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晚上之后。
早晨如常来临,设定在和平常一样时间的闹钟响起。
明明是刺耳的电子音,不知为何听起来却比平常距离遥远许多。
「……?」
一方面感到诧异,仍闭着眼朝头顶伸出手。平常只要像这样就能碰到的闹钟,却无论如何都构不着。
「……咦……?」
在噪音中慢慢睁开眼。
头顶天花板的大灯位置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表情凝重地抬起头,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床脚、塞在床垫底下的整理箱,以及缝隙里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平常醒来时应该睡在床上的身体,现在却原因不明地平躺在地上。
「……怎么会睡在这里……?」
好几秒的时间,思考呈真空状态。脑中一片空白,感觉麻木。
这时,比闹钟设定晚一分钟响的智慧型手机闹铃奋力响起,音量之大,使万里不由得摀住耳朵。
「……吵死了……!」
平常放在枕头边的智慧型手机,今天早上却和自己一样躺在地上,中间隔着一张座垫。不但发出电子合成的恼人噪音,因为同时开了振动的缘故,智慧型手机看起来就像个谜样的多脚生物,在木头地板上失控跳动。说不定已经给楼下的住户造成困扰了。
察觉这一点,万里赶紧藉由上半身后仰的反弹力跳起来。
「……唔!……呼,呼……!」
趴在地上匍匐前进,伸长手臂试图抓住智慧型手机。然而,关节却莫名疼痛僵硬,动作不如自己想的顺畅。差点就这样又趴倒下去。勉强撑起上半身继续往前爬,抓住智慧型手机,手指滑过萤幕止住闹铃。
当然也想立刻把设计成每隔五秒音量就扩大一次的闹钟按掉。一边忍受着比刚才更吵闹的噪音,一边跪着爬向床边,往枕头一扑,好不容易关掉闹钟。
是……是说……到底为什么会睡在那种地方啊?
脚还跪在地上,只有上半身趴在床垫上,万里莫名警戒地悄悄回头望向屋内。明明就没有半个人盯着自己看。
乾爽冰冷的床单上,没有留下躺卧的痕迹。自己似乎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而放着好好的床不去睡,趴在坚硬的木质地板上,只把脸埋在一张座垫里睡了一整晚。
电视看起来也像是从昨晚开到现在。画面上的资讯综艺节目,不是自己每天早上看的那一台。猛然发现,房间里的大灯也还亮晃晃地开着没关。身上的衣服是昨天穿的牛仔裤和长袖衬衫。空调没有打开,房里非常冷。揉成一团的两球袜子邋遢地滚落矮桌底。大概是睡着时自己无意识脱下的吧。现在光着的脚尖已经冷得发麻了。
看不出有吃过或喝过什么东西的迹象,上课用的背包放在一进门的地上,袋口还打开着。智慧型手机忘了充电。心想「不会吧」,试着用舌头沿着整排牙齿舔舔看,心情瞬间猛烈下沉。果然,牙齿与牙齿,牙齿与牙龈之间都是一片黏糊糊的触感,万里极端厌恶这种感觉。昨晚果然没刷牙。从衣服没脱这点看来,当然也没洗澡。
(到底是什么来着……为什么,自己会趴在这里睡着呢……?)
别的暂且不说,全身上下到处僵直疼痛的原因,应该拜睡在地板上所赐吧。头痒得要死,双手手指伸进头皮尽情搔抓,再像只狗一样下意识嗅闻湿黏的指尖,心情更低落了。低落的心情不只朝地面急坠,根本就是用力一头栽进地板了。不用特地闻也知道,今天的自己,身上没有一吋是不髒的。全身臭得连自己都受不了。如此不洁,让万里一大早就烦得想死。要是不赶快去沖个温水澡,恐怕什么事都做不了。
话说回来,光是活着就能把自己搞得这么脏,自己每天到底是进行了多少不必要的细胞分裂,排出多少多余的老废物质啊。
只有时间流逝,什么也不做地活着,光是活着就会弄髒,髒了就洗,然后把髒东西冲进排水管……自己的人生是如此愚蠢得令人难耐,除了写成「无」「为」两个汉字之外,想不出还能怎么形容这浪费的程度。
关掉浪费了无谓电费的电灯与电视后,万里拉开窗帘。儘管照进屋里的光线并不是那么亮,从四楼高度俯瞰的城市,也已被刺眼的初冬朝阳照得一片明亮。
虽然差点因寒冷而退缩,为了让空气流通,万里还是努力拉开铝窗。将智慧型手机插上充电器,将衣服一件一件脱下,丢到地上,走向洗脸台兼厕所兼浴室的卫浴间。
一边坐在马桶上小便,一边伸手扭开需要一点时间才会出热水的莲蓬头。瞬间,原本独唱的水声变成交响乐。接着,直接光着身体抓起牙刷,踏进浴缸──
「……嗯?」
脑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站在浴缸里边淋浴边刷牙,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至今总是理所当然地这么做,也从未对此深思过。
看看抓在手中的牙刷,再看看「哗啦」喷水的莲蓬头。可是……两者同时进行确实可以节省时间啊。这么一想,便重新振作起来,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再抓着牙刷跨进浴缸。可是,忍不住又思考了一次。
嗯,果然还是不对劲。这么做绝对有问题。总觉得……无法接受。一直以来都满不在乎地边淋浴边刷牙,用莲蓬头喷出的水漱口,再把混着牙膏泡泡的髒水吐进站在浴缸里的脚边。现在仔细想想,这实在是很脏,要是别人知道了,一定会觉得噁心吧。
伸出手探探莲蓬头水温,还不够热,没办法沖澡。趁着等水热的空档,赶紧一鼓作气把牙刷好。漱完口后,其实可能根本没有刷得很乾凈的牙齿,也在牙膏的清凉薄荷气味下,营造出口齿清新的感觉。万里也很满意口中的气味,再探探水温,这次终于正式跨进浴缸。
拉上浴帘,把莲蓬头挂在较高的位置,总算可以让充分加热的热水从头顶淋遍全身了。双手搓洗粗糙黏腻的脸颊,再仔细擦洗脖子。打湿油腻的头髮,尽情地用指腹搓揉头皮。冰冷的身体被莲蓬头强劲的水柱沖刷得太舒服,不由得像个大叔似的发出「呜喔……」的呻吟。睡醒时宛如一直被埋在冰冷泥土里的肉体,现在也清楚感觉到血液循环已逐渐恢複正常。脑中突然想起莉丝白,那部着名北欧悬疑推理小说的女主角。(注:Lisbeth Salander,为《千禧年三部曲》女主角,已故瑞典作家史迪格•拉森的作品)
被枪击后埋入土里的莉丝白,虽然从土里爬了出来,却无法像这样沖个热水澡。头上被枪射穿一个洞,还要在那骯脏寒冷的地方躺多久才行呢。真悲惨,虽说这是别人的事,不,根本就是虚构小说里的事,这种体验还是未免太过分了。记得自己是在住院时一口气读完系列作品的文库本。当时还因为太想看续集,请母亲跑遍附近书店都找不到,急着想订书时,教会了她怎么从亚马逊网站买书。
这么说起来,正是在住院的时候养成边淋浴边刷牙的习惯。
要在三十分钟内完成各种事,对受了伤动过手术的身体来说时间实在不够。于是当时想尽办法才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过,今后应该再也不会这么做了吧。一方面已经察觉这是件奇怪的事,另一方面身体早已完全听由自己使唤,身上也不再随时插着点滴管,更没有时间限制,没有排队等洗澡的其他病患,也没有来检视状况的护理师了。
现在想起住院时的事,觉得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用莲蓬头里的水冲掉背上的泡泡,万里这么想。
当时的记忆,如今就像小说情节一样感觉遥远。被埋在土里的莉丝白•莎兰德。百无聊赖的多田万里。
压下喷嘴,将沐浴乳挤在海绵上。记忆接二连三地牵扯出来,在脑中复甦。閑得发慌的时候,万里经常在病房大楼与诊疗大楼之间的空中走廊上,站在窗边恍惚地俯瞰下方。
空中走廊有两层楼高,从窗边望出去,看得见病房大楼一楼的小侧门。那里有张长椅,旁边放着一个菸灰缸,形成阳春版的户外吸菸处兼聊天区。平时总有两三个「喀啦喀啦」拉着点滴架的住院病人待在那里。多的时候连座位都不够坐,大家一起沐浴在阳光下慢慢抽菸。
空中走廊随时都有人忙碌地走来走去。万里什么也不做,就站在那里看行经走廊的人,把影子落在长椅上的人们身上。在太阳光照射的角度下,白黑白黑白黑……光影如闪光般交替变换。光是这一幕,他就能看上许久。
把身上的泡泡都沖乾凈后,关起莲蓬头。伸手去拿这几天来一直挂在门把上晾乾,却一直没清洗乾凈的浴巾。虽然也曾听说这么一来,等于将浴巾上繁殖的细菌擦在自己身上,反正用的人只有自己,这么大条毛巾谁想每次用过就洗啊。无法接受用淋浴的水漱口,却能接受用充满细菌的浴巾擦拭身体。还真是不把这双重标準当作一回事。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就是一个人住才有的特权啊。擦着身体往房间里走,冷得赶紧关上铝窗。
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来着啊?
出神地盯着再次打开的电视,还残留水滴的身体赤裸着呆站屋内。虽然冷,万里发现更受不了的是喉咙里的乾渴,于是从冰箱里拿出放在宝特瓶里的茶来喝。结果好不容易暖和起来的身体,又从内部冷了起来。早知道应该先微波加热再喝。喝完之后才想到,也已于事无补。
好啦,所以,今天到底是怎么来着?
是星期几来着?要干什么来着?
到底是什么啦,为了什么活着来着……昨天,睡前肯定有什么……
(──啊啊。)
浴巾还披在头上,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目光所及之处,是自己光脚脚尖的前方。
再走出一步就会踩到的地方,放着连接充电线的智慧型手机。
还问什么「什么来着」呢。
感觉自己身上也有黑白交错,像涂满一明一暗的光影。
轮到白的时候什么感受都没有,但现在轮到黑了。
昨天,和柳泽……对了。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束手无策之下,才会一头撞进座垫里,就那样身体动弹不得,明知会愈来愈冷,却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心想这样也好,怎样都好了,再也醒不来也没关係──就这样闭上眼睛。
没错,昨天。
香子顺利回到社团,祭研的人们带着比平常更不知节制的高昂情绪结束练习后,香子只说「造成一场骚动真是不好意思」,对大家一鞠躬就回家了。
在那之后,万里和琳达一起试着联络柳泽,然而他既不接电话,当然也没回Mail。
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万里姑且试着自己走去柳泽住的公寓看看。琳达原本也说要一起去,顾虑到两个说谎的共犯却一副感情融洽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似乎只会造成反效果,就把琳达留下了。
就算他再也不原谅自己,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儘管心里这么想,无论如何还是希望能再一次真心地,打从心底没有任何虚伪地向他道歉,好好说明。因为自己不只是瞒着他,根本就是欺骗了他,这是可以肯定的事实。比起只是瞒着真相没说,自己的罪过要重得太多。在排练室时的,只能算是纸包不住火的告解与谢罪,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明知和柳泽之间的友情已被自己亲手破坏,万里还是不愿把两人之间的交情看得那么轻。
到了他家之后,也不知道他是假装不在,还是真的还没回来,不管敲几次门,就是不见柳泽现身。
站在不知道来玩过几次的柳泽家门口,万里颓然蹲踞在地,双手蒙着脸。至今的那些日子──那些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如今彷佛发出崩裂的声音,一切都在瞬间解体消失。
靠自己的力量已无法阻止溃堤。同时万里也察觉到,儘管面对的是无力回天的崩解状况与不可抗拒的毁灭过程,自己却无法向任何一个人传达。现实是一把大槌子,朝背脊猛力一敲,把万里敲得倒地不起。要再站起来是很困难的事,而且已经没有能够求助的对象了。想想看,还能对谁诉说?二次元君或千波吗?万里不愿把他们一起捲入崩解之中。琳达则是和自己站在同一个悬崖上,自顾不暇。其他还有谁?NANA学姊吗?还是祭研的学长姊们?难道要身为学弟的人去求学长姊们拯救自己的人生吗?这也未免太天真了。
……其他,还有谁?
没有了,不是吗。
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全都失去了。愿意呼唤自己名字,对自己伸出援手的人、可以如此依赖的人,在东京这个城市里已经连一个也没有了。
至今一直以为「有」,但那或许只是自己的幻想。说不定,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向谁撒娇,或寻求谁的帮助。正因为自己在幻想中过得飘飘欲仙,恣意妄为,现在如意算盘打不成了,一切现实才会崩坏毁灭吧。
仔细想想,为了向柳泽道歉而来到这里,也是自己的恣意妄为。想要道歉也是为了自己,想在这里等也是为了自己。
站在柳泽的立场思考,这应该是很困扰的事。不想说话的对象却一直赖在家门口不走,搞得他无法打开这扇门走出来,或从这扇门外回去。
万里用手扶着墙壁,花了一点时间慢慢站起来,做了最后的挣扎,将写下歉意的纸条贴在门上。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后,万里仍不愿放弃,又试着联络了柳泽好一会儿,忽然在一股难以理解的第六感下,感觉玄关门外似乎有人在。万里立刻起身打开门,外部走廊一片悄然,没见到半个人影。然而,刚才万里留在柳泽家门上的便条纸,现在却以相同状态贴在自家门上。他来过了,到这里来过了。套上拖鞋不假思索冲出去,搭上停在六楼的电梯下到一楼。跑上大马路,朝车站的方向跑了一阵子,还是到处都没看到柳泽的人影。
双手空空,口中吐着白雾,想装作不明白都不行。
无论是道歉还是说明,柳泽都已经不想接受了。
再次回到房里,望着那张被退回的便条纸,身体滚倒在地板上。脑中浮现在这几天内失去的所有东西,渐渐地眼皮内侧点燃了小朵的火焰,迸散的火星往周遭延烧,火势似乎愈来愈扩大──就这样迎接了早晨的到来。
那是个空洞得不可思议,连一片黑影都看不见的白色早晨。
或许是因为一切思考都被燃烧殆尽了吧。
明明黑暗的夜里曾痛苦得几乎粉身碎骨,认为自己就要忍受不住了,没想到天亮之后,也不过就是迎接了普通的早晨。那些崩解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自己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活着。
万里身上还光裸着,心想(今天……第一堂有课啊)。
是啊,第一堂是非去上不可的课,自己怎么还悠哉地顶着一头湿发站在这。头上的浴巾,「唰」的一声掉在地上。
弯下腰想捡起浴巾时,白与黑的闪烁光影出现在眼前。总之,得先吹乾头髮去上课。一部分的自己这么想,另一部分的自己则是被扯进哀伤的漩涡,依然站着无法移动。这两者清楚地交互闪现。
该看哪一部分,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到底是想沉默,还是想大叫,连这都不知道。如果有人说「哭吧」,想必能够哭得出来,如果有人说「笑吧」,大概也能立刻笑起来吧。不知道真正的自己到底想怎么做,只能姑且机械式的移动身体。没时间了。
若问到底是什么时间,其实连这也回答不出来。大概是……第一堂课的时间?或许吧。
捡起浴巾,擦乾头髮时,「啊!」万里突然发出惊呼。完全从意识中忽略而一直放着不管的右手烫伤处,泡水发白的大片皮肤因为淋浴的关係深深剥落,垂挂在手掌边缘。名符其实的整片剥除,露出腥红色的伤口嫩肉,却完全不觉得痛。
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伸手拉扯剥落的皮肤,撕下之后还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将那曾是自己肉体一部分的东西丢进垃圾桶,心想,上完第一堂课后去要块OK綳来贴吧,此时──
「……啊,对了……」
谜团之一突然解开了。
一边眺望无趣的风景,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地想着自己在这种地方做什么。那是住院时的事了。靠在空中走廊的窗边,望着楼下吸菸处的长椅。就算当时再怎么閑,面对这么无聊的风景还能忍得住,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现在想起来了,当时的自己,其实正感受着某种「怀念」的情绪。
脑中浮现的是高中时,在通往体育馆的走道上。走在前面的自己,单脚跨在只有三阶的楼梯上,回头朝走在后面的琳达看。几根并排的柱子形成的光影,依序落在她脸上,像交错翻开的黑白页面。琳达的表情有点慵懒。每走一步,头髮就会跟着摇曳。换穿室内鞋的脚踩在低腰运动裤的裤脚上。「你很慢耶!」「何必走那么快,又不赶。」「教练会生气喔。」「生气最好啊,我想在外面练跑。」──在窗边的自己,想起高中时,社团时间开始前,两人前往练习室外借用具时的一幕。
那时候,万里会像这样,将残留于心中的淡淡情感掏出来细细回味。
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呢。就是这么点小事,又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一直想不起来呢。
正满心不解时,眼角余光捕捉到电视画面上的时间,平常这时间早已出门了。总之,对了,第一堂课。虽然已经确定会迟到,只要有上足半堂课就不算缺席,得快点把头髮吹乾出门才行。
一边着急,一边先用单手擦头髮,另一只手开始往包包里塞东西。智慧型手机都还没充饱电。
(算了,其实也没关係。)
无所谓地将手机塞进包包背面的口袋里。反正一到学校就能充电。再说,根本──
(根本不用担心没电。)
不会有人联络自己──这么一想的瞬间,立刻察觉那道无声无息拉长的黑影,正试图想控制自己。
(不会有人找我,也不会有人约我。已经,没有人。世界上再没有需要我的人,我也不能继续寻找过去一直在身边的人,无法传达心意,心情无处可宣洩,没有自己能回去的地方。孤单就是这么回事吧。)
背脊突然发凉,令万里停下脚步。
不想看见的黑影。不愿想起的黑影。那想忘记的,黑。
地板上出现一个黑暗的洞,自己就要被吸入黑暗之中了。然而,在一阵使脚步为之踉跄的晕眩及伴随而来的畏惧之后,下一个瞬间……
(可是……有这么可怕吗……?)
黑影已消失于白色的光芒中。
背上的凉意剩下细丝般的余韵,转眼从意识之中消失。一方面鬆一口气,一方面莫名其妙。这到底是什么啊?为什么会这么悲伤呢?
明明手中应该牢牢握住了什么,那东西却如小动物尾巴,轻易从手中溜走,就此消失。即使奇妙的空虚感觉令万里满心疑惑,仍得继续準备出门。
在洗手台边将吹风机开到最大,十万火急地吹乾头髮,省略髮蜡步骤,当作没看见鬍渣,随便抓起洗乾凈的衣服换上。既没时间又没东西吃,早餐也跳过了。关上电视,智慧型手机刚才已经放进背包,月票装在手机壳里。钱包带了,很好。瓦斯和电器产品都检查过了。浴室里的换气扇开着,没问题。关上铝窗,应该没有忘记什么吧。
把脚套进JACK PURCELL,打开玄关门,上锁。
走出公寓大门后,沿着通往车站的道路跑。跑了一段距离,在马路对侧看见从反方向走来,正好要回家的NANA学姊。不知道是打工到天亮,还是演唱会结束后和乐团成员喝到天亮,戴着大耳机的她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独自走在路上。
正想就这样擦身而过时,NANA学姊在此时也发现万里了。当她抬起那张苍白的脸,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看得出她的疲倦。学姊拿下耳机,两人四目交接,但是距离远得无法交谈,也没那个时间。万里姑且放慢小跑步的速度,轻轻点头打招呼。穿得一身黑的NANA学姊,就这样凝视了万里好一会儿。
***
加贺香子在第一堂课结束后,找到多田万里的身影。
他坐在教学大楼大厅的长椅上,身边放着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包包,正费劲地用左手拿着OK綳往右手贴。香子知道他手上有严重的烫伤,一定是在包扎那个伤口吧。
心里很犹豫。
「……那个,我帮你贴吧?」
试着跟他说话。
就算两人之间的关係已经不是一对恋人,身为一般朋友,帮对方这种程度的忙应该不为过。虽说,要求他用普通朋友关係相处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然而,万里没有抬头,看也不看站在他斜前方的自己。下课时间的大厅里,有许多其他学生在这里聊天。或许是因为周围人声鼎沸,他才没听见自己说的话。
提高音量,重複相同的句子。
即使如此,万里还是没有抬头。
只见他皱着眉,为了用单手贴上OK綳,上半身向前倾,正在努力奋斗中,似乎一点也没有发现自己就站在他身边。
香子忍不住朝长椅前进几步,正打算开口叫声「嗳,万里」时。
发出声音之前,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该不会是故意无视自己的存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