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还站在那里。
从她那边一次也没感觉过「想结束的意思」。万里认为。
两人彼此喜欢,也需要对方。在一起是很自然的事,自然地在一起就很幸福。
无论悲喜,无论好坏,总之,两人就是想分享生命里发生的一切事物。至少,万里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继续交往下去会有问题,这也是事实。
在万里身上,没有十八岁以前的记忆。高中毕业典礼隔天出了意外,丧失了在那之前的记忆。
语言、一般知识或常识是记得的。比方说东西的名称、货币的价值、质量感觉、可以做的事和不可以做的事、这里是宇宙间名为地球的星球上一个叫作日本的国家、明智光秀与犹大的背叛、方程式的解法、悟空是个赛亚人、普通人一天大概吃三餐、胰岛不是真的岛,是人体内髒的一部分──这些都还记得,只有关于个人体验的记忆完全消失。
意外发生之后,家人、亲戚、朋友、住的房子、自己的名字、从哪个学校毕业、喜欢的人是谁……这些万里都不知道了。到那天为止,万里整整十八年的个人足迹,就这样默默消失了。
身体刚从意外事故中复原时,万里认为这样的自己就像一个孤单降生于人世间的人。从襁褓中就与任何人都没有关係,不隶属于任何地方,只有生命安全受到保障地活着。自己一定是成了用这种方式养大的空洞人种吧。
然而,无论充满多少困惑与混乱,姑且捡回一条命的多田万里的人生,在失去记忆之后又继续了下去。
既然今后仍将活下去,不管怎样,都只能从头来过。
相信说是父母的人是父母。相信说是家的建筑物是家。相信自己这个人就是自己。晚上睡觉,早上起床。就这样日复一日,万里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拉回自己的人生。
新的人生真正重新展开,将会是在东京,毫无顾忌地成为大学生之后。
做了这个决定,梦想着未来。在那块土地上没有人认识过去的自己,只要把现在这个自己送进那闪闪发光的金色校园里就好了。为此,万里关在房间里努力用功。
终于达成心愿来到东京,入学成了大学生,遇见加贺香子。
当然也遇见了其他很多人。和熟悉过去自己的琳达出乎意料地重逢,也交到许多新朋友。在东京相遇的这么多人当中,万里与香子坠入情网。面对动不动就说什么奇蹟、命运的香子,万里从未打从心底真正反驳过一次。
春天过后,万里不再觉得自己像过去那么空洞了。很快地,夏天过了,秋天也快过完了。
事态开始产生变化,是最近的事。
不知道是被什么事物触发的,或者这就是自然痊癒的必经过程。只拥有事故发生前记忆的自己,开始出现意识复甦的迹象;另一方面,只拥有事故发生后记忆的自己则受到侵蚀,记忆出现被覆盖消去的现象。出现这种状况之后,万里才终于明白现在这个自己是多么不确定的脆弱存在。一旦被击溃,就只能毫无怨言地消失。唯有消失而已。这如蚊子一般无足轻重的生命,只不过是刚好活在这里而已。
决定性的「那个时刻」虽然尚未到来,就像事前预习似的,已有好几次受到短暂的异状侵袭。
无法预测异状会在何种状况下发生。毫无前兆,宛如昏厥般意识突然转暗。
而后,记忆会回到事故发生前。
当下的感觉是,自己应该在那桥上等待琳达,整个人却像突然瞬间移动,被丢进一个陌生环境,周遭都是陌生人……真的就像是这种感觉。对于中间已过了将近两年的事无法理解,也没有这两年间的生活记忆,陷入恐慌状态。
这是什么,怎么会这样。死命地想,终于想起来了。(……对了,我失去记忆,正重头开始一个新人生。这里是东京,我现在是大学生嘛。)
这个念头出现时,意识才会恢複。而事故前的记忆就像交换似的,再次被封印在无法触碰的地方。
就像这样,带着过去那十八年记忆的自己,再度被浮上来的自己取代,沉入意识底层。
剩下的,只有那种混乱感觉的残渣。直到刚才还包围着自己的恐惧和焦躁,彷佛不干己事,像划过夜空的彗星般拖着细细长长的尾巴消失在黑暗彼端。然后就结束了。时间上顶多是一分钟或两分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异状。
可是,万里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连(……对了,是我嘛)都想不起来。
之所以会这么认为,是因为万里对「自己活在失去记忆的异常事态中」这件事有所自觉。
只要这异常事态一解除,现在这个自己也会消失。
这在不久之后就会发生了吧,颓废的预感有如默默将海滩上的沙捲入海底的潮水,开始一点一滴破坏万里的日常生活。
所以,万里才会想送香子戒指。
只要香子在身旁,就算自己消失了,也会想办法回来。万里有这种感觉。
戒指,代表的是「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承诺。
就算成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漂流仿徨的无名孤魂,只要香子在身旁,自己总有一天能找到回来的路。他如此坚信。
要回这里喔,万里!──那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唯一的暗号,自己一定能够发现。
过去,当他在白色的病房里迷失一切时,是好友的暗号指引自己飞奔上前。而这次,香子的暗号将会引导自己找到降落地点。
她手上闪闪发光的戒指会成为约定的光芒,引导自己从黑暗中走出来。
本该是这样的。
(我该不会是被甩了?)
满脑子只想着自己接下来会怎样,内心充满不安,根本没想到最重要的戒指有可能被拒绝接受。
(不会吧。我搞错什么了吗。)
香子早就不见人影了。
一个人被留下,也已过了好一段时间。
约定碰面时,笼罩城市的还是薄墨般混浊的夕暮,现在周遭已完全陷入一片漆黑夜色之中。
急着回家的人们,从刚才开始就川流不息地搭上车站出口的手扶电梯,万里站在通往大马路行人穿越道的动线正中央,妨碍了往来行人的去路,身边不断有人超越。
万里呼吸,眨眼,心跳,身体朝着香子离去的方向伫立。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捏着母亲交给他的小小戒指,手还保持向前递出的姿势。看到万里这不上不下的姿势,好几个人经过身边时,都对他投以匪夷所思的一瞥。
可是万里一动也不动,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没有感觉,什么都不知道,不去思考。只有(我该不会是被甩了吧?不会吧?是哪里做错了?)的自问自答,不断徒劳地在心中反覆。
香子转身离开之后,万里才从戒指盒里取出戒指。嘴里发不出叫住她的声音,心里又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事态,惊慌之余不假思索地抓起戒指,死命朝香子背影递出。
那恐怕已经是超过两个小时之前的事了。即使如此,万里仍未放弃希望。维持着递出戒指的姿势一味等待。
连疲劳或寒冷的感觉都没有,十一月的东京。
只要待在这里这么做,香子一定会察觉发光的暗号,回到自己身边。就像未来的自己那样。
毫不怀疑地相信──如此认定的,这天夜晚。
在香子住的城市,地下铁车站出口,阶梯旁的走道边。
万里还一点也不认为香子甩了自己,要和自己分手。因为至今根本看不出她有这种迹象。所以,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她不愿收下戒指的现实。
『再见。』
难以理解香子在什么心情之下,用那乾凈清澈的声音这么说,然后转身背对自己。
一定有哪里弄错了。万里心想。
所以,不能离开这里。
万里一点也不打算回住的地方,要在这里等香子回来。万一自己移动了,和香子之间「弄错了的距离」就会拉得更大。要是因此和回头的她擦身而过,走向不同方向,这次可能就会永远分开了。
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所以自己只能在这里等了。内心真的不觉得悲壮,虽然确实感到错愕,但并不悲伤。因为,那只是搞错什么而已。
只要像这样等待,香子总有一天会回来,所以根本没有理由悲伤。等待,直到她回来为止。如此一来,理论上她就会回来。除此之外不可能发生别的状况。只要在她回来之前「不要结束等待」就行了。
万里等了。
他认为自己的行动很合理,很正确。
然而,她始终没有回来,只有时间不断流逝。虽然没看手錶,大概快要晚上九点了吧。
冷风吹得身体发凉,提醒着他季节已将近冬天。拿着戒指往前伸的右手不住地颤抖。视野里那小小的光芒朦胧摇曳。不得不承认心情愈来愈不安,现实一直不如期待,只有时间不断流失,「现在」一直结束。
(难道我真的被甩了?不会吧。一定有什么搞错了。)
这样的自问自答已不知在脑中反覆几百次,藉此无视内心不断抬头的不安情感,试图将那样的情感压抑并扼杀。
只要像这样在这里继续等,等到香子回来为止就行了。在这里持续等待香子,理论上是正确的方法。不管怎么想都是这样。只有这个了。
再次说服自己相信,就在这个时候。
身边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汽车喇叭声。万里惊讶地跳了起来。
战战兢兢回过头,这么长一段时间没有改变姿势,导致脊梁骨发出啪吱声。
背后停着一辆擦得发亮的银色外国轿车。那优雅的流线型车身,以及摇下的车窗里面向自己那张脸,万里都不陌生。
「……唔……!」
仓皇之间,万里不假思索将右手指尖抓着的戒指塞进连帽外套口袋里。
不,不只是单纯「塞进去」的动作。
我现在,是想把戒指「藏起来」──明白自己行动的意图,万里瞬间感到可耻。彷佛世界一口气翻转般回过神来。
除了藏起戒指的事之外,还有香子不愿接受戒指的事。完全没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的事。被壮烈地丢在这里的事。以为只要等待她就会回来的事。一个人一直在这里站了好几个小时的事──回神之后,这一连串的事突然教人羞耻难耐。
因碰撞而停在身后的陌生人。
无法称心如意的现实。
和那些相比,扮演着自己且沉浸其中的世界竟是如此脆弱虚渺,只不过是自我陶醉的丢脸独脚戏。自己到底在干嘛啊。
将万里拉回残酷尖锐锯齿状现实边缘的,是脸上莫名泛着油光,从昏暗车窗内窥视自己的加贺家老爹。
老爹正从驾驶座的窗户内望向自己……嘴巴看似不舒服地「啊呜啊呜」蠕动……
到底为什么心意能这么清楚明确地相通呢?身体依然僵硬地像只被辗扁的动物,万里和老爹四目相对,心里这么想。很清楚他在想什么啊。现在,老爹一定是在犹豫要怎么称呼自己吧。所以姑且按了喇叭让自己回头后,才会迟迟没有下一步。
「叫『喂』有点蠢,用『嗨』开头又太白痴。『嗳嗳』则是很娘……不然,『多田同学』好了?嗯,应该就这个了吧……是说,一直以来都是叫『多田同学』的吧?无论如何,直接叫『多田!』是太跩了点,叫『万里~』的话……我跟你很熟吗?想来想去还是这个了吧,只有这个了。」
下定决心──应该是说,老爹深深吸了一口气。
「……多田同学。」
万里像泄了气的气球,膝盖几乎发软,老爹的下一步正如自己预料。
无力到无法做出回应,万里自己也知道现在脸上的表情有多僵硬。那双中年人的纯真……是不至于啦,圆亮的眼睛不安地望着这样的万里。
让人不禁想问,这眼神是怎么回事?
这人明明是个拥有身分地位名声财产的壮年大叔,为什么经常用这种不知世事的眼神望着自己呢。明明绝对不会有这种事,为什么会流露出那种脆弱的纯真气质,搞得自己还要对他小心翼翼,深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把他戳坏了。这位老爹天生就是个能酝酿出这种世界观的天才,而香子大概也以遗传的形式继承了这种气质吧。
「……你好……」
好不容易,万里向老爹低头致意。
或许是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太久,也可能是寒冷的夜晚导致,嘴巴不大能顺利发出声音。
老爹用难以言喻的複杂表情微笑着说:
「真巧……」
低声说了这一句后,就没下文了。万里默默等他继续说。
「……真……巧……」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真巧。
因为会话无法顺利进展而心浮气躁,万里往轿车走近一步。长时间久站,已经硬得像跟棒子般失去感觉的脚一个踉跄,幸好勉强稳住才没有跌跤。老爹一副自然保护区管理员的样子,坐在车内凝视靠近的万里。接着,再次抿了抿唇,从车窗内探出头微微偏着说:
「……多田同学你现在……是怎样?」
他这么说。
……是怎样……是怎样?
万里心想,自己才想问这句话呢。
老爹才是……现在到底是怎样?这边现在可是遇到很多问题耶,还问我是怎样……?我是什么人(注:原文「なんだチミは」
出自志村大爆笑中怪叔叔的台词)?是吗?突然用什么疑问句啊。能被允许问这种问题的只有志村健,不对,是怪叔叔,不对,正确来说这应该是发现志村健演的怪叔叔的那个角色的台词。话说回来,刚才的「真巧」后续到哪去了?瞧不起人吗?
万里不由得忘我地说:
「您是……问我吗?问我是怎样吗?到底是怎样啊?您觉得是怎样呢?」
发现自己的回答里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浮躁。儘管发现了,还是继续说:
「我在等香子啊!」
明知这话最好别跟老爹说,应该是根本不能说,即使脑袋这么想,一旦张开的嘴要再闭上就很难了。
「她丢下我了喔!把我丢在这好几个小时!就我一个人!一直在这里!一直!一直在这里等香子回来啊!」
想送她戒指她也不收,香子就这样一个人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自己却相信只要一直一直一直等,总有一天她就会回来。所以不管再冷,肚子再饿,不管要等多久也决定要一直在这里等下去──这些话。
化作言语说出口后,内容只会让人重新体认自己有多凄惨。好不容易才发动理智,总算是在对老爹说出口之前吞回肚子了。
面对低着头的万里,老爹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非常简单地点点头,「那……」指指副驾驶座说:「你上车吧。」
「……咦?」
「上车,回家去。」
家──也就是说,去找香子?
去找就那样丢下自己离开,到现在也不见她回来的香子?
要去吗?万里问自己。可是,看到自己出现,她会怎么想。
「……不,可是……」
万里踌躇了一秒,就在此时,身后传来警察用扩音器大喊「那边那辆车!这里禁止临停!」的声音。快点快点。老爹这么催促着,警察严肃的视线也在背后推了一把,使万里急了起来,连思考接下来会怎么样的余地都没有,只得慌慌张张地绕到副驾驶座那边,打开车门。
万里非常自然地认为,自己是被带往加贺家。因为以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
那是香子因为打瞌睡引起车祸,在责任感驱使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时的事。当时带万里到她身边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位老爹。所以,万里以为这次也是一样,一搭上副驾驶座后就开始猛烈地一个人思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