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岛以前叫作神岛。
我记得外婆曾这么跟我说过。不知自何时就改成了针岛,但在外婆的外婆那一代,听说还叫作神岛。
早晨当定期船驶到码头后,站在船上与这座岛互相对望时,可以看到静谧海洋的前方浮着一座景色朦胧、彷彿被霞雾包覆的岛屿。在大海与苍穹的包夹下,那座梦幻飘渺的岛屿显得神圣庄严,于是邻近的岛屿开始谣传这座岛上有神明居住。
会被称作神岛,似乎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听说岛上的神明讨厌狗,却非常爱猫。所以岛上连一只狗也没有,猫的数量却不断增加。日本有很多神只和人类一样总爱偏心,岛上的神明大概也没有例外,是个爱猫狂吧。
「故事就是这样子喔。」
我现学现卖地将这则故事说给走在前头的真知听后,「谁管你啊!」她却压根不甩我。
「别跟过来,我要报警了喔!」
「你知道岛上的派出所警察人在哪里吗?」
「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
隔着太阳眼镜看着的真知转过头来,整个人气呼呼的。如果是面对以前的我,她的怒气一定更加露骨吧。现在的她,也彷彿随时会将右手上的魔术方块砸过来一样。
「你干嘛跟过来啦——!」
明明一副要打架的样子,这个时代的真知却显得莫名可爱。真难想像跟九年后,光是一瞪就彷彿能杀人的少女是同一个人。她暴跳如雷的模样和箇中原因让我眼眶一热。
「要不要和我聊个天呢?不不,希望你务必和我聊个天。」
说出这句话连我自己也觉得幸好警察不在现场。如果在本岛,我肯定会被逮捕。
「我是个对爱专一的女人喔!唔——到旁边去啦!」
她露出健康的白皙牙齿向我恫吓,又悦耳动听地在原地跺了好几次脚后,重新背好书包。做好起跑的準备后,真知朝我狠狠一瞪。
「绝对不準跟过来喔!绝对对喔!」
真知强调了好几次绝对后,跑向灯塔。我本想追上去,却被「真知奔跑的模样」吸引住了目光,不由得停下脚步。那道背影是那样地充满生气,无法想像她在不久的未来就会迎接死亡。这种落差让我的心像是绊了一跤般猛烈收缩。我慌忙调整好姿势,挺直往下低垂的身子,但真知已经消失在灯塔里。错失了追上她的机会后,我一个人在森林里呆若木鸡。
在灯塔周边的围墙上蜷成一团的猫儿,注视着被抛在原地的我。我没有别开目光定定看着它后,可能是忘了眨眼,眼睛又干又痛。猫咪则是连脖子的方向也固定不动。正当我怀疑这只猫咪该不会是座摆饰时,它像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般,摇了一下尾巴。
这座岛上的猫不怕人,就算靠近它们,也不会一溜烟逃跑。可能是因为人口总数不多吧,也可能是神明力量的关係,岛上没有半个人会虐待猫咪。只要再加上丰富的食物,这里就是猫咪的天堂了吧。但是,猫咪饿死的数量也决计不在少数。
这座小岛的背地里,充斥着表面上极少看见的死亡,真知也将成为其中一人。我一边祈祷着今天她不会自灯塔坠落身亡,一边离开现场。
已经去过码头,也见到了真知。我下一个目的地,就是果敢地选择逆时针的途径前往外婆家。现在这个时间小学已经放学了,既然没和真知在一起,以前的我应该在外婆家。追根究柢,要是这家伙争气一点,真知就不会死了。那个可恶的没用小鬼。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好痛啊。
回到现实的问题,在真知死亡之前还有两个星期。在迎接那天的到来之前,我必须留在岛上,因此这一次只能拜託外婆。虽然我也考虑过再回去发电所住,但这一次恐怕已经有人先预约了——就是里袋他们。如果他们不会立即回去,就只能找那座发电所落脚了啦。
过去的松平先生曾说,自己只能做出一次性的时光机。换言之,他们也不可能马上回去。嗯,总之就是这样。我经过码头,穿过住宅区,一路上都没看到里袋他们,便抵达了外婆位于山脚下的草庵。他们应该也是往这个方向前进吧,是跑去哪里了呢?现在已经到了前田小姐家,见到松平先生了吗?
时间从昨天到现在也只经过一天,外婆的田地当然没有令人目瞪口呆的变化。田里种着农作物,土壤还有些不平整,巨大的岩石已被拔除。不过是一颗石头的有无,却让外婆未来的九年产生了剧烈的变化。越过一个次元鸟瞰的话,也许所谓的人生就是这样吧。
大概是因为刚过中午,门前没有见到外婆的蹤影。这个时间,她不是在家里,就是跑去商店买东西。外婆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自给自足,还是得出外买米,鱼也无法在这块田地取得。我以前也经常陪她去买东西。
我在门上轻敲了两下。没有反应。外婆虽然精力充沛,毕竟也是个老婆婆,可能只是走出来需要花点时间,所以我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过了大约一分钟后,我推测应该是没人在家,于是打开大门。玄关上不见外婆穿的草鞋一相反地却放有一双黏着显眼土块的小鞋。那是过去的我穿的鞋子,品牌是埃迪达。这样看着,脚还真小呢。可能连手也塞不进去。
不过,那家伙明明在屋内却没来应门,是睡着了吗?明明两周后真知就要死了,他还真悠哉呢。我开玩笑地暗暗感到愤慨,同时走上走廊,探头看向屋内。果不其然,过去的我正在有地炉的那间房间里,而且没在睡觉。
他坐在地炉前,身上带着昨天的擦伤,发出「咕唔唔」的呻吟声。真是个不中用的家伙。顺便说一声,原本的我不仅是满脸鼻血,还嚎啕大哭地跑回家,赌气地睡了大概两天。而后在真知搬到本岛之前,我们都没再说过半句话。
只有这项过去,让我觉得没了也好呢。但是,我不会忘记。只要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改变这个世界,记忆就会继续传承下去吧。
「嗨!」
「哈呜!」
我一出声,过去的我就坐在原地往上弹起。反应跟真知真像呢。
「唔唔唔,是圆眼镜人。」
啊,是因为我戴着太阳眼镜所以……(略),我摘下眼镜后,过去的我就露出了「什么嘛」的表情。
这种时候不是感到放心,而是觉得沮丧,该怎么说呢,真是不够小心呢。
「哎呀,是外面的人。」
「嗯,我是外面的人。你好。」
我坐在他旁边。过去的我抱着书包,将屁股往旁边挪。与我拉开距离后,他「唔姆姆」地发出称不上是话声的呻吟。
大概是意识到昨天与真知那件事被我看到了,过去的我垂头丧气……嗯,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啦。最主要是觉得很难为情,其次……就是觉得我这个人莫名其妙吧。
硬是插手干预小孩子之间的吵架还大哭,他一定觉得我这个大人很奇怪吧。
我也不由得感到有些害臊,为了掩饰这一点,重新戴上太阳眼镜。
「外……村上婆婆呢?」
「村上婆婆?」
「……你外婆呢?」
「去买东西。」
看来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如果跑去商店找外婆却错身而过,也是浪费时间,所以我决定直接在这里等外婆,同时在沉闷阴郁的气氛里与过去的我对峙。
「呃……昨天你们吵架了吧?」
我可受不了这种气氛,所以火速地切入主题。我心中非常焦急。虽然还有时间,却非常苦恼,不晓得该怎么运用才好。该怎么做,才能以最恰当的方式避免真知死亡?一直在脑袋一隅里思考这个问题后,目光就迟迟无法对焦,过去的我气鼓鼓的模样也变得模糊不清。
「跟……跟外面的人又没有关係!」
「嗯,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有必要的话,可以找我商量喔。」
我装作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大哥哥。以前的我根本没有办法一个人解决所有事情,所以经常会想,真希望能找某个人商量一下。应该吧。而过去的我就像是上钩的小鱼般,抬眼朝我看来。很好很好。
「说到吵架……是你做错事了吗?」
我彻底睁眼说瞎话地问。
过去的我点点头。没错,都是你不好。这个没用的家伙!不,是胆小鬼!
「那么,少年,你跟对方说对不起了吗?」
我询问后,过去的我这次左右地摇了摇头。
「没有。」
「为什么呢?」
「因为她在生气,而且又会马上逃走。」
「……嗯,大家吵架都是这样子。毕竟还只是昨天的事而已。」
光是没被打就该偷笑了呢。不过,过去的我还真是个软弱的家伙呢。可恶!真想改成其他称呼方式。否则不管说什么,都像在骂自己。
「可是,不好好跟她说的话,你们永远也无法和好喔。」
我用亲身经历向他保证。过去的我立即热泪盈眶,将手抵在地板上。意气消沉到了任谁看了都一目了然。他还紧紧缩起肩膀,彷彿会就这样消失不见。
「你要鼓起勇气。没问题的,真知虽然生气,但绝不是讨厌你。只要好好道歉……我想,她就会原谅你了。」
说着说着,我却丧失了自信。因为我曾经失败过一次。
「之后,就是彻底解决害你们吵架的原因。能解决这件事情的话最好。」
「呃,嗯,是啊。」
过去的我支支吾吾,摇了摇头。没错。就是因为解决不了,才这么困扰啊。
不过是我喜欢你四个字,就快点说出来吧——这种话应该没半个人说得出口吧?
「真是困难呢」
「就是说啊」
我们两人感慨万千地有所体悟。我是这么觉得。但是严格说来,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是不同一个人。并不是从出生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是完成的「我」。
是在经验中不停改变,才造就了现在的我。所以果然,很多事情都很难解。
「你要吃红豆馅夹心饼吗?」
「嚼嚼嚼。」
在问之前就已经开始吃了。把你这份贪吃的魄力也用在真知身上吧!
过没多久,外婆回来了。她一次购足所有必需品,捧着大量的食物和日用杂货,还偷懒地用脚将大门往旁踢开。这种用脚开门的坏习惯还是没变呢。
我面带微笑地出门迎接后,外婆张大眼睛。
「八神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喔喔,明明还戴着太阳眼镜,却认得出我呢。不愧是我敬爱的外婆。
为了向外婆表示敬意,我摘下太阳眼镜与她四目相接。
「其实是我没搭上回程的那班船。」
外婆用她锐利的眼光将我贯穿。彷彿被她看穿了我在说谎,我感到如坐针毡。
「是吗?那之前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孩子呢?」
「那家伙刚好有搭上船。」
简直莫名其妙。外婆脸上的表情也写着这样的感想。由于我满脑子都在想真知的事情,实在懒得捏造理由。
所以我决定就此结束这个话题,恳求外婆:
「我可以再叨扰你一段时间吗?」
「嗯?」
外婆发出惊讶的声音。这下子情势有些不妙,我连忙接着表示:
「啊,我也会努力帮忙田里的工作,也会出门帮你买东西。任何杂务我都愿意做。」
我完全没提到钱这件事。因为我这次真的连一圆也没有。身无分文的我,身上只有红豆馅夹心饼。这叫我能怎么办?只能用诚意打动对方了。
「哼……嗯,是没什么关係啦。」
出乎意料,外婆非常乾脆地答应了。上一次也是,看来她相当喜欢我吧。毕竟她还说过我长得很像外公呢。对了,我还曾趁着当下的气氛说过我是她的孙子,不晓得外婆对这段发言有什么感想?
从外婆布满皱纹的脸上,很难看出什么情绪。
「刚好,我也有事情想麻烦你呢。」
「啊?是,请儘管吩咐。」
「喂喂,那我可不客气啦。那么首先,这些东西就交给你搬吧。」
话声方落,外婆就将手上所有的东西都塞给我。我慌忙全部接下。
儘管手上抱着大量物品,我还是感谢外婆的贴心。
「那就麻烦你了。」
我低下头表示感谢。头顶上方,外婆是否在笑呢?
于是,我再一次在外婆家叨扰住下。
正如我所料,醒来时房内一片漆黑。大概是因为连午餐也没吃,就算觉得可悲,肚子还是饿了。空腹之后,更觉得心力交瘁。
我慢吞吞地起身,搔了搔头。由于四周一片昏暗,感觉空气更是寒冷。我打了个哆嗦,甩了甩被我垫在头底下、失去了知觉的右手臂,再寻找电灯的拉绳。
「……啊,没有呢。」
位在低处、坐在轮椅上就能拉到的拉绳早已不在。我坐起身,在黑暗中挥了挥手,接着右手臂碰到了拉绳后,伸手一拉。间隔了一秒之后,房内充盈着光线。由于我面向天花板发獃,突然亮起的光芒让我眼睛一阵强烈晕眩。
就像起身时会感到晕眩般,眼前一片雪白,我往床舖倒下。由于丝毫不知节制地重重倒去,床舖发出了砰咚巨响,连弹簧也发出了响亮的嘎吱声。如果爸妈在楼下的话,不是担心我,就是会生气地想「吵死了」吧。我自己则是背部一阵剧痛。
直到脑袋里类似麻痹的感觉褪去前,我全身呈现大字形地动也不动。就算起来,也没有任何目的,也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无论再怎么挣扎,死人都不会复活。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回报尼亚呢?
话说回来,尼亚到底是消失到哪里去了?原本他应该会和我一起从未来回来,如今他的存在却遭到抹除了吗?忽然间,平行世界这个辞彙闪过我的脑海。为了消除矛盾,尼亚是被送到平行的另一个世界去了。
我试图用这些无谓的想像,製造逃脱的出口。想当然耳失败了。
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儘管好像想要放声大叫,空空如也的肚子却令我无法挤出半点声音。真是太难看了,于是我坐起身。
我寻找时钟想要确认时间。手机也可以。但我没找到手机,房间里只有时钟。我拿起那个装饰在桌上、像是摆饰品的时钟。
魔术方块造型的正方形时钟指着晚上七点过后……咦?
「……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个时钟会在我的房间里?
*
在外婆家住下来后,如今迎来了第二天的早晨。做完田里的工作后,我和外婆一起吃了早餐。然后我决定去神社一趟,顺便散步。
比起救命的稻草,求神拜佛好像比较有用。虽然也觉得临时才想求神佛保佑有点糟糕,但我一个人不管怎么小心戒备,事态也不会有任何进展。有时也需要静观其变。
我向外婆确认过了,今天是星期六。一到假日,以前的我和真知有时会跑来外婆家吃早餐,但今天两个人都没出现。至少真知不可能会现身。虽然很想和她聊聊,但是,她到底在哪里呢?待在自己家里的话,若去找她也会造成问题吧。有些棘手呢。
我绕过岛的南侧,经过发电所和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残骸前方。虽然这是绕远路前往神社,但我想先确认一下过了一天后事情有没有任何变化。尤其是发电所,我相当在意是否有人居住。加上先前我与真知也曾住过这里,说不定会形成发电所里有幽灵居住这种传闻。一旦这种谣言传开,小学生们肯定会组成冒险团一窝蜂涌进发电所里。由于事不关己,我觉得很有趣。
想像着这些事情的同时,我抵达了发电所前方。半废弃的发电所里阳光和灯光都不太充足。那种阴暗幽静又被葱郁茂盛的树木覆盖住的模样,彷彿真的有一、两个幽灵躲在暗处……幽灵吗?有个科学家曾极力主张,幽灵就像一种时光旅行的残渣。记得当时我否定后,他还认真地跟小孩子争论起来。他很少会考虑到对方是小孩子还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