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也不回,光着脚只套了凉鞋就冲出玄关。
冲到大堂时,电梯正好从一楼上来。万里不加思索,毫无证据但莫名确信的产生一个念头:「是香子。」事实上,那或许是柳泽也说不定,或许是二次元君也说不定。更可能是公寓其他住户,送快递的,也可能只是空电梯往上。可是,不知为何,那时万里就是知道,那是香子,正朝自己这里搭电梯上来了。
不能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现在绝对不能和香子见面。视线离开显示电梯楼层的电光板,一个转身就从楼梯冲下去。用几乎是滚落的速度往下沖,冲到一半时,刚好和上升的电梯擦身而过。与落下的万里相反方向,载着她的电梯往上。铁制的电梯门缝瞬间闪过一道白色的微光,又迅速消失。
「……唔!」
用力甩头,再次沿着阶梯往下沖。跳跃着地,不顾一切冲过无人的入口大厅,双手推开玻璃门,跑向日已西沉的街道。
到底要逃去哪,怎样才能逃得脱,想做什么,想变成怎样,已经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只是一心想着,不能待在这里了。已经无法持续下去了。根本就不是没问题。状况会改变,已经改变了。
万里忘我地奔跑,逃离自己的房间,逃离香子,逃离被留下的人们,为了逃得远远的,不断挪动双脚。
太阳完全下山了,街道被黑夜覆盖。如影随形的透明黑暗,侵入万里的生活。冷空气挤压肺部。
(——不是觉得可以永远跑下去,想着总有一天要试试看能跑到什么地步吗?)
就是现在了。就这样远远跑到连自己都确定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吧。
万里在大马路旁的人行道不断全力宾士。没带手机,没带家门钥匙,钱包也没拿。就算跑到某个尽头,身上也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是谁的东西。反正迟早会消失的话,现在在这里消失也一样。就「没有未来」这点来看,大概没什么两样。
(没问题都是自己想的。说服自己行得通。以为只要如此相信努力,就真的可以如愿。)
仔细想想,不管怎么做都不可能没问题不是吗?只是因为害怕面对这一点,所以才不去想而已。
一个会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正在做什么的家伙。一个时间从高中毕业隔天起就停止了的家伙。一个企图夺取这肉体的家伙。一个从某处看着这一切,最后沉入河底的家伙……不管留到最后的人是谁,每一个都有所欠缺。身为一个人,没有一个拥有完整普通的人生。每个都不行嘛。不管哪一个多田万里变成什么样,多田万里的人生注定拥有的都只是行不通的未来。
这一年半以来,自己一直试图想办法,也努力收集四散的碎片。在家人和朋友帮助下,还以为勉强算是捡回多田万里这个人的碎片了。每当这些时候,总是会有人称讚自己好厉害,好棒,可是大家都错了。不是这样的。
喘着气痛苦地继续跑,万里举起手腕拭去沾湿脸颊的泪水。这才想起,哭成那样的千波后来怎么了?明明那么痛苦,千波还是在自己面前摊开伤口,想必她是不惜这么做也要和自己维持关係,自己却无法回应她,把她丢在那里。还把琳达也卷进来,自己擅自爆炸。自爆就算了,或许把琳达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日常都炸得灰飞烟灭。
在场的每一个人到底会怎么想昵。多田万里这个人早就损坏了这件事终于曝光了呢。不是那个装出来的普通大学生,事实是个连好好活着都没办法,支离破碎,满是缺陷,只是姑且用东西贴着搪塞的人。这件事也被自己亲手揭发了。
原本以为能捡回来的。明明是这么拚命……没想到根本打从一开始就行不通。清醒这件事本身就是个错误。自己的诞生就是个错误。一切都不成样了,比起当初开始捡拾碎片时,现在变得更支离破碎,已经碎成了细粉,有种被破坏成灰烬的感觉。再也无法复原,不只是无法复原为最初那个人,连后来用收集的碎片东拼西凑出的纸老虎都无法复原。现在的自己比想像中损坏得更……更……更严重。比死人选糟糕,浮游在半空中无处可去,只是个被搞错而遗留在世上的魂魄。只是打坏的绳结上多出来的绳圈。这就是自己。
那种过去自己感受过的,对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的恐惧。一秒前还拥有的一切瞬间消失的感觉。还有,现在的自己正感受着的,对逐渐消失的恐惧。一秒前还拥有的一切瞬间被夺走的感觉。根本就不可能克服这种恐惧往前走。
无论选择哪一扇门,另一端都必定有所「丧失」。
——什么都不想思考了。已经无法想像接下来会变成怎样。这一定就是自己的终点吧。
「……咦?万里?喂!」
马上就明白那声音从哪傅来的。万里顿时吓了一大跳,不禁呆站在原地。
「……唔!」
「果然是万里,不是说在你家集合吗?你要去哪?」
隔着车水马龙的四线道和安全岛上一排银杏树,站在对侧人行道上,一手提着答应要买来的东西,即使隔得这么远仍一眼就清楚的俊美长相,修长的身材。万里立刻认出那是谁。
一个转身,重新向前奔跑。
「喂!」
被柳泽发现了——原以为自己像无头苍蝇地乱窜,却在无意间选择了从车站到公寓的途径,才会和他遇个正着。
「万里?你怎么了啊?喂!」
无视他的呼唤继续向前跑,隔着车道柳泽也跟着跑了起来。继续跑总会甩得掉他。前面很长一段距离都没有斑马线,沿着大马路跑,从下一个转弯转进住宅区,他就看不到自己了。
「万里!你在做什么!万里!」
不顾柳泽的叫唤,万里继续死命地跑,目标是前方不远处,已经可以看见的转角。
「万里,你这家伙!为什么要逃啊?啊,你搞砸了什么吗?」
甩着手中的购物袋,柳泽一点也不放弃。
「你做了什么非逃离我不可的事吗?是这样吗?你到底想逃到哪里去啊?」
只有头转过来,隔着车道边看万里边跟着向前跑。路过的人都吃惊地望着一边大喊一边全力宾士的型男。正当万里想直接钻进夜色的路口转角时——
「我不会让你跑掉的!」
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劈开耳膜,不由得转过身去,朝柳泽的方向一望,万里发出仓皇的衷号,停下脚步像被钉在原地。
「柳兄?……你在做什么……危险!」
发现万里即将弯过转角的柳泽,正要强行闯越车道。把安全岛上的植树当成跨栏一般轻轻跳过,冲上车水马龙的车道,在踩下煞车的汽车间绕来绕去,强行钻越车间。「混帐东西!你找死吗!」「不好意思!对不起!」对怒喝的司机频频道歉,宛如在舞池里滑步的社交舞高手,踩着令人眼花撩乱的脚步,竟然真的让他横越车道了。
「给我等一下啊啊啊!」
「……呜哇!」
现在可不是屏气凝神守护他过马路的时候。万里急忙跑开,跃入住宅区的暗巷,一脸凶神恶煞的型男紧迫在身后。
姑且不论腿长的差异,好歹万里曾是田径队,论跑步速度可不会输,但穿着凉鞋却是一大致命伤。想也知道对方的装备一定是平常那双Red Wing吧。
「别想逃!」
一个疏忽就可能被逮住,连回头看都没办法。用尽全力拚命跑,万里持续逃亡。心脏痛苦得几乎要爆发,连喘气声都嘶哑了,趾缝就快被夹脚凉鞋撑裂。终于醒悟,这样不行。没有什么能永无止尽跑下去这回事,不可能有。绝对没有。人是有极限的!是,我明白了!
「你这混蛋给我站住!」
可是,等等,这简直,就像是,机车大盗,或是色狼,被正义的,型男,追赶,一样嘛!气喘吁吁地倒下前,万里这么想。这样下去搞不好会有善意的第三者报警耶!
决定赌一把,万里在转过街角后,立刻将身体贴在墙上。柳泽误以为万里继续往前跑,冲过没有红绿灯的斑马线后逕直往前跑,穿着靴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啊……呼……!喘……喘不过气了……!」
好不容易做了个深呼吸,摇摇晃晃地转身背对柳泽跑走的方向。
心脏每跳一次,一种近似麻痹的冲击便会从腋下到上臂之间掠过。咚……咚……血液彷彿即将冲破血管爆炸。
无论如何,虽然速度变慢了,仍儘可能再次迈步向前跑。不知道要往哪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爬上右手边的水泥阶梯吧。利用高低落差,应该能完全甩掉现在想必仍在搜寻自己的柳泽。
一爬上阶梯,就听见前方传来跶跶跶跶的轻微脚步声,万里大吃一惊。不,这和柳泽靴子发出的声音不同,大慨是刚好经过的人吧。不以为意的万里拾起沉重的腿,正要跨上阶梯时——
「发现目标————————嗯!哇……」
眼前扑来一个黑影,过度惊愕之余,心跳终于停止了。
「呜哇……!」
可是。
「呃,咦……?」
从阶梯上方翩然降临的黑影……到这边为止都还没问题。问题是,那家伙腋下夹着一个大得奇怪的四角形物体,另一只手拿着像是手机的东西,因此着地时无法站稳脚步,失去平衡。
「……呜喔!」
连人带怀里抱的东西,那家伙朝万里正前方倒下。隔着几格阶梯,面朝后方横扫而来的那家伙,腋下物体的尖角就这样「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