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下一节课与午休起,我决定眼睛一直追着巢鸭跑。
我想亲眼看看她是不是真的遭到霸凌了。巢鸭——这名身上穿着的衣服质地价格明显高于身边同学的女生,正一个人吃着营养午餐。刚才体育课时,巢鸭也没跟别人一起行动,即使到了自由活动时间,她也只是孤零零地站在游泳池角落。我实在看不出来,她这么做有什么乐趣呢?我谎称身体不舒服,坐在椅子上,交互看着巢鸭与其他女生,发现有某个小团体对她释放出歹毒眼神,我想那几个女生应该就是藏走巢鸭泳装的犯人吧。
另外,我也发现只有在看巢鸭时我才会小鹿乱撞,其他女生一点感觉也没有。不过这件事一点也不重要。
我小心不被察觉地以那群女生为中心来观察,发现她们时常露出一点坏心眼的微笑。每当巢鸭把营养午餐的汤舀进口中时,这些笑容就会产生。
或许汤里被加进什么了,但即使发现这件事,我还是烦恼着是否要站起。用筷子喀喀作响地捅着餐具底部,内心犹豫徬徨。虽然她方才刚说过不需要帮忙,但总觉得我不该坐视不管。以前从未意识到这件事,一旦知道了,世界就被刷上了新色彩。
一些小小讯息,大大改变了教室情景的颜色。
既然我有这么一对了不起的眼珠子,实在不应该坐视不管。
我站起身。我的座位是由后方算来第二个,巢鸭则坐在我右斜侧四个座位前,正好是教室的正中间。我穿过桌子,行经她的座位,不停下脚步,低声向巢鸭忠告:
「汤里好像被放了什么,别喝比较好。」
巢鸭抬头看我,我不管她,走到走廊,朝着位于走廊尽头的厕所而去,走到厕所前面,又掉头走回教室,沿着原路走回座位。
中途瞥了一眼巢鸭的桌子,我讶异地张大了嘴。
「啊。」
汤碗空蕩蕩的,而且也不像被倒掉。
「你看,我喝完了喔。」
巢鸭端起汤碗,炫耀也似地让我看底部。彷彿想强调喝掉的事实,还用舌头舔了舔下嘴唇。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反正喝进肚子都一样。我的肚子从婴儿时期就很强健喔。」
巢鸭表情不改地说,接着朝恶作剧的女生们望了一眼。宛如逃命的小蜘蛛,那群女生纷纷转头。巢鸭没有继续看她们,改望着我。
「石龙子同学以为我是弱女子吗?」
「嗄?」
「但是我很坚强喔。因为我是有钱人。」
与刚才一样,巢鸭强调「有钱」的这句话,听起来的确强而有力。
舌头上依然保有强势,巢鸭「嗯~」故作神祕地开口。
「干什么啦。」
「我刚刚才想到,石龙子同学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嗄?」
我手摆在巢鸭桌上,整个人往前倒。坐在附近同学也停止閑聊,我的皮肤感觉到众人的视线正集中在我们身上。巢鸭也静静地凝望着我的眼。
就像在等候我的回答。咦,回答?我该回答吗?不,不特别。
「不,不特别……」
不小心说出口了。听到这句话,巢鸭依然动也不动地继续望着我,说:
「是喔?真可惜,我喜欢石龙子同学呢。」
「什……么?」
声音拉得老高。被人大方地表白,眼前景色凝固起来,血液似乎也跟着凝固了。
因为血液集中在脸上的关係,脸颊与嘴唇觉得肿胀。
周围同学的调侃似乎变得很遥远,全副意识集中在巢鸭身上。
巢鸭不管是问「喜欢我吗?」时,还是说「真可惜」时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而现在,依然是那张平稳的木然表情。
「不是骗你的喔。」
再次坚定地说了之后,巢鸭又故作神祕地补上相似话语。
——我没有说谎喔。
「咦,呃,怎么了?」
海岛听见异常声响而跳了起来,眼神涣散的巢鸭也抬头望天花板。海岛趴在地上爬行,楼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破坏的声音让他竖起耳朵。声音有点距离,所以不怎么鲜明,难以判别是什么被破坏了,有可能是玻璃,也可能是桌子。
海岛与巢鸭现在人在废弃大楼三楼的某个房间。几乎与石龙子开始时常泡在这间大楼同一时期,他们也象是随之进入一般,开始运用这栋大楼。
等声音停止,海岛压低身子走向房间入口。两人所在的房间里铺着有猫脚印图案的地毯,是巢鸭基于个人兴趣没徵得同意就铺的。位于走廊尽头的厕所对面的,是巢鸭使用的房间。
「似乎还有别人在……大楼拆除工程?不可能吧。」
海岛站在门口,回头看着巢鸭,不期待回应地自言自语。巢鸭坐在窗户边,一副嫌开口说话很麻烦的表情保持缄默,表情也淡然没有变化。
「嗯……」
海岛回到房间中央,盘腿坐下,歪起头来。他那颗鲜黄色的头部一歪,更给人彷彿随时会掉出一堆花粉的印象。当然,什么也没掉出来,只象是树枝弯曲晃动罢了。
海岛试着回想这栋大楼的构造。思考进入大楼的人会经由哪个路线;思考要离开大楼,利用哪个楼梯、哪条走廊最好。但实际上,海岛今天是第一次来这栋大楼。以前也曾跟巢鸭一起深夜游荡过,但受她邀请来此,今晚是头一遭,因此除了位于入口最短距离的楼梯以外,什么想不到。
「啧!」尖锐地咂嘴一声,海岛用力搔了搔黄色头髮。
——欸,麻烦死了。
对海岛而言,只要对方有此打算,要干架一场也在所不辞。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他早就离开房间,强硬地逃离了。但是问题是巢鸭也在身边,这令他感到很苦恼。身边带着女生打起架来很麻烦,可以的话最好能迴避打架就逃走,但期待巢鸭有这般体力似乎又过于苛刻了。
当海岛「嗯~嗯~」刻意地表现出烦恼模样时,巢鸭总算有所行动了。她缓慢站起,拍拍裙子。海岛瞇细了眼望着她,但内心想:「别来找我说话。」因为巢鸭的发言老是让人摸不着头绪,很无厘头。
但海岛的祈祷落空了,巢鸭走向他,说:
「你有带武器吗?」
「嗄?」
巢鸭突然确认起这件事,令海岛发愣地半张着嘴。她接着说:
「例如小刀之类。有的话比较放心。」
与淡然述说的危险内容相反,她的表情很安稳。也许是习惯了巢鸭的这种态度,海岛的回答也很平淡。
「呃,有是有。」
海岛若无其事地取出了摺叠小刀,但马上又收回去。
「我想还不至于需要用到这个吧,大概。」
或许是没什么自信,海岛的声音没什么朝气。
「而且,对人动刀舞剑的,很累耶。」
「很累?你不是很有体力吗?」
「不,我是说这里。」
海岛敲敲太阳穴,看巢鸭柔和的表情没有变化,不禁苦笑。
「得动刀子的话,脑子会紧张得收缩起来,不带着觉悟不行,很辛苦的。对我来说用揍的、踢的轻鬆多了。差别就象是国内旅行跟国外旅行一样大吧。虽说我还没出过国啦……」
「是吗。」
语气平板。至少在海岛的耳朵里听起来如此。她一直是如此,很乏味。
巢鸭这女人值得夸奖的地方只有外表,但海岛迷上的就是这一点。
所以海岛又自顾自地说个不停,顺便又站f起来。好不容易被邀来这里,还没跟巢鸭有什么亲密接触,就碰上这场骚动,让海岛觉得很不爽快。
「能够不犹豫地对人挥刀的家伙,根本就不足人嘛。」
「不是人的话,似乎会很辛苦。」
巢鸭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海岛无视她,有一半象是在自言自语。
「那种人恐怕不是脑中的螺丝鬆了,而是螺丝直接插在脑子上了吧?根本是冷酷的机械嘛,那种家伙。」
似乎具体地联想到某个人物,海岛咒骂也似地说,接着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鼻头,探头到走廊上确认状况。
三楼走廊上没有明显的变化。走廊上的厕所静悄悄地,楼梯附近也没有动静。没有大胆行动的人影,佔去听觉大半的,就只有海岛自己的呼吸。赶紧趁现在一走了之,应该没有问题吧——海岛做出此一结论,脸立刻缩回,一转头,脸色皙白的巢鸭闷不吭声地站在身边,吓得他一边后仰一边发抖,就这样直接上了走廊。
巢鸭凉。
表情虽然依然温和,却好像戴着面具,看不见生物般的反应。
这女人的脑内究竟插着几根螺丝呢?
海岛彷彿事到如今才察觉这件事一般,开始觉得巢鸭很噁心,并扪心自问:
我究竟是迷恋上这女人的哪张脸啊?
被挥下的小刀砍中左眼的同时,我发出一连串的惨叫声。
只不过惨叫是针对被兇器进逼眼前的恐惧,而不是由伤口或疼痛而来。伤口与疼痛的来临,则是在眼珠子彷彿吐血一般在我泼洒出大片红色的瞬间,替原本已在惨叫的喉咙,更添加了进一步的哀号。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噫啊噫噫噫咿咿噫噫噫噫噫噫噫咿咿臆!噫噫……噫呜咿咿咿咿!」
手按着脸的左侧,打起滚来。好痛!好痛!好痛!彷彿脸的中心被画了一道纵线,右半边与左半边所体验的世界变得不一样了。「好痛!好痛!」喷出的血液像蛆一样在皮肤上爬行,啪嚓啪嚓滴落的声音象是大颗雨在屋顶上弹跳一般,在脸与地板之间不绝于耳地响起。咬紧的牙齿似乎崩落,像小石子在嘴里滚来滚去。「好痛喔!好痛,好痛-叽啊!咕咿!」
彷彿连喉眬也要喷出鲜血一般呼喊着痛苦,但立刻被中断了。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哪怕只有一点距离也好,我拚命地爬向入口,但小刀男的阴影遮蔽了我。他的脚踩扁了我的身体,接着踢飞了我的下巴,让我闭嘴。被踢的冲击又撕裂了伤口,肉与肉咕滋咕滋地发出摩擦声,令痛苦加倍成长。但现在的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男子手里还拿着割伤我脸部的小刀。这个小刀男同样也在脖子夸张地裹上一条破旧窗帘,衣服上也沾着血,不同的是这些血大多来自于对手。
布连嘴巴也蒙住了,难以窥知表情。
「……」
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只能让喉咙深处一开一闭地鼓动空气。
小刀男毫不客气地挥动小刀,会死,会死,会死!
不由得瞇起眼睛,抱住头。
脑中里象是黑色碎片碎成好几重,如杂讯般流窜。
在黑暗中,一道横向闪光划过,带来尖锐痛楚。
剧痛有如贴纸一般被贴上了鼻子,我睁开用力紧闭的眼皮,捣着鼻子向后倒下。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我发出惊叫,眼泪也汨汨流出。发现自己这次还有余裕惊叫,摸摸鼻尖,多出了一条比刚才浅的伤痕。
横向挥动的小刀虽把我鼻子上方肉削掉一块,距离致命伤还很远。只不过感觉就像一阵热风吹过般,脸上燥热,黏滞的血滴由皮下滴落。
滴流的血液被鼻孔吸进,替紊乱至极的呼吸更增添困难。
牙齿喀喀作响,全身发颤,但我举头时,眼前又发生另一场搏斗。
或许早就瞄準了小刀男露出破绽的时机,刚才怎么看都像垂死的浴血男跳了起来,扑向小刀男,简直像个被设定为小刀男一靠近就会自动反应的机器。不带着一丝怪声与气势,就只是平淡地趁其不备袭击。
手指断掉的男人似乎也偷藏武器,用双手握紧小刀,摆在腰际。他右手手指两根,左手手指三根,动员了剩下的所有手指,不合常规地握着小刀,毫不犹豫地配上沖剌的力量,将之剌入小刀男的身体。小刀男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浴血男,反应显得很迟钝,但快要被剌到的瞬间,也还是凭着实时反应蹬地后退,但终究无法完全闪避,仍然被小刀剌中身体。配上彷彿投石命中的闷声,小刀男被撞飞了。说真的太赞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值得给予讚赏。
可惜,由于握力不够,小刀似乎没剌得很深入,无法造成致命伤。即便如此,也还是让小刀男痛苦不堪,虽勉强抬起上半身,已经没办法立刻袭击过来。
但剌人的那一方也似乎用儘力气,当场膝盖触地,多处伤口的出血令他很难受。
一确认有如风暴的这一连串列动告一段落,两人都因为负伤而无法行动自如,我立刻用手撑起身体跑起来。即使光跑步就让我的脸痛得快四分五裂,我还是想儘早逃离这群砍人不眨眼的家伙。
但是,他们当然不可能轻易放我离开。
「带……我走!」
浴血男扑向我,两只手指用力得象是要把我捏碎般,深深地缠住我的身体。惊惧之余我对他使出肘击,但男人的身体彷彿塞了铁板般坚固,动也不动。
彷彿被血液化成的人形袭击背部,猛烈的臭味覆盖了我。
手指的断面隔着衬衫在我背后磨蹭,惊悚得让人差点失禁。
没有时间犹豫,灵机一动想到某个策谋,把男人的手挂到肩膀上,採用能完全遮蔽我背部的方式快步离去。脚底沾上了我跟男人的血,湿湿滑滑的,很不好走。男人没有多余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体重大半压在我身上,说实在太重了,好几次都想抛下不管,但我相信这家伙一定有派上用场的瞬间,继续前进。
象是竞走般快速走向入口,走到一半,还没听到脚步声就先感觉到有人追过来的气息,我咬紧牙关,将眼睛变为红色,朝背后瞪视。
动物的威吓行为——脑中带着这种印象,强大而夸张地表现出来。动作迅速利落,且刻意无意义地大幅度挥动肢体。可惜我没从容到能说耍帅台词。与其说没有时间,其实是因为舌头颤抖。
所以拚命地装出可怕表情,让对方误会我正要使出「异能」。
这时,我特别盯着小刀男的脖子。虽然我不知作用是什么,但是我背上的浴血男也一样用围巾遮住脖子,必定有其用意。
我一回头,已经站了起来的小刀男立即察觉我的右眼变化,他停下动作,露骨地显示警戒。瞪着他脖子的行动似乎也产生效用,小刀男甚至显得有些恐惧,用多余的布料遮住脸,将手中小刀抛出。果然,被我料中了!
因为是用丢的,所以没什么劲道,小刀只浅浅剌中浴血男的背后而被弹开。肉盾马上发挥了作用。虽然浴血男的呻吟声虽然变得更凄厉了,既然能发出声音,表示至少还活着吧。
很想回收掉落地上的小刀,但还是先逃命要紧。就算勉强捡来,我也不敢拿来剌人,正面战斗也打不赢小刀男。如果说他的兇器只有一把的话,那倒是另当别论,但是他的手上还有另一把刀子,所以现在还是放弃为上。
小刀男的遮脸应该是误认或误解了什么的行动,刚才虚张声势发挥了充分效果。趁着他还没解开误会,我的异能的浅薄底牌还没亮相以前,我赶紧奔上走廊,毫不犹豫左转,跑向楼梯。大楼内的构造在第一次来访时就观察过一遍,几乎可说了如指掌,我甚至还为了在警察来巡逻时方便逃跑,做了张地图,但是现在没时间拿出来确认了。
快速穿越被淡淡的月光照亮的走廊,踏上通往二楼的阶梯。此时,我受到胃与肺好像会被推挤上来的冲击,被脚下的段差变长,差点令整个人翻转过来般的错觉所震吓。
二楼楼梯的转角上,有人。
有两个人。被纯粹黑暗包围的这对人影难以确认脸庞与性别,特别是由右侧那名个子娇小的人物身上,我感受到强烈视线。
是刚才那家伙的伙伴!脑中闪过这个可能性,使我转身就走,但也不可能回到小刀男身边,我的逃避处只剩下通往四楼的楼梯。「欸嘻……欸嘻……欸嘻……」似乎听见某种噁心笑声,但仔细一听,那是我因呼吸困难而显得疏落的哭声•,是每踏出一步就洒了满地血水与泪水与鼻水的,出尽洋相的我。
刚才对小刀男做的虚张声势,只有在夜间昏暗大楼里才能成立。
如果在白天,看到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虚伪马上就会被识破。
我有重画世界的资格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