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蓝浓得彷彿要从视网膜冲出天灵盖,厚厚的积雨云堆得高而有力,在这样的某个盛夏午后。
衬着背后剌耳的知了声,某个可疑人物来到了锦系町。
扭着女王蜂一般的极细腰,旁若无人地用模特儿站姿站在住宅区正中央。穿着有蓝色花样、质地轻薄光滑的黑色迷你洋装,胸前的线条描绘出两座具有攻击力的双子山。两座小丘由两侧朝中央集中托高,造成斜背的纪梵希小肩包的背带陷入充满压迫感的沟间而消失的情色画面。另外,气势磅礴踩在地面上,有着细高跟的性感系带凉鞋和放在脚边的波士顿包也都是纪梵希的。
最令她看来像个可疑人物的,其实是颈部以上的状态。
但是,至少在她本人看来,这是直接拷贝自打从国中就迷上的心爱电影「谜中谜」里,女主角奥黛丽赫本的间谍造型。
这是一种时尚!
——怀抱这样的确信,包住头部的丝巾在下巴处打了个结,小脸的上半部被一样是纪梵希的大太阳眼镜遮住了。可是,这造型若是六〇年代知名电影的一幕,那当然无话可说,但现在这里可是二十一世纪的日本东京墨田区耶,怎么说都太特异了。超引人注目。
从旁人眼里看来,这要不是「变装出门的绝世女伶」的角色扮演,要不然就是「掩人耳目的情妇」的角色扮演,再不然就是「正在认真调查丈夫外遇之元配」的角色扮演……无论如何都是个正在享受角色扮演乐趣的人就是了。顶多退一步说,就是那种极度不希望脸部照射到紫外线的人吧……
用可疑人物来形容还算是比较客气的,老实说根本就是属于走在路上不大想遇见的那种人,以外表来说真是相当不妙。硬要形容的话,其实高尔夫球场上的桿弟才是最接近的吧。
出现在住宅区巷弄这个错误场合的桿弟……喔不,是奥黛丽本人,到现在都还没发现附近每个邻居一看到她就立刻掉头这件事。
她的目的地是一栋在东京二十三区中随处可见的铅笔型三层楼住宅。像在确认什么而抬头望向这栋住宅时,宛如武士头盔从头披到肩膀的头巾下,一头捲曲而华丽的光泽长发便柔顺地披泄在胸前的双子山脚。
过了一会.她踩着高跟鞋「喀嗒」向前踏出一步,伸出食指朝毫无装饰的简单门框上的门铃按下。同时嘴中吐出一句:
「I"ll be back……」
叮咚。
随着门铃声脱口而出的,不是奥黛丽赫本而是魔鬼终结者。哎呀,她微微歪着头……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突然变成阿诺史瓦辛格了呢。是这个稍嫌有点太粗犷的太阳眼镜害的吗?还是因为被全裸地超越时空传送到这里,单膝跪着遮住重要部位的关係呢……随便说说的啦。
站在别人家的玄关前,她脑中擅自想像着全裸雄壮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不禁「呵呵……」地笑了起来。这种举动完全是受到目前正在交往中的男人影响。一定是因为每天都和那男人腻在一起共度傻瓜时空,不知不觉受到影响,自然而然变得和他一样满脑子都是些脱线又无聊的烂梗了。
话虽如此,那个就算自己说出无聊烂梗也会笑的傻瓜现在并不在这里。毕竟,这次的行程原本就是不会有人来吐槽:刚才那句应该是离开时的台词吧,你怎么来的时候就讲了——的单独行动。
对讲机中传出「来了来了,现在马上开门喔——」的应答声,语气不但甜得过剩,还是刻意装幼稚的高八度。
一听见这声音,几乎是反射性的,太阳眼镜下形状美好的嘴唇立刻不愉快地抿了起来。到现在都无法习惯这个人的卡通娃娃音啊。
接下来,就是这位举止可疑的女大学生加贺香子所体验,而她的男友多田万里并不知情的一个夏天里的故事。
「哎呀~今天也好热呢!这么热真亏你愿意来!我已经把冷气开强了喔。」
「嘘……!」
玄关门一从里面打开,香子便敏捷地左顾右盼。做过没有被任何人看见的最终确认后,这才侧身迅速闪进玄关内。立刻关上门,感受从脚底凉上来的冷气,好不容易才鬆了一口气。把那条其实热得要死的头巾拿掉,拨开头髮,让闷热汗湿的脖子清凉一下。
「嗯,所以你穿成这样是出自什么概念吗?防晒?」
「因为这是秘密行动啊,这是避人耳目的打扮。」
「……嗯,避人耳目啊。可是我只觉得你更引人注目了耶……算了,总之快进来吧。」
「话·说·回·来,你先给我听清楚了。」
脱下高跟凉鞋赤脚踏上人家家里的香子,倏地拿下太阳眼镜。像个女明星那样优雅地托着手臂,用手中的镜架沿着珍珠粉红的唇线勾勒,标準上对下的动作。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眼前比自己娇小的生物。
那生物的名字就叫,冈千波——这个一边不正经地问「什喵事嘛~」,一边一点也不端庄地舔着看起来对身体毫无益处的蓝色冰棒,吐出染成蓝色的舌头,心情似乎相当愉悦地左右扭着身子出来迎接的女人。目前,她正自己一个人住在这栋房子里。
对香子而言,这家伙本该称得上是天敌。
「……我今天到这里来的事,不準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那还要问吗?因为我不想被误会和你是感情好到会去彼此家里玩的好朋友啊。我死也绝对不要。」
「咦——你害臊什么嘛。明明本来就真的是来我家玩的~」
「才不是。」
「你都已经来我家玩了,不管怎么看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啊~」
「不、不对!」
「就算你这么说,可是在旁人眼里我们完全就是那个啊,就那个啊有没有?那叫什么来着、呃……B、B……B、SE……」
「……你想讲的是BFF,Best Friends Forever!可是你讲出来的却是牛海绵状脑病(注:Bovine Spongiform Encephalopathy,俗称狂牛病)的缩写!」
「对对对,就是那个,BFF!」
嗯呼呼嘿嘿嘿!千波奇妙的笑声响彻玄关。
一看就知道她很享受欣赏香子嫌恶的表情。一边吃冰一边发自内心捧腹大笑的模样,令香子今天依然恨得想撂倒她。
凭什么这个讨厌的家伙可以独佔「宇宙第一纯真」的称号啊。
不!香子是宇宙第一美女所以当然没问题!男友万里虽然总是这么说(没问题又是什么没问题啊……)但香子还是觉得宇宙未免太纵容这个女的了吧。
像小孩子一样光滑的肌肤。穿着有小小蕾丝衣领的古典无袖棉布罩衫,却刻意选择了调性不同的二手牛仔短裤来搭配。乾脆完全不配戴饰品,将-头自然黑髮绑成一股粗麻花辫,怎么看都只觉得是随性地垂在背上。
反正是只有女生的聚会嘛~裸露一下手臂和腿也没关係嘛?随性自然?某种散漫感?就是要做自己?就用这种感觉来打扮嘛~轻鬆模式不好吗?类似这样的~那样的~
真的是烦死了。
这些都是策略、精心策划的手段,一切都逃不过香子眼底。
一般人如果真的随性邋遢在过日子,不可能拥有那种婴儿粉嫩美肌。穿上无袖罩衫却完全不觉得幼稚孩子气,则是经过深思熟虑,计算过衣领的扣法和短裤的长度才有可能保住既不过度时尚又不过度粗野的绝妙平衡。至于「刻意」选择牛仔裤的心机就别提了,而其中最令人非议的,又莫过于那根麻花辫。
如果只是把一头长髮编成一根麻花辫,不管怎么做都很难掩饰生活中的疲态,要不然就是沦为宗教色彩浓厚的造型。然而千波的麻花辫却是「鱼骨辫」。编得比一般的麻花辫来得细緻,还故意随处挑出一些发尾製造丰盈发量的假象。要把一头长及腰部的长髮编成这么一股讲究的辫子,到底要花多少时间啊。
再说,不管是她的腿还是手臂都不见水肿,更没有任何松垮之处。肌肉紧实的程度与其说是刻苦锻炼,不如更接近纤细的境界。
……简单来说,这女人根本一点都不天然。更别说纯真什么的了,哪可能有这种东西。冈千波的外表恐怕是以不逊于自己的血泪努力勉强打造出来。
明明就是这样的啊。
这女人真的很可怕。香子心想。
嘿嘿笑得脱力的千波,看起来就像无骨漂流于海面的幻想生物。遵守着舞台下的悲惨与血汗都绝不能被任何人看见的铁则,今天也露出「我就是宇宙第一纯真!」的笑容。那笑容实在太不设防,大口吃着冰棒的样子完全就是天真无邪四个字。
而香子最不愿意去想的,就是万一这些都是千真万确,如果这家伙真的天生就如此纯真自然——如果真是这样!
瞥了一眼散落在玄关处,散发出无比欢乐氛围的千波的勃背凉鞋,香子紧咬了一次上唇,嘴角呈四十五度斜角上扬:
「……我绝对、绝对不会跟你做朋友。绝不可能。」
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将比现在更更更!更更更!更讨厌她。香子有这样的自信。
要是她真是如此纯真天然,又在毫无经过任何努力之下就轻易获得那样的外表,那未免太奸诈了。香子最讨厌的就是奸诈的女人了。
否则我这么勉强自己和努力又该算什么?宇宙第一纯真和宇宙第一美女,一样都是宇宙第一,为何只有自己必须经历这么多痛苦修行啊?难道不会太不公平吗。
每天蹬着压迫脚尖的九公分高跟鞋,有时候甚至还会流血。这边可是这么辛苦的耶。束腰紧得像被鬼抓住骨盘,每个月至少引起三次贫血喔。一听说番茄对皮肤好,就专心致志地持续摄取番茄,毫无意义地吃坏肚子,在自家厕所里差点昏倒,还在没穿小裤裤的状态下脑中开始播放水坝决堤的画面……那个真的很不得了呢。噗哗!轰轰轰轰!凄厉的水柱哗啦哗啦,水坝就这样崩坏了!毫无办法地被轰走了!剩下的只有废墟!留下真空般静寂的死亡世界!
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换来的竟然一样是个「宇宙第一」?有没有搞错。
香子默默地想着(我的人生真是个「一人SM大会」啊)。
自己虐待自己,但自己也希望被自己虐待。做到那种地步是因为自己想做,想被那样做,才终于获得完美的外表。但这空虚的游戏架构起的日常价值,岂不要因此被你整个推翻了吗?
这无处发泄的感觉、不公平的感觉、觉得太奸诈的感觉。这种「我讨厌这家伙」的感觉,不是万里轻鬆的一句「当然没问题!」就可以排遣。
千波对香子这样的心思毫不知情,天真烂漫地鼓起半边脸颊,一边说着「怎样啦」一边靠近她。香子当然华丽地闪开了。
「你何必拒绝我拒绝得这么彻底嘛!嘴里这么说,还不是来我家玩了,我可是很高兴的唷?今天就让我们做好朋友吧!」
「不!要!」
香子别过头,用力得彷彿听得见脖子发出「噗滋!」的声音。因为没有总在一旁安抚的万里在,甩头的角度比平常还大得多。
「我绝对不会跟你做什么好朋友。首先,你还没搞清楚啊?我都说明那么多次了,今天来是有必须确实达成的任务。我特地大驾光临,并不是悠閑到想来跟你玩好吗!再说你每次都对我太不知分寸了,我跟你很熟吗?还有,这上次也问过了,不过因为我实在太在意了所以还是再问一次,你那个声音到底是从几次元发出来的啊?你用这种声音讲话,有获得家人的理解和认同吗?还是说根本就是遗传?你们全家都用这种声音讲话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令堂或是令尊可就相当——」
此时,香子脑中突然清楚浮现某个人物的轮廓。心头一惊,倒抽了一口气。转身重新面对千波,紧盯着她的脸看。但是长得不像啊,虽然不像,不过……
「该不会,你父亲是那个马戏团的……?」
「咦?什么马戏团?」
「有没有,就是那个啊……安田大马戏团的……?」
「我爸才不是小黑咧!」(注:安田大马戏团为日本搞笑团体,团员小黑为有着壮硕体型和尖细娃娃音的矛盾型角色)
千波举起左手对着香子的肩膀想使出一个吐槽的手刀,当然又被华丽地闪避了。失去目标的千波一边对着空气跌倒一边说:
「好啦,反正总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所以我们先上楼吧!」
手中的冰棒豪气地指向楼梯。
仔细一看会发现那张脸突然疲惫不堪,比开门迎接香子的那一刻老了大概两岁。恭喜你,长大了。我赢了……香子心中浮现谜样的感慨,胸口一阵激动。
「站在这里太热了,加贺同学你也要吃冰棒吧?我去拿过来,你先去房间等。」
「有什么口味的?」
「嗯——牛奶、草莓、红豆、柠檬和……还有什么来着。」
「你吃的那种是什么玩意儿啊?」
「喔喔,对了对了,还有蓝色夏威夷口味。」
「我真的无法想像为什么会有人想吃蓝色的东西。给我牛奶口味。」
那你干嘛问啊……千波一边嘀咕,一边率先踏上阶梯。
现在只有千波一个人住的这栋房子,厨房设在二楼。千波的房间是三楼的两间房间中靠南边那间。
香子跟在千波身后,沿着狭窄的阶梯爬上三楼。心想,在这栋房子里爬楼梯,并看着千波的背影从楼梯间转进厨房消失,也已是第二次了呢。
上次看着那背影的时候,万里和二次元都在。当时大家都察觉到这个家里飘散着莫名的空虚感,却没人能说出口。那时大家都还不知道这个家之所以如此「空蕩蕩」的理由。
后来很快地得知了,也让大家因此决定了要去海边!为了要开开心心地度过这个夏天,这唯一仅有的今年夏天。
约定要去海边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打开房门,香子独自走进千波的房间。迎面而来的是扑鼻的淡淡墨香。这也是上次来的时候,万里恍惚又满足地开心吸满胸腔的香气。那时他的鼻子下面根本就写着「哇喔……是小冈的味道……嗯喔……」。当然,香子可没错过他当时那个表情。
应该这么说,不管是万里总半开玩笑称讚千波好可爱好可爱时的样子,还是带有性骚扰意味怜爱地捉弄着她玩的样子,虽然每次香子当下都没说什么,但随时都看在眼里。
当然不是没感觉。不但有,还非常有呢。
即使如此,当场还是……几乎什么都没说,担心若将内心的想法全部照实说出来,会被喜欢的人怎么想呢。香子已经培养出能去做这种预测的客观性了。
香子还没忘记自己过去痴缠青梅竹马的结果,让自己尝到多深的伤痛。那虽然已经不是新伤,但现在的自己也早已不像当初那样不知伤痛为何物了。
将波士顿包放在毯子上,香子慢条斯理地一把抓起长长的捲髮,聚拢披在左肩上,再将手伸向洋装背后,一口气拉下拉链。
……没错,所以,内心实在有很多无法对万里说出口的情绪。
正因为说不出口,所以才会「想让他看」。
让他看看自己的心意。
自己的认真。
这次。
去海边时。
「来了,加贺同学,你的牛奶口味。还有你要不要喝麦……茶?」
千波单手端着托盘走进房间时,香子的洋装刚好「唰」地落在裸露的脚边。
「唔……?」
「你看,仔细看。」
「欸……?」
「不準别过头,看着我。然后诚实地回答我。就是为了让你看,我才特地穿在洋装底下。来吧!这件就是第一候补!」
在自己的房间里突然撞见同性的半裸姿态,千波明显震惊了。嗯,与其说半裸——其实就是穿着泳装啦。
不过,由于事前香子确实也说过今天的任务是「要你帮忙选去海边时穿的泳装」,所以千波倒也不至于太慌乱。
香子大大方方地一手扠腰,摆出模特儿站姿,另一只手则搭在书柜上变换着姿势。
像是无言地说着「怎么样?」扭动纤腰,连自己都觉得好像化身为一只女豹的香子,胸部以挡不住的气势朝前方突出,夸示着在重力之下甩动摇摆、彷彿快要从身上脱落似的E罩杯。附带一提,多亏了前一天晚上的水坝决堤,现在香子的小腹可说是有史以来最平坦的。
千波愣愣地将放着装麦茶的水壶和玻璃杯的托盘放在矮桌上.望着香子玲珑有致的英勇身姿看傻了眼,忘了要说的话。
「呃……啊……很好看啊……」
好不容易挤出的感想.也只是这么一句。
「你就不能为了特地到这里来的我,给些更有建设性的意见吗!」
「是说……哪有人才刚到别人家,就突然把衣服脱掉的啊……」
「你在退缩什么?我不是早就说过要让你看我的泳装吗?你有没有看仔细啊?是说这件,怎么说呢……会不会有点像情妇穿的啊?」
香子的泳装第一候补,是件有着轭领绑带的白色连身泳衣。在盛夏的沙滩上,那纯白肯定比太阳还要火辣剌眼,能令任何人为之眩目。
虽然不是比基尼款式,但胸口乳沟的部分开了个几近极限的洞,可说是相当性感的一袭泳装。
「我的判断标準里,是没有『像不像情妇』这个选项啦……嗯、呃……要我说的话,可能是有点像玛莉莲梦露吧……?」
「玛莉莲梦露?」
「总、总之,先吃冰吧,要融掉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