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过去,就是愈积累愈麻烦。尼亚让我痛切体悟到了这一点。
无法彻底讨厌他。累积成塔的过去阻挠着我,有效地挡下了厌恶的情感。
……先不说这件事了。过了一天之后,有件事令我很不满。等尼亚起来后,就马上跟他商量吧。我隔着办公室的玻璃窗仰望着未彻底天明的碧色天空,遥想未来。究竟这片天空要再替换过几次黑白色彩,我才回得去呢?
*
「我吃腻营养口粮了。」
「还……真快呢。」
起床后真知丢来的第一句话,决定了我接下来该做的事。
「我会试着钓鱼看看,没钓到半尾的话,啊~我会找松平先生商量的。」
暂且放下装有营养口粮的罐子后,我与真知来到屋外。太阳已经升起,但茂盛葱郁的树木叶子挡下了所有阳光。能为我们发挥天然阳伞的功能,真是帮了大忙。
「钓鱼这件事可以交给你吗?我接下来想去一个地方。」
真知客气地看向我。将寻找食物的工作都丢给别人,似乎让她有些歉疚。
但对我来说,光是她愿意与我商量这种事,内心就觉得很充实。
「我知道了,那两个小时后在码头见。」
「嗯。」
真知轻轻点头,往北边前进。我也是要往那边走,但我先在原地等了一下,跑到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残骸前打发时间。毕竟现在时间还早,松平先生当然还没出现。我们搭至此地的小卡车停在与昨天相同的位置上,外观没有任何变化。
而在松平科学服务中心遗迹里的,写给未来的SOS留言并没有回答。我将留言夹在松平先生九年后依然爱看的书里,所以我想他应该收得到。假使这九年来我们都无法回去,未来应该还会有一台时光机。搭着那台时光机来救我们不就好了吗?还是说,因为我们会在九年内就回到现代,所以他没有拟定任何对策?
又或者,这台时光机只能使用一次,无法来救我们。……很有可能。
还有,也有一个可能是松平先生早已不在这座岛上了。如果因为我们回到过去而改变了未来,这点也是有可能。但话说回来,并没有任何人证明过一旦改变过去,未来也会跟着改变。在各式各样的娱乐作品中出现的时间变异,若放在我们的世界里,会产生什么作用呢?当我们平安回到未来的时候,一定能亲眼为那个结果作见证吧。
但现在的我无论怎么动脑思索,也只有肚子发出凄厉的悲鸣。
「食物吗?虽然还不算迫切,但该怎么办呢?」
竟然第二天就吃腻营养口粮了。嗯,虽然我也腻了啦,因为味道太单调了。
间隔了十五分钟后,我往码头的方向出发。
至于钓竿,我决定借用以前我做的那把。我借走了丢在码头仓库里的那把钓竿后,再小心不被人发现地离开。要是让人误会我是小偷的话,可就糟了。
岛上有很多地区都禁止钓鱼,因为之前经常发生钓线缠住渔妇的意外。我沿着西边的道路从码头往前走,决定在防波块前方的岩场钓鱼。
说是岩场,其实也只是沙滩上像防波堤般放置着许多巨石的地方,我们都称呼那里为岩场。虽然名称已经忘了,但以前我们也曾在这处海岬挑战过钓鱼,但一天就厌倦了。
而现在,我将仅放有海水的桶子置于脚边后,拿稳钓竿。
「钓不钓得到呢……」
我满腹疑惑,同时敲了敲适合用破烂这两个字形容的钓竿。但就算一个人自言自语,也只有拍打上岸的海浪会附和自己,于是我试着垂下钓线。至于鱼饵,则是把从岩场里找到的虫子随便钓在上头。只要能钓鱼,之后总会有办法吧。
只要将鱼带去外婆家,请她帮忙料理就好了。照昨天的情况看来,这点小事外婆应该肯帮忙吧。或是卖给民宿之类的。嗯,这说不定也不错。
但前提终究是钓得到的话。
海浪泼湿了沙滩与我的双脚,更包覆住了我的脚踝,海水的冷意让我上半身打了个哆嗦。就连手上握着的钓竿也不甚可靠地微微晃动。海浪退去,又泼湿了我的脚踝。
「………………………………」
来到过去后,做的事情就是钓鱼以获取食物。有种现实的、梦想幻灭的感觉。但是若要特别做些什么事情,又有可能会不小心改变过去。既然如此,还是像现在这样老实安分地认真钓鱼,才不会徒增波澜吧。
风自平静的海面上吹来,蕴含着让人联想到迷濛青色的冷空气。远方的小岛如海市蜃楼般朦胧模糊,看来像是被层层薄云包覆住了一般。
我们以前都称呼邻近那座岛为「美国岛」。因为听说美国就在大海的另一边,我们就以为那座岛铁定是美国。嗯……真是笨蛋呢,非常单纯的笨蛋。
在我胡思乱想的期间,动也不动的双脚开始发麻。说白一点,就是开始腻了。
就在这时,出现了鱼以外的事物。
「喂~!哈~啰~!」
「呜咿!」
是真知。小小的真知正飞越过防波块,奔过沙滩朝我跑来。她最爱的桃色沙滩凉鞋即便蹬在砂子上,依然会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而且跑得飞快。她短短的双腿奋力地跑在沙滩上,彷彿没有上限地不断加速。真不愧是岛上最快的飞毛腿。
但是,每当见到真知奔跑的身影时,胸口就会一阵刺痛。
儘管我平时都努力不去意识到轮椅,但果然还是完全不行。
「啊~果然,那是我的钓竿。」
来到我附近后,呼吸丝毫没有变得急促的真知面带笑容地向我宣告。不不,当初全部都是我做的耶,你只是在旁边加油打气而已吧?但我说不出口。
「抱歉,我借来用了。」
「没关係啦~外面的人其实是钓鱼的人吗?」
「只有今天啰。因为必须钓到早饭才行。」
我敲了敲害羞又沉默寡言的钓竿。附带说声,鱼儿们也很害羞。你们积极一点啦。
真知在我身旁踮起脚尖,环抱手臂表现得莫名自负。她是来做什么的呢?
「呃,你——」
「我是伊莉莎白。」(假髮在哪里?)
你这骗子,鼻子还挺得高高的。
「之前那个男孩子不是叫你真知吗?」
「喔喔~真是了不起的观察力。外面的人是侦探吗?」
一下子是钓鱼的人,一下子是侦探,我真忙碌呢。而且,其实小时候的我根本没喊过真知。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还没听过他喊她的名字,幸好当时的真知很迷糊。
「你来这里玩吗?但好像只看到你一个人呢。」
环顾四周后,没见到像是跟屁虫的我。真知挺起平坦的胸脯。
「因为这里是我的最佳位置呀!」
「什么意思?」
「不晓得,外面的书上就这样写。」
所谓外面的书,是因为前田小姐都会订阅本岛的报纸,又每隔两个星期会这你一次旧报纸丢掉,所以我们都会捡回来看。其实只要跟她开口,她就会送给我们,但我们就是喜欢把这件事当成一种间谍游戏,努力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拿走。
「在沙滩上奔跑很适合锻炼体力,所以我每天都会来这里跑步。」
「喔喔~」原来她曾做过这种事啊。怪不得每次来学校上课时总是汗流浃背。
「这个特训可是有历史渊源的唷,棒球漫画上都是这样进行特训。」
「啊,好像是呢。」
我们两人曾花一天的时间看完真知父亲拥有的漫画书。两个人一起看一本固然很好,但真知看漫画的速度很快,而且还会念出所有的台词,让我很难集中精神,又要吃力地赶紧看图。记得后来我的脖子和眼睛都酸到不行。
「要对大家保密喔。」
「你愿意告诉我你的秘密,是我的荣幸。」
「荣幸?」
「就是我很高兴的意思。」
真知发出欢呼声蹦蹦跳跳,蹬着沙滩的声响十分悦耳,我也扬起了嘴角。
不过,特训吗?我还以为当时真知的一切我都知道,看来并非如此呢。况且直到最后真知也没有告诉我,她明年就要搬家了。
「……原来如此吗?」
也许真知是因为知道我会来这里钓鱼,所以才避免与我同行吧。为了不碰见以前的自己?虽然她有可能确实是要去其他地方,但同时也想顺便避开吧。但她的态度从容自若,一点也感觉不出来有这种企图。
而那份冷静在年幼时期……嗯~半点也看不到呢。
「一直盯着我的话,我会脸红唷~」
「哎呀哎呀,真是抱歉呢。哈哈哈!」
「哇哈哇哈哈!」
……说得也是呢。
真知以前曾是一个如此天真烂漫的孩子呢。
*
「年轻的人,哈啰~」
「……早安。」
一大早就被小尼亚缠上的我,正烦恼着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原本他待在码头旁,茫然地望着大人们搬运货物的身影,但一发现到我后,不知为何就朝我跑了过来。
就像一只发现到了饲主的幼犬。尼亚莫名东倒西歪地斜斜跑来后,脸上带着满满的笑容,再次将手放在我的膝盖上。虽然双脚没有感觉,但脸颊却一阵发痒。
「另一个年轻人呢?」
「谁知道呢。」
正在我眼前就是了。
尼亚东张西望,确认四下确实没有其他人在之后,用力点了下头。
「嗯,好机会!」
「好机会?」
「就是趁现在和大姊姊好好培养感情啊~」
说完,他张手抱住我的双脚。我的脚并没有知觉,但是意识到尼亚正触碰着我这个事实后,脸上顿时一阵发烫。彷彿阳光全都聚集到了眼睛下方。
不不不,快点冷静下来。对方是小学生喔。可是,毕竟是尼亚啊。不,我应该非常讨厌尼亚才对,但一旦他与我的距离这么近,内心就会大为动摇。原因到底出在哪里呢?
「呃……你刚才在那里做什么?」
尼亚獃獃地半张着嘴,看起来真的很像傻瓜,而且口水也快流了出来。
「我在等你呀~」
「……啥?」
「外面的书上写说,对美女要这么说才行。」(你看的都是什么书…)
「喔,这样子啊。那真是谢谢你了。」
一直喊我美女、美女,儘管是小尼亚,但被尼亚称讚时,我真不知该如何反应。又因为这是尼亚第一次如此当面称讚我,更让我感到狼狈。
「不过,其实只是因为我很无聊。」
「无聊?学校呢?」
「今天是星期天呀。」
星期天?由于我是在九年后的星期三之际来到这里,所以我一直误以为今天也是平日。但是实际上,在这边昨天似乎是星期六,所以我和尼亚才会在中午时冲出小学,原来如此。……星期天的时候,我都在做什么呢?
「大姊姊打算去哪里呢?散步吗?」
「嗯,我想去神社走走。」
「神社?最近暂时都没有祭典唷。」
「不是,我只是要去参拜。」
我打算去那里向神明祈求,希望能早点回去。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既然有捉住一根救命稻草这种俚语,那我也求助一下神明吧。我绝不会取笑这种心态不切实际,因为我现在就是被不切实际耍得团团转,人才会出现在这里。假使神明真的存在,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了。应该吧。
「奇怪了,外面的人知道神社在哪里吗?外面的人好厉害~什么都知道。」
「啊,不,搞不好我不知道喔。」
我只能含糊不清地回答。尼亚这家伙,竟然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嘿嘿~那我带你去吧。」
尼亚毫不客气地握住我的手,将我往前拉。我慌忙操作轮椅,在他的小手拉扯下前进。尼亚的步伐不大,很容易就能追上他。可是……
「……所以我才受不了在岛上生活的孩子,至少该和人保持一点距离吧。」
「哇呵呵~」
哇呵呵个头啦。我死心放弃,与尼亚一起前往神社。
神社座落在岛中心的小山山脚下,一路上光是因为视线的高度与印象中不同,就觉得很新鲜。也就是说,我从遭逢意外以来,就再也没来过神社。
在前往灯塔的路上转进右边的岔路后,直到中途路面都像是兽径一样,没有铺上柏油,但从某个定点起就忽然设有石阶。沿着那条石阶前进的话,没多久就会看到神社。不过我当然无法登上石阶,所以是走在一旁没有休整的路面上。
「嗳嗳,大姊姊会参加自行车竞赛吗?」
「咦?」
尼亚冷不防地转过头来,开朗天真地问我。被握着的手举高至尼亚眼睛的上方,彷彿他正在邀请我跳舞。那个问题别说是感动人心了,简直是愚蠢到了极点。
「我不会参加,而且也没办法参加。」
我指向轮椅。我无法责备眼前的小尼亚,因为他不可能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