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存在着不能跨越的最后一线。
即使是加贺香子也了解这一点。身为堂堂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日本这个国家的日常中的一介女大学生,还算是能像个正常人般区分「现实中的」过关和出局。已经能够区分了。
至少,她本人是这么想的。
比方说,在刚才那间便利商店发生的事。ATM提款机前大排长龙。虽然大学生还在放暑假,对社会人士来说今天不但是平日,还是月底,而现在更正好是午休时间。只要稍微思考一下谁都该知道正值人多拥挤的时刻,却有一个独佔ATM,没完没了一笔又一笔不断转帐的老太婆……呃、中年妇女。
排队人龙弯弯曲曲,从结帐柜檯边横越整间店,直达另一端的杂誌架区。自动门不断被触动,无谓地叮叮咚咚打开、关上、再打开、再关上。
有每隔五秒看一次手錶,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窥看老太……中年妇女手边提款机画面的粉领族;有一边抖脚一边用清晰可闻的声音咂嘴抱怨「很慢耶」的穿着餐饮店制服的年轻人;有对着手机毫不掩饰挖苦之意说着「就很多人啊,对,就有个人用超久的啊,对,很没公德心啊,对」的上班族。
包括香子在内,恐怕所有排队的人都对这种佔据提款机过久的行为感到烦躁不耐。即使如此那个老……中年妇女还是坚持不肯把ATM提款机交出来。好不容易听到机器传出「谢谢您,欢迎再度使用」的声音,也看到她将提款卡抽出来了,没想到竟然又插进另一张提款卡,机器再次响起「欢迎您莅临使用」的声音。啊……排着队的每个人脸上都罩上一层融合了失望、傻眼与愤怒的黑影。以上过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断重複。她到底想一个人独佔多少感谢和欢迎啊。到底要听几次「谢谢您」和「欢迎您」才甘愿啊。能对背后噪动的不稳定气流视若无睹,这女人的心是用多坚硬的钢铁打造的啊。
未免独佔ATM太久了吧。大约排在第六个的香子不耐烦地想着。如果后面没人排队就算了,队伍都排成这样了,就算先让给后面的人使用,自己重新排队都不为过。就算真有有必须这么做的苦衷,好歹也应该跟后面的人讲一声「让大家久等真的很抱歉,但我只要一停止转帐就会死掉」(虽然不是这样)。连这点小事都不懂,就常识来说完全是出局了吧。
再说回来。店员难道不该过来劝阻吗。身为设有ATM的店铺来说,这或许也算是怠忽职守了,出局。狭窄的店里排了这么长一条人龙,不但进来买东西的人会吓到,购物时也不好走动,搞不好还会引起顾客之间的争执呢。或者,设置ATM的银行是不是当初就该定好使用规则,贴出「人多时请勿长时间佔用」的公告呢。对使用者连这点体贴都没有的银行,也该判定出局。
可是,以上提到的出局,都和「现实上的出局」有点不同。虽然带给别人困扰,但真要说的话还属于这边、还算正常的这边。还没有超越那不可跨越的一线。
在现实上出局,也就是所谓的跨越那一条线,简单来说应该是这样的:
粉领族:「……别闹了……」
中年妇女:「(视若无睹)」
粉领族:「……你少给我装作没听见……!」
中年妇女:「(视若无睹,继续下一笔转帐)」
粉领族跳起来用阳伞痛殴中年妇女的后脑。
中年妇女:「呀!你做什么,很痛耶!好痛啊……」
粉领族:「少啰唆了臭老太婆!你用太久了,是有多少帐要转啦!」
中年妇女:「呀、好痛!这、呀!血!流血了!(出示手上沾到的血大肆喧哗)你这人有问题啊,想干嘛!怎么?PMS吗?」
粉领族:「是PAR。」
中年妇女:「啥?来人啊!这样下去不行!这里有个怪人!快叫警察!」
粉领族:「熏肉三明治和皇家奶茶(pastrami sandwid Royal milk tea)啦!」
粉领族坐在中年妇女身上,用阳伞殴打得更凶了。
中年妇女:「呀啊!」
粉领族:「我本来想!(殴打)外带!(殴打)回公司!(殴打)享用!(殴打)却因为!(殴打)你的关係!(殴打)一切都!(殴打)」
中年妇女:「呀、呀啊!来人啊!救命、住手……嗝噗!」
粉领族:「结束了!(殴打)」
中年妇女大量出血,一动也不动了。
上班族:「(对着手机)对,好像死得很惨耶,对,超孤魂野鬼的啦。」
年轻人:「啧、连死的时候都流这么多血给人添麻烦。(一边动手抽出提款卡)」
粉领族:「尸体太挡路了,得把她移开,嗳,帮个忙好吗?脚给你抬。」
香子:「啊、好的……预备……」
等一下,出局!
杀人、弃尸,这完全超越那一条线了嘛。
当然这只是单纯的幻想,包括香子在内在场的所有人也当然知道,事情如果照这样发展在现实中可就出局了。
所以,在便利商店里并没有发生这种事。
距离现在大约三十分钟前,结果现实中的香子不耐久候,脱离了队伍,走出便利商店。附近既没有银行也没看到其他便利商店,到车站为止一路上都没能领到钱。
拜此之赐,在手边现金令人稍嫌不安的状况下,只得选择搭电车到这里来。算了,反正又不是很远,也没有赶时间的理由,身上刚好也带了Suica。钱包里的钱虽然令人有点不安,但对香子而言并不是问题。
问题是,为什么现在自己会在这里。
心里明明很清楚,这是不可跨越的那一条线,究竟是为什么呢。
忘了说明,所谓的「这里」,就是男友多田万里的租屋处。
吸……鼻子缓慢地吸气。
(……嗯。有万里的气味。)
这同时也是犯罪的气味。
说得更具体一点,这是犯了刑法第一百三十条、侵入住居罪的气味。说是气味还太客气,似乎该说是现在进行式的现行犯吧。不,已经不是「似乎」了,这是无法开脱的事实。因为香子正赤脚站在万里房间正中央。
同时,她也站在「我是不是脑袋真的有问题」的自我怀疑正中央。
看準男友回老家的时机,像这样偷偷用备份钥匙跑进他不在的家中,恍惚地吸闻他的气味,就客观来说实在是相当不妙的状态。这种货真价实的程度已经不是开玩笑说「我是跟蹤狂系女友六」就能解决的。连自己都笑不出来。自己都笑不出来的行动,世界上有谁会觉得好笑。
但必须发誓,这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儘管过去老是在强调「我随时都监视着万里唷,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会监视着你唷,我就是这么危险的女人唷」,但那充其量只是为了牵制。并不可能真的随时随地都监视着他。
不过,趁万里在家时上门突击是有过的。也算準他起床时袭击过他。埋伏在公寓阴暗处拦截出门的万里,突然现身害他吓一大跳,这个也做过。为此,躲在电线杆后方啃过红豆麵包,也喝过牛奶。一起待在房间时,趁万里出门买东西,自己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的机会稍微检查房里的东西……虽然不值得嘉许,但也有过。万里回来之后,眨着眼睛可爱招认「我稍微检查过你·房·间·了·唷!」,双手还提着塑胶袋的万里当场愕然蹲下……不、其实他是故意装成这样,再指着香子又笑又跳「骗你的啦!怎么可能把不可见人的东西和你单独留在房间里呢~早就料到你会做这种事了啦!」讨厌~这局输你了~此时的香子也笑了。像这样的场景,不过是快乐的自宅约会时常见的一幕。
然而现在这种行为(趁主人不在时侵入室内),可就无法坦白招认了。就算是万里也没想过事态真会如此发展吧。
自己真的要将好不容易受到的「教育」白白糟蹋吗?
教育——给香子教育的人,正是柳泽光央。那位青梅竹马。
至今被香子烦扰到不行,被做出任何不该做的事,被跨越所有不该跨越的最后一线。结果就是柳泽彻底激怒,香子也被他彻底厌恶。香子一直到最近都不懂得如何分辨「做什么会惹人生气」和「惹人生气之后会怎么样」这种正常人早就该知道的事。多亏有这位青梅竹马毫不保留地以身作则,才总算教育了愚蠢的自己。
香子认为正因接受了这样的教育,自己才得以有今天的成长,具备正常人该有的常识。也因为经历了那些,才终于获得多田万里这个最爱的恋人。
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种跨越最后一线的行为呢。要是被万里知道的话……因为是万里,或许会笑着原谅?不,或许这次他真的会受不了了。
(可是!说起来都是万里不好啊!)
……就算试着这样转移责任,得到的也只是一片空虚的寂静。
狭窄的一房一厨公寓感觉好生疏。一片安静与空白,对于香子出现在这里的状况毫无反应。当然啦,毕竟这里现在没有人在。
香子轻手轻脚靠近窗边,拉开窗帘,打开紧闭了一个星期的窗户,让室内的热气与外面的空气对流。走向厨房,检查拉掉插头的冰箱,确定里面没有东西腐坏。
——万里暂时还不会回来。
呼……深深叹口气,关上冰箱门。拖着沉重身躯在厨房一角的摺椅上坐下来。
主人不在的房间,看起来就像个空蕩蕩的四方型大白箱。只有尘埃无声地在光线中飘舞。香子不安分地摆动脚跟,这里明明是最喜欢的地方,明明可以待上好几小时也不厌倦,但万里不在的此时,就算待在这里也只有寂寞。难以忍受的寂寞。哪里才有捱过这种寂寞的方法呢。
万里说,要在老家待到下学期快开始才回来。
这是昨天按时打电话给他时听说的。听他这么一说,香子全身发软,整个人无力跌坐在自己房里的床上。即使如此,她还是勉强维持说话的声音,装得和平常没有两样,只简洁回应了「咦?这样喔?这样我会好寂寞耶」。
内心根本无法这么镇定。这么一来不就还要分离将近一个星期吗!太久了吧!有种万里即将就此远离的感觉,香子差点昏厥。同学会似乎玩得很开心,过去的朋友们发自内心温柔地欢迎他,让他很高兴。琳达学姊也在,老家一定还是让他待得最自在吧。
只要万里幸福开心,自已也会高兴。这是真的。可是,内心的不安却也是事实。意志力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如果老家真的这么好,他会不会从此不再回到自己身边?一不小心,这种念头就会潜入脑中。
万里之前之所以和老家保持距离,为的是害怕众人无法接受变了一个人的自己。
香子:「可是,事实上大家都接受你了吧。」
万里:「对啊!和大家在一起超自在!所以我暂时不回你那边去了!」
香子:「喔……(压抑心情)」
万里:「(浑然未觉)唉,果然我真正该待的地方还是这里啊。」
香子:「……这、这样啊。」
万里:「说老实话,既然大家都能接受失去记忆的我,那我还有什么理由待在东京呢。」
香子:「……(说不出话,只能凝视着万里)」
万里:「(浑然未觉)因为我啊,只不过是想逃离老家罢了。喔唷,他们在叫我,我得走了。」
香子:「……走、走去哪?」
万里:「我们大家现在要去这个(做出採茶动作)。没错,就是採茶。」
香子:「现、现在?」
万里:「那个(用手指山)。没错,一边遥望富士山。」
香子:「有必要望着山吗?虽然那里确实是天皇脚下没错啦!」
万里:「那个(说着,用手比出烟囱冒烟的手势)。没错,搭乘SL。(注:steam lootive,蒸气火车)」
香子:「交通工具竟然是SL?咦?静冈有SL吗?等、等一下!等一下啊,万里!」
万里头也不回离去,香子死命追赶,万里却没有发现。
效果音:汽笛声。
香子:「等等!我也要採茶!我会穿上这个!」
香子不知何时换上採茶女的装扮,万里依然没有发现。
香子:「万里等等我!我也会好好背上採茶篮的!所以……咦?好重!」
因背上篮子太重而被抛下的香子。惊讶地放下篮子一看。
老爸:「(从篮子里冲出来)你这家伙!是不是你把我的丸仔正面吃掉了?」
香子:「呀啊~~~~!」
……不。
不不不。
不不不不,这什么啊。
不对不对,与其说不对,不如说莫名其妙。不是这样吧。
不是这样的,送万里去静冈的人是自己。
早已决定不因自己毫无根据的不安而束缚万里。绝不能忘记听到万里说要回老家参加同学会时的心情。当时应该是觉得「太好了」才对啊。
不是期待着万里内心的哀伤与空虚、痛苦,都能就此烟消云散,也相信万里一定办得到吗?不是已经决定要放鬆心情等他回来吗?
是啊。「不要!现在马上回来!人家很寂寞,想跟你见面嘛!」所以香子早已决意不在电话里如此吵闹,拚命压抑自己寂寞的心情。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侵入住居的现行犯。
(……抱歉,万里……我偷溜进来了。)
唉……
这是自己为了自己发出的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叹息。我这个女人怎么搞的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并非一开始就打算像这样偷溜进万里不在的房间。只是突然担心起他这么久不在,那信箱怎么办。
这栋公寓每天都会收到小山一般高的垃圾传单。突然想起这件事,就开始担心了。万一重要邮件因为垃圾传单满出来而被丢掉怎么办。
所以才会搭电车到万里住的公寓来。
而检查了信箱之后,看吧,果然不出所料。塞满信箱的广告传单乱七八糟地被插在信箱里,都快从开口处掉出来了。信箱上挂的小锁头密码是香子的生日,打开锁头,取出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把明显不要的丢进垃圾桶,只留下重要的邮件,整理好放回信箱。
原本任务到此就该结束-香子却又忽然担心起冰箱。话说万里确实说过要把快坏掉的东西吃掉,再拔掉冰箱插头……可是,真的没问题吗。万里有时满粗心的,会不会忘了生食还在冰箱里就拔掉插头,造成腐坏爆炸啊。
不、可是也不能为了这种原因就擅自进入主人不在的房间吧……等一下,那冷气呢?他有没有好好把冷气关掉?曾经好几次一起回家时万里都嚷着「哇,又忘了关冷气」不是吗。这么说起来,浴室的抽风机也令人担心。万里也常忘了关那个。还有窗户,对了窗户,有好好关紧吗。说到底,门有锁好吗。是说,怎么好像有点想上厕所。
——只进去一下就好。
真的,一下就好。借个厕所,确定冰箱、冷气、抽风机、窗户和门都没问题就好。就这样,其他什么都不会做,绝对。真的一下下就好……就这样,一边模仿起加藤茶(注:「真的一下下就好」为老牌艺人加藤茶有名老梗),或说喝醉之后跟着女生回家的男人常用的藉口,香子搭上电梯,跨越不该跨越的最后一线。
自己也知道,这么做罪行深重。
罪行哪里深重,就从在来之前没先跟万里联络这点。
表面上的藉口是「并不是特意做出这种事的,只是身为女友,你又离开这么长一段时间,
帮忙检查一下信箱也是应该的。再说,担心的事情太多了。没跟你说是因为怕你嫌我这个也不安、那个也不安的,太啰唆嘛。」
但无法不去正视的真正心声却是「要是先跟你联络了,你或许会阻止我,叫我别这么做」……就是这样。
双手捧着因擦了防晒而有点黏腻的脸颊,香子坐在摺椅上,深深垂着头。
「可是、可是……不是这样的,不是的,真的不是。」
不管用什么藉口辩解-根本就没有人会听。
「……可是,都是因为万里不回来嘛……」
一个人接近哭腔的声音在安静的房内回蕩。
「都是因为万里把我丢着不管嘛!根本就是、完全放置!暑假都要结束了,人家明明是那么想製造更多回忆,想见面,想在一起,可是他却不在这里!我受够了!不要这样!再也无法忍耐了!」
没错,没有任何人愿意听自己抱怨。该在这里听见这声音的人还没回来。无法让他明白,所以事情才会变成这样。香子已经进入自暴自弃的状态。
「呜哇~啊!呀!嘿喝!」
从摺椅上飞奔出去用力一跳,喝呀!背对着床飞身用力仰躺上去。在上面翻滚,手舞足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