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说出口。抬头一看,电影正好演到高潮处。优秀的配乐,紧张的气氛,演员的热烈演出。
即使我中间几乎没有观赏,也能很,清楚看得齣剧情正进行到重要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