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醒了,万里却没有睁开眼睛。
脑中的自己,现在是个战斗中的男子。战斗的对象是软弱的自己。为了要将那家伙一拳殴飞到宇宙尽头,正往丹田积蓄力量。压力升高,脑内应该正在分泌肾上腺素吧。
想像中的自己自律甚严,灰色运动衣紧裹着钢铁般的肉体,正冲上费城美术馆的正面阶梯。
此时脑中响起的配乐,当然是「洛基」主题曲。冲到阶梯顶端,回头一看,城市街景尽收眼底,高举握拳的双手,宛如野兽般大喊:
(站起来!站起来啊,雅德莉安!)(注:洛基的妻子)
──不但掺杂了其他作品的内容,剧情也是个谜。
「好!」
下定决心掀开毛巾被,从床上跳起来。设定八点的闹钟响起的同时,发出「呜喔喔!」的吼声从上面按掉开关,「嘿呀!」再一鼓作气伸手滑过手机萤幕,将为了保险起见设定的闹钟取消。
「……好啰!起床啰!」
以全副精力自言自语着冲下床,无惧光脚踩上木头地板时的凉意,跑到窗边,投入全身力量以撕扯的方式拉开窗帘。无论蹲低的马步或伸直的手臂,根本就是完美的撒网动作。一百分。要是现在有渔夫看到万里的动作,说不定会来挖角喔。
因为房屋方位的关係,屋内的採光不是很好。不过,只要卯足了劲将铝窗全部拉开,还是能让冬天的新鲜空气一口气灌入室内。深吸一口气,身体向后仰,让肺中充满空气,一边吐出二氧化碳一边重新站直身体。做两次深蹲,用力拍打双颊。
接下来,脑中响起第二首配乐是〈Eye of the Tiger〉。
登楞登楞登楞登楞登楞登楞……随着乐声大跨步走过房间,以流畅的动作抓起遥控器。登!登,登,登!打开电视,行云流水般选台。登,登,登!选了平常看的那一台,用耳朵听正在播放的综艺新闻与气象预报,登,登,登!
老实说,昨晚称不上睡得好。事实上,如果不藉助洛基•巴波亚的力量,有没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都很可疑。
然而,今天有无论如何都得像平常一样起床去学校的理由。
踩着毅然决然的脚步,往厕所走去。打开门走进去,门也不关,眼睛盯着厕所墙壁直接脱下腰部抽绳已经拉掉的运动裤(因为裤子变紧了),和内裤一起一口气脱到脚踝。之所以採取坐姿如厕,是对扫厕所的自己的一点心意。决不允许任何人说这份心意太娘炮。
「……♪哼哼,哼哼~……!」
一边跟着男人肉体内血液翻滚的脉动一边点头打拍子,上完厕所后,沖水,爽快起身。
接着走向洗脸台,用清水洗脸,再用毛巾随便地将湿漉漉的脸抹乾。然后刷牙。来不及擦而沿着下巴滑落胸口的水滴,冰凉得令心情更加振奋。
昨天,被香子以那样的方式丢下分开后,到现在万里都还没联络她。
在NANA学姊努力劝说下回到公寓,一个人在房间里思考了很久,无论如何,还是无法就这样接受香子的说词和做法。当然,万里不认为两人之间没有问题。问题是有的,应该说,问题就出在自己身上。
不过,勉强镇定下来,回想那短短的几句交谈后,还是觉得香子表现出的行动确实太突然,也太不自然了。总觉得,原因不是她表面上说的那些话。NANA学姊不也说了无法接受,要自己再和香子好好谈谈吗。
在这种状况下,如果因为着急就随便发简讯或打电话,一定无法把话好好说清楚,想必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为了隐瞒真心话──如果真如自己希望的真有这个东西──香子一定会更顽固地坚持她的说法吧。万里自己说不定也会受到影响而失去冷静。
所以,总之先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冷处理。然后今天到了学校再当面谈吧。必须冷静下来好好听香子有什么想法。也必须好好对她说明自己想送她戒指的心情。一直以来没有告诉香子,任凭那份不安蚕食鲸吞自己心情的事,事到如今也不能再瞒她了吧。
老实说出自己的心情,彼此将真心话告诉对方,说不定还有机会迴避最糟糕的结局……也就是决定性的分手。万里是这么想的。
用吹风机吹整一头睡翘的乱髮,万里望着镜中自己的脸。出现在那里的,是一个不够独立的二楞子。即使陷入这么不妙的状态,还在等待谁伸出援手……如果还有这样的自己存在,不管怎样也要拉出那个家伙,用全身的力量给他一拳,把他打得站不起来。
决定相信今天之前的每一天,并且採取行动。过去也曾遇过好几次的危机,可是,自己和香子都克服了。
因为喜欢对方,所以想待在对方身边。唯一的理由,如此而已。这就是我们的一切。只凭着这份心情,两人携手走到今天。而这份心情应该也还存在她心中才对,不可能轻易消失。所以,万里认为只要能再次唤醒这份心情,或许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了。要对一路走来携手共度的日子有信心。相信一路走来的自己,也要相信一路走来的香子。决定了,只能这么做。
穿上衣服,打开冰箱,已经没有预先做好放着的水煮蛋,早餐就只喝了铝箔包的蔬菜汁,开始準备外出。
能从昨天的脆弱恢複到今天这个地步,早上还能像这样爬得起床,除了要归功脑内洛基之外,都是多亏了住在隔壁的NANA学姊。万里心想,再也不能让NANA学姊担心了。虽然她外表那样,讲话语气那样,性格上有些地方也真的是那样的人没错,可是她的内心还是非常温柔。拿掉那张危险庞克女的面具之后,她的真实身分不过是个「疼爱学弟妹的学姊」。绝对不能再因为她这么温柔就依赖她,还让她对自己道歉,这种事不能再发生。
为此,今天自己无论如何都只能採取积极进取的行动。没有时间犹豫,现在不是畏畏缩缩踌躇不前的时候。
关掉电视,背上后背包,站起来。
套上JACK PURCELL,走出玄关,把门锁好。从走廊抬头仰望天空,天气很好,虽然有点冷,但是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下非常舒服,让人更清醒了。
看着隔壁房门,万里深深低下头。NANA学姊住在隔壁,是这个奇蹟给了这样的自己力量。NANA学姊这个人……
「……谢谢你,NANA学姊……!」
一个人凝视着房门感慨万千地说,简直像看到路边的地藏菩萨,双手合十说出感谢的话语。陶醉在自己满怀感触的静谧声音里,眼眶突然一热。
这几乎要溢出眼眶的情感奔流……已经无法默默留在心中了。看来还是应该好好直接向她表达。我已经没问题了!好像可以再多努力一下!这都是拜你所赐!真想让NANA学姊看到自己神清气爽地这么说着微笑的模样。这股冲动,已经剋制不住了。
咚咚!举起拳头敲门。在室外冷空气流通的走廊上,响起颇为刺耳又钝重的声音。
感谢与尊敬,还有相亲相爱……混入了明亮色彩,形成如此温暖的心情。还有现在,自己为了想表达这份心情而直接採取行动的积极。一切都令万里颤慄。感觉真赞。带着这种超赞的感觉,心情也好得不得了。
然而,无视独自沉浸在喜悦中的万里,NANA学姊始终不来开门。渐渐地,万里开始急躁起来,反覆咚咚敲门。仔细想想,那个人原本就是夜行性动物,现在很有可能还在睡。可是,万里却没有那个美国时间悠哉等待。因为今天第一堂就有课,还是和香子一起选修的课。咚咚咚!
「NANA学姊!」
咚咚咚咚!
「是我!」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和闹钟或手机不一样,现在没有人能像按掉闹钟或解除手机设定一样,对多田万里这个情绪高涨到满分的男人做一个制止的动作,这件事对于这位被称为NANA学姊的人而言,确实是一桩显而易见的不幸。
不久之后。
「……」
随着「喀嚓」的声音,门打开了五公分,啊!万里脸上立刻堆满笑容。
从细长缝隙间露出的脸,已无法用惨白形容,根本就是无色。彷佛一张黑蓝色的薄膜,透过这张薄膜,还能看见身后昏暗的玄关。黑眼圈宛如垫在地板下的万年榻榻米的黑色污渍,上面则是能照亮地狱每个角落,在狂欢群鬼身上打下阴影,使残酷气息倍增的两颗暗夜满月般的眼珠。NANA学姊这双眼,现在就正盯着万里看。
不妙。万里基因里野生的本能骚动。不妙喔,危险喔。这是起床气吧。
而且还是那种辗转反侧直到七点都无法入睡,好不容易开始昏昏沉沉地打盹……睡眠曲线正要开始缓缓下降的最佳时机,却被用力敲门吵醒的那种最糟糕的起床气……儘管这么想,万里仍开朗地打起招呼:
「早安!」
「……」
「昨天真的多谢你了!」
硬是想挥去那股不妙的感觉,万里的语气更加精神抖擞,音量足以媲美在居酒屋里点餐时的服务生。
门几乎要以音速关上。「喔喔!」万里迅速把指尖插入门缝。虽然被毫不留情的力道紧紧夹住,他却不以为意。
「看来,我今天好像有办法到学校去!这都是拜NANA学姊所赐!」
「……」
NANA学姊或许是放弃用门夹扁万里指甲的念头了吧,这次改伸出穿了奇怪花样(脚背地方有斗牛犬大脸的粉红色)袜子朝玄关外用力推。看看踢不动被万里压住的门,便乾脆抬腿朝他脚踝附近踢。连这个也被万里挺住之后,她很快改用最简单的方式,把全身重量踩在万里的脚上。小意思小意思,NANA学姊的体重根本不算什么。万里毫不在乎地忽视她的反抗,嘴上继续说:
「其实啊,今天我第一堂课会和香子一起上。虽然说现在面对她是会有点痛苦……可是,我会努力跟她谈谈的!」
「……」
NANA学姊嘴角抽搐,嘴巴一开一阖,看起来像在说些什么。
「咦?」
再次一开一阖……
「你说什么?」
侧耳倾听,很清楚地说了「吵死了」、「去死」、「我杀了你喔」。啊哈哈,万里笑着说:
「你又来了!」
都什么时候了何必再装。万里用「你」、「又」、「来」、「了」四个字,把一切全付诸流水。我们之间不都已经是手牵手回家的交情了吗?你不是说我是继琳达之后下一个(中略)欣赏的人吗?还拥抱了我不是吗。这个人根本不讨厌自己,这件事已经无法掩饰了嘛。
为了在这晨光中的一刻进行更深厚的交流,万里握着门把的手更加用力,一心想让大门洞开。没想到NANA学姊反抗的力气也不小,为了不让门再打开,死命站稳脚步。
「讨厌啦,你到底在抗拒什么!」
「……唔!……唔!……唔!」
「好了,放弃吧!」
脑中想着某电视广告里,女明星在和室充满精神地说着「别放弃!」的帅气表情,同时出声:
「嘿咻!」
用全身的体重猛力去拉门把,一阵如同钓鱼时的「上钩啦!」一般可喜可贺的手感之后,立刻听见NANA学姊莫名虚弱地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整个人跌出门外的走廊。
一看到她,万里不禁哎了一声,目光不知该放哪里好。季节这么冷,她却还是一样露出下半身两条白皙的腿,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大尺寸黑T恤,脚上穿的只有袜子。
「这样不行啦,不穿多一点睡觉怎么可以。就是因为你这样睡,身体受寒了,早上才会爬不起来啊。」
虚弱的NANA学姊就像被拉到太阳底下的暗属性妖怪。保持着略为前倾的姿势开了口:
「……我真是白痴……」
听她这么咕哝,万里倒吓了一跳。不不不,我可没把你说得这么过分。
「别这么说,我又没把你当白痴。只是为了NANA学姊好,希望你多注意一下。」
「……明明装作没听见就好……竟然有那么一毫米……不,只有一微米的念头,想着你会不会是怎么了……用自己这只手,这根指头亲自打开了门……」
NANA学姊恍惚地望着自己伸直的手指头。万里不明所以地歪着头,就在此时……
「……呜啊!」
咚!NANA学姊的犀利手刀深深劈进他的肚子。位置刚好在肝脏下方,手腕用力转了几下,角度就像正在用铲子挖出内脏。
看了一眼从门把上放开手,因为痛得无法呼吸而踉跄后退的万里,NANA学姊一边转身一边丢下一句:
「烦死了。」
非常简洁扼要地说明了导致这暴力行为的心路历程。原来如此……万里也只能点头了。
「有够烦……先是灰暗到谷底,又突然爆发高昂情绪……你到底有多得意忘形啊?下次再哭哭啼啼,我就真的要让你掉到地狱底层,再也浮不上来。」
「……对……对不起……」
「还是说……」
NANA学姊冷冷回头,黯淡的目光对万里投以一瞥。那宛如看穿一切,平静地半眯着眼。
「你这狗屎开朗的情绪,该不会是前奏吧?因为即将要跌落更深的谷底,要先助跑一小段那样?……还是快死的家伙迴光返照,挤出最后的活力?」
「咦……」
留下这段相当不吉利的预言,「碰!」NANA学姊就这样毫不犹豫将门甩上。随后立刻传出锁门的声音。
不不不……无可奈何之余,万里也只能先转过身。前奏?不对不对不对。我只是沉浸在昨晚的余韵中,有点无法自拔而已。
一边等电梯,一边搓揉被NANA学姊手刀攻击的腹部。哎,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啊。和NANA学姊比邻而居的生活,今天早晨也如常进行。她表现得和平常没两样,这反而令人感恩。
因为电梯一直不来,万里决定不等了,直接走楼梯下去。就算肝脏遭受打击有所损伤,也浇熄不了他想照常上学的决心。更别说刚才触怒了NANA学姊,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愈快逃离愈好。
***
当然没把NANA学姊的不吉利预言当真。
只是搭着电车前往大学时,随着下车那一站愈接近,在这之前不敢正视,小心避开的焦虑感,开始在万里心中不断扩大。
从醒来那刻开始,他一直刻意朝心里丢进名为积极的烟幕弹。然而那烟幕现在似乎正一点一点被风吹散,逐渐变得稀薄。
站在拥挤车厢的车门旁,万里望着窗外。一如往常的,那是早已见惯的马路风景。所有的一切,乍看之下都与平日无异。坐在座位最旁边的年轻上班族,耳机里传出大音量的音乐,清楚得连万里都知道他在听什么。站在上班族正前方,手里抓着吊环的年轻女人,则表演了完美的站着入睡特技。从刚才开始她背的包包边角就一直不断攻击万里的侧腹。这一切,真的都一如往常。
还差一站就到距离大学最近的车站了。现在,内心的焦虑不安已经明确得无法假装没看见。
好好和香子谈谈吧!就这么办!虽是如此下定决心,振奋心情,保持着高昂的情绪走出家门……万一找她说话时,她完全不搭理我怎么办?别说搭理了,要是一看到我靠近她就跑掉怎么办?一边跑走,一边还用明显嫌恶的表情说「噁心……」那怎么办……
(啊啊啊……!呜哇啊啊……!喔哇啊啊啊!)
光想像就令双腿发抖。
要是真那样,万里有自信,自己绝对是当场死亡,一点都不用怀疑。而且死因还是爆炸身亡。从打击太大而爆裂迸散的肉体中,想必将喷出大量的内脏肠子,夸张地散落各处吧。内脏肠子四处喷,把香子染成鲜红的魔女嘉莉状态。于是,自己死了之后还比生前更让她觉得噁心。
不对,话说回来。
在那之前,香子到底会不会来学校。
(……竟然到现在才想到这点,真不敢相信,我在干嘛……)
叹了一口气,万里抓乱额前的头髮。愈想愈不安。
昨天从自己眼前那样离去之后,香子说不定不打算再回来继续读这所大学了。现在想想,她那时说的话,也颇有这种意思。
原本她就不是因为想读这间学校才考这所大学的。不,也不能这么说喔。她想来读这间学校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单恋的青梅竹马决定来上这所大学,而她是追着他来的。也就是说,她的入学理由是「有光央在」。就是如此而已。原本她对法学就没有兴趣,凭她的实力也不该来上这所大学。
听说,香子报考的每一间学校都上榜了喔,听说啦。以前千波曾这么说过。就连万里、柳泽和千波都曾试着去考,却都纷纷落榜的某所很难考的大学,香子都考上了。放弃那所学校,来上这间大学之后,香子却被青梅竹马毫不留情地甩了,然后遇见万里。过去的香子曾称这是「命运!」──今天的她,又会怎么想呢?
假设她真的不想上这所大学,加贺家的双亲会劝阻她吗?若是一般家庭,或许会因为浪费注册费而反对,或是认为这样做事不够深思熟虑,也不会答应孩子这么轻易就退学吧。但是,对方可是加贺家的人啊,在各种意义上那一家都不是一般家庭,身为一般市民的万里,实在很难预测他们到底会怎么做。既然是加贺家,或许很有可能答应让她退学。
若是这样的话,那怎么办……万里抓紧车内的手把,满脑子都是负面思考。
要是她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想离开自己,那怎么办。上同一所大学,这样的联繫如果被切断了,自己和香子的关係要用什么维繫。
(……不行。不能老想这些消极的事。负面思考会表现在脸上,那样就更没办法好好谈了。)
站在从来不曾有位子坐的拥挤车厢中摇晃,万里想尽办法鼓舞自己逐渐沮丧的心情。用尽全力,抬起头。车窗外的风景改变,看得出来已快进入月台。总之,不先见一面什么都说不準。既然什么都还不知道,担心也没有用。
见了面,看着她的脸,好好谈谈。今天自己能做的,应该做的,就只有这样了。嗯,只能这样了。
电车慢慢减速,很快抵达了平常下车的车站。这一站因为也是换乘地下铁时的转运站,车门一打开,大量人潮缓缓朝车门靠近,和万里一起下了电车。万里随着人群的推挤,一如往常地走向阶梯。
在人群之中穿过剪票口,把月票卡按在闸门感应器上时,万里感到一阵与焦虑不同的痛楚,从喉咙深处涌上。那是来自胸口的疼痛。
至今,只要遇到一起上第一堂课的日子,几乎都会和香子在这里会合。从早上起床,两人就像间谍通讯般紧密联繫,像是搭了几分的电车这种琐碎的小事,都一一向她报告,最后一定会约好在这个票口外碰头。
可是,对啊。今天──正当他不知不觉沮丧地垂下头时。
「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