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录入:壱级天灾
闹钟响了。一个、两个、三个。七个、八个、九个。
所有闹钟皆指向七点,不约而同地铃声大作,甚至连鸽子时钟也蹦了出来。那只鸽子身上满是涂鸦,尤其眼睛一带特别帅气。它的眼睛莫名地闪闪发亮,额头上还写着帅哥两字。原来你是公的喔……我有些睡眼惺忪地抬头看着那只鸽子。先不说鸽子了,桌上的闹钟真是吵死人了。
我边搔着头皮,边撑起无比沉重的身子。身体彷彿正要从水里浮出来、挟带着大量的水分般,全身上下都在抵抗。由于试图用还未清醒的脑袋操控身体,下达指令与执行动作之间一定会存在时差。我原本是要匍匐地先右再左移动手臂,却因为大脑的认知和实际的动作出现落差,先将右手臂往前移动,又不小心再将右手臂往前伸。结果身体失去了平衡,右手试着在半空中寻找支撑点却宣告失败,我便从床上掉下去了。往前翻了一圈后,我在地板上倒成大字形。
头顶上方的闹钟还兀自响个不停,但是一滚落到地板上后,那些声音就变得遥远。就像太阳藏身在云朵后头一样。眼皮渐渐地愈变愈重,这两片眼睛上的窗帘将我包覆。背部撞到地板的痛楚也一点一点散去,我再次坠入梦乡。
原本应该是这样。
然而下一秒彷彿有「某种东西」闯进我的脑海昏般,我赫然清醒。
我整个人跳了起来,脑袋摇摇晃晃。
就像破茧羽化一般,世界豁然开朗。
「咦?」
我像要重新挖掘记忆般撩起头髮。睡意彷彿跑到了别人身体里似地消失无蹤,意识变得清晰鲜明,——曝晒在阳光底下。我站起身,一个个依序关上闹钟。关到第九个的时候,我发现那个不见了。
那个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并不在桌子上。
这一件事将所有记忆拼凑起来,我发出了「时间的初啼」。
「对了!我……呃,从过去回来了!……我回来了?」
见到自己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又身处自己的房间后,这个发言忽然变得有些飘忽不定。头髮也因为睡翘了,天生的捲髮卷得更加夸张。根据触感,就像是《斗球儿弹平》的髮型。显示出自己睡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髮型和身体的倦怠感,让我的经历变得很不真实。
无论是搭乘松平先生製造的时光机回到过去、时光机是回收再利用的废弃小卡车、因九年前的地震而崩垮的研究所、用自己的双脚奔跑的真知、朝气蓬勃地照料田地的外婆、还是在我已知的那个时候、那个地点,所体验到的未知经历。若要用「一切全都是梦」这句话为这些时光作结,未免太过可惜。
所以,不可能是梦。我想这么相信。
「真知,真知……啊,又不在这里。」
应该跟我一样回到家里了吧……家。我忽然想起来,看向时钟。所有指针皆指向七点。时间我知道了,接下来是日期和镜子。我扑向挂在墙壁上的月曆,釐清「今天是哪一天」这个问题。接着我拿起手机,开机后确认荧幕,上头显示的日期是我搭乘松平先生的时光机回到过去的那一天。这代表了什么意思?我坐在地板上思索。
从现在起约莫一个小时后,我将与真知一起坐进时光机。明明我坐上那台时光机从过去回来了,回过神时我却置身在自己的房间里。前往过去的时候,我分明是坐在小卡车里迎接这个交替的瞬间,回到未来时却是出现在其他的地点。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表示过去已经确定了,但未来还不确定吗?真让人摸不着头绪。
另外还有一件令我在意的事。我还以为从过去回来时,现代的我会变成两个人。但是今天这个时间在房间里呼呼大睡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还是其实另一个人已经起床了,现在正在一楼?但闹钟正主张着这个想法是不可能的。一般人起床之后,都会关掉闹钟吧?
从过去回到现在的那一瞬间,我和另一个我完成合体了吗?这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又是怎么区分优先顺序的呢?真希望松平先生能为我说明一下……啊,对了,只要去见那个人就好了。这样一来就能搞清楚我们是否曾回到过去。
明白到自己该做什么后,我再排好先后顺序,迅速地换好衣服,冲出房间。这时握住门把的触感让我感到很不对劲,于是便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一股冷意像是冰块融化般在脑海里蔓延开来。
这是什么?
我的手在回到过去时因为帮忙外婆田里的工作,变得粗糙僵硬,连指头根部的皮肤也往上掀起。但是现在我的手指比之前还要粗糙乾燥,表面凹凸不平。不晓得手指的皮肤脱落了几次,水泡又破过了几次。由于皮肤变粗了,手指看来像是变短了。
这不是我熟悉的手指。
「我是……谁?」
我将手贴在脸颊上,像对这形状恋恋不捨般地来回摩擦。我跪坐在走廊上,险些要瘫软在地。小窗洒落进来的阳光包围着眼前的景象,洋溢着早秋的气息,画面却忽然扭曲变形。
明明眼前是一处能够感受到凉风的场所,我却淌下了令人不快的冷汗。
接着像是受到了某种事物的催促般,我在走廊上拔腿狂奔冲下楼梯。
才冲到一半,我眼前的扭曲更是加速进行。,
坐在玄关前方的不是外婆,而是松平贵弘。
他和往常一样硬将自己塞进白袍里,背部鼓得几乎要炸开来;也像是一头熊动作迟缓地坐定在那里。松平先生就坐在玄关前,像正等着某个人——恐怕就是我。
彷彿更换了配角一般,他取代了外婆的角色。
我冲下楼梯后,松平先生回过头来。是我熟知的、九年后的松平先生。
「嗨,你醒啦。试着说说看我的名字吧。」
他招呼也不打,直接强势地提出要求。那种说话方式和个性确实是松平先生没错,但一大早就出现在我家是怎么回事?我不露声色地寻找外婆的蹤影,却遍寻不着。这种日常生活的微小差异让我对这个世界产生不安。
「你好像有些恍神呢。」
松平先生眯起双眼。感觉就像被一头熊当成了食物一样,我很难静下心来。
「因为我才刚睡醒啊。对了,我正好有事情想问你。」
「我叫什么名字?」
他又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虽然满腹疑惑,我还是试着回答出自己再清楚不过的答案。我才想问你问题呢。
「你是松平先生吧,松平贵弘……啊,还是你希望我叫你爱默·布朗(注:《回到未来》电影中博士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我终于明白了他的企图。松平先生的脸色一变,在说了声「果然。」后,无奈地笑了。在谜团愈滚愈大的情况下,能够发现一件自己熟悉的事情,令我稍感安心。
松平先生起身后,好像在观察我似地在近距离下端详我,还把手撑在下巴上。不,岂止是好像,根本就是在观察我。今天是怎么回事啊?我正因为发生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事情,自己也有很多问题想问呢。
「原来如此,你叫我松平先生呢。」
「啥?」
松平贵弘拍了拍依然无比困惑的我的肩膀,故弄玄虚地笑了。
「好久不见,我等你等得都快不耐烦啦。」
*
用着自己的双脚,我正往前进。
不只有骨头和皮的健全双脚。对于要「习惯」这种原本早已遗忘许久的踏着地面的触感,我感到噁心想吐。双脚彷彿要陷进了地面里。
光是往前弯着腰,任由双手在两侧摆动,以一种猴子般的姿势虚脱无力地行走,就已竭尽我的全力。地面倾斜。我正走在往右大幅倾斜的世界里。每走一步,腰就像是要散了一样。
我一直在作梦。无法行走之后,梦中的我依然活力十足地到处奔跑走跳,站在各式各样的舞台上。醒来后,当梦境散去,我总会露出苦笑。其实每一次我都强忍下冲动,想敲敲睡迷糊的双脚,叫它醒来。
如果这次也是梦就好了。但踩着青草、土地和小石子的鞋底却抗拒着这份妄想。
刚才遇见的剑崎先生说了。
尼亚死了。
而且还是在九年前。
「当然,那也是梦。」
在独白的另一头,码头延展开来。走出彷彿森林般树木繁盛的小径后,前方可见一艘熟悉的船只停在码头边,熟识的人们正搬运着货物。船只运来的早报、邮件和即将在店里上架的商品一字排开。
船只乘着平静的波浪摇来晃去,海水的气味无论过多少年也不会变。
不论是风景还是味道,一切明明都是我熟悉的那座岛啊。
就算打横经过码头前方,也没有任何人对我行注目礼。顶多朝我瞥来一眼,但脸上不见惊讶的表情。充其量是对面如白纸的我投来诧异的眼光。
没有任何人感到吃惊。大家都对我会走路这件事习以为常。
这个蔓延至每个角落的常识,让我正準备前往尼亚家的双脚愈变愈沉重。
我能行走的每一天。
以及尼亚已死的现在。
简直就像飞到了另一个星球一样。
在从过去回到现在之前,松平贵弘说的话语超越了时空,深深撼动着我。
他说:「总而言之,真是抱歉啊。」
*
「九年前起,我就要你改叫我『山平先生』。因为当时的你是个根本没记住我名字的傻小子,这很简单。」
说得真是过分。不过,我也能明白松平先生为何要这么做。
「是为了区别?」
「没错。为了能够一句话就分辨出是过去的你回来了。」
松平先生的手依然捉着我的肩膀,这时又再加重力道。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对你而言可能只是一瞬间,对我来说却是非常漫长啊。」
松平先生有气无力地低垂下头,声音也非常沉重又苦闷。
「这段时间都可以煮九千四百六十万又八千碗泡麵了喔。」
「你是这样算日子的喔?」
「很閑的时候啦,而且没有用计算机喔。」
松平先生将手移开我的肩膀,再伸进白袍里头,拿出了某样东西叼在嘴上。那似乎是薄荷烟斗,颇为独特钓香气在眨眼间瀰漫开来。
就我所知,松平先生以前并不喜欢抽这种东西。
果然这个时代与我原先熟悉的时代有些不同吗?
「那么,既然你回来了,我有话要立刻跟你说。」
松平先生继续维持着呆站在玄关前这种可笑的构图,以一本正经的语调说。
「是嘛。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我想也是呢。不过比起那些事情,我这件事必须先告诉你。」
接着松平先生别开脸庞。他用手指夹着烟斗,好一半晌闷不吭声。等待的期间,我回头看向走廊。一楼也找不到外婆的蹤影,她就像连存在的痕迹也被抹除了一样。
见到玄关柜子底下也没有外婆的鞋子,我脑海中闪过了「难不成」这个念头。
柜子上放着我不曾见过的时钟,秒针正滴答滴答地刻划着时间。
终于,松平先生结束了罕见的沉默和迟疑,开口说话:
「你能够冷静一点听我说吗?不能的话我就不说。」
「你这是什么开场白啊?我明白了,我会冷静地听你说。」
我挺直背脊表达我的坚定意志。其实要听过内容才知道啊,真是无理的要求呢。松平先生盯着我的眼睛,又想要噤口不语,但最后像是豁出去般粗鲁生硬地说出口:
「在这个世界,真知已经死了。」
瞬间,时钟的声音消失在远方。
就像耳朵被灌进了铅一样,声音彻底消失,连平衡感也惨遭破坏。
「怎么?」
回事?你开玩笑的吧?接二连三想问出口的后续却因为舌头打结而中断,成了中途受挫的疑问句。背上不停涌出的冷汗带着暖意,让我打了好几次哆嗦。
「她在九年前就死了。而且是在你回到未来后的大概两个星期之后。」
九年前?
两个星期之后?
「怎么……呢……怎么?」
我只能重複问着相同的句子。松平先生又坐在玄关前,背对着我,像在等我冷静下来。但是我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
「这算什么啊!真知死了?」
「没错,我也很吃惊呢。」
「只说你很吃惊并不能说明一切吧!应该要更加……更加……!」
回过神时,我已经跪在地板上,扶着松平先生的后背。他的背部平时看起来既宽厚又壮硕,如今却像是一道厚厚的墙壁将我隔开。
「我也知道真知原本九年后还活着。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但因为我曾在九年前见过她啊……我能想到的可能性,应该就是因为你们飞回了过去,改变了时间的流动吧。」
松平先生的语气非常平淡,像是早已接受了这项事实般。啊啊,是吗?说得也是呢。都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一旦过了这么久的时间,无论是多么悲伤的事,无论是何种悲剧,都会磨耗淡去。就像壁画一样,只是点缀在日常生活的一个角落里,变成了记忆,变成了过去式,也变成了没有热度的东西吧。
但是对我来说,她可是个直到十分钟前还和我在一起的重要的人。
「说什么飞回了过去……那是你的发明吧!我并不想怪在你头上。说不定是因为我在过去做了什么,全都是我的错。可是,可是!」
「是啊,我多少也觉得自己该负点责任。」
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他有……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松平贵弘是个科学家啊。
我推开松平先生走下玄关,随便套上鞋子后冲出屋外。本想就这样拔腿狂奔,但我想起了停在屋子旁的脚踏车。「上一次」我就是忘了这家伙,才会没搭上船。虽然这次不是要搭船,但我想儘快前往真知的家。我将脚踏车拉到屋外的马路上。
我想到真知家确认她的生死。希望是松平先生说错了,或是他在说谎。我祈祷着、恳求着他只是在捉弄作了梦的我,踩着脚踏车的踏板,我往码头的方向前进。真知的家就在半路上。
外头的景象一点改变也没有,甚至让我不由得深信真知人就在这条长长道路的前方。但是松平先生是个科学家,也不是个会撒这种谎的人。
才刚开始驰骋,我的瞳孔就急遽收缩。因为我在半路上看到了那道以轮椅移动的背影。安心与不安带着近乎无畏的质量互相争执不下,使得胃液浑浊摇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