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一定能治好这孩子的眼睛。」
母亲说出这句话时,我还背着小学生书包。
自我不再对人炫耀只能改变眼睛颜色的小小异能以来,已经过了二年。一开始只有母亲,不知经由什么途径被「感染」了救赎,父亲抱着怀疑态度,甚至与开口闭口都是神明与教团的事情的母亲保持疏远。
我觉得这样的母亲很可怕。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说话方式变了,开始对于父亲或别人单方面猛讲个不停,我觉得那种热情态度很异常。可是她对我却变得很少说话,在家中对神明祈祷的时间也变长了。
半年后,父亲加入了信仰的行列。捐献给教团的香油钱从来没少过,地位也愈来愈高,明明连自己工作的公司都没机会升迁。
仅仅一年,五十川家的景象就被重画了。
人所感觉的世界,全部都由自己以外的事物所构成。
与我的意志无关係地,世界被重画了。
过年之后,曾经有过一次硬是被带去参加教团的集会。神明讲道(只是单纯的新春谈话)时,他们强烈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现场。神明事先宣布过要在当天展现奇蹟,父母的热情比起平常更添三成,变得更异常了。
我被拖去现场,手痛得不得了,就在那剌骨寒风中被带去会场。
在那里,我知道了一件事。
这个世界的大人们,人人渴望着奇蹟。
集会场地夸张的装饰很醒目,站在讲台上受成千上万的大人们侍奉的那个人,还只是个国中生年纪的少女。
对我来说虽然算年长者,但是也顶多大我二、三岁。这名少女脸上挂着独特、不同于老熟的、彷彿来自异世界般的笑容,将双手如翅膀般张开。而她的背上也实际长了对放射神圣光辉的翅膀。足以完全包覆住那位娇小身躯的少女的巨大翅膀,甚至比少女自己更受到崇拜的视线所注视。我的眼睛也被翅膀所吸引。
少女宣告了些什么,夸张地挥舞双手,如同宣言一般,奇蹟在讲台上发生了。
拍动翅膀在空中浮游只是小儿科,停住发射的子弹,展现瞬间移动,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少女在每次奇蹟展现结束后,一定会张开光之翼让粒子飞舞。
每一次表演夸张的超常现象,大人们一定会欢声雷动,带着狂喜。
而我,也对这个比百货公司偶尔举办的魔术表演感到更兴奋。
眼睛受到这个「特别的世界」深深吸引。
但是——
对于被这些奇蹟所煽动的大人们与父母所抱持的厌恶感,更凌驾了兴奋。因为少女所展现的奇蹟,跟救赎世人一点关係也没有嘛。
这家伙是骗子。想用奇蹟朦骗人,让人心醉。
在这群集中于讲堂的家伙们之中,只有我一个人察觉这件事。
只有我一个人,对神明表现愤怒,不断抬头怒目而视。
父母原本牵着我的手早已放开,遥远,孤独。
我紧握起因眼前的奇蹟而颤动的拳头。
克制着将染上愤怒的眼球。
无数次地,无数次地发誓:我绝对不原谅这女人。
「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一醒来,就听见有个声音对我说。睁到一半的眼皮很快又闭上,意识再次沉入到深邃处。脸庞灼热。虽感到不可思议,我还是入眠了。
「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又过了几天,我的意识总算清楚地恢複,跟声音来源面对面。
她坐在床边,凝望着我的脸。
「巢鸭。」
「鸭鸭。」
莫名其妙的回答。究竟想说「也许也许(注:「鸭子」与「也许」发音一样)」还是在说绰号呢?而且还面无表情。
这家伙不过是不加矫饰的通常表情看起来很柔和,所以才会给人好印象,如此罢了,实际上她的表情变化很少。级任老师虽然对于这么温柔的孩子怎么会变成不良少女感到诧异,但对我而言,这个肚子里不知装了什么鬼的女人被当成不良少女根本是理所当然。
只不过,在我不经意地低头时,见到了足以让我忽视这名充满谜团的探病来客的冲击。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手指,还在耶!」
被那个白髮少年打飞的中指等,手指都接回去了。虽然像开司(注:福本伸行的漫画《赌博默示录》的主角伊藤开司)一样,手指根部有缝合的痕迹,但全部的手指都齐全了。仍然几乎完全动不了,但稍稍施力,就会微微跳动,有所反应,实在太赞啦。但是很怕太用力会使伤痕破裂,手指又掉下来。很可怕。
耳朵也被缝合了。至于被打飞的手臂肉只能等癒合,虽然被缠上了绷带。
「我紧急回收,请人帮忙黏回去的。」
由巢鸭的口吻听来,简直象是在说用黏着剂把塑胶模型的断裂零件黏回去的感觉。说不定医疗团队里也有这种类型的超能力者,靠着他们我才恢複如昔。
管他有什么内幕或奇蹟介入,只要能复原我都没意见。在我眼里,巢鸭就象是个女神——只要事后别跟我索取治疗费就好。
这么说来,在我昏倒之前,好像有被身穿白衣的集团当成行李般运送的印象。
所以这里就是……
「这里是……啊,是医院嘛。」
说到一半,转头观察房内的我立刻里解了。不知谁放的花瓶里插着鲜花,周围的人们看起来也很不健康,安静得令人厌烦。
墙壁是浅浅的柠檬奶油色,很像公厕的墙壁,看了心情好不起来。右边则摆了一台八吋左右的电视,声音被关掉,播放着「笑一笑又何妨」(注:日本艺人塔摩利主持的长寿综艺节目)。
在我身边的是巢鸭,还有另一个人跟在她身边。只不过……
「……请问这位大姊姊是谁呢?」
站在巢鸭身边的,是个身穿樱花色调和服的女孩子。年纪大概比我们大个二、三岁。头上戴着与和服一点也不相配的红色耳机,似乎想专心聆听音乐而闭着眼睛。她手中拿着一个巨大的卡式收录音机,耳机就插在这上头。这个人是怎样?也太酷了吧?不知为何,我除了很酷以外,联想不到其他讚美。
稀奇古怪的打扮,即使说她是漫画的登场人物也不奇怪。该怎么说……超帅气的!
如此独特的自我主张,激烈地扣动了我身为中学生的心弦。
头髮比妹妹头略长一点,跟她很相配,同时也让人感觉到大姊姊的气息。
……咦,怎么觉得很久以前也曾经看过她。
而且,外表跟那时相比,似乎也完全没有变化,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有姊姊喔?」
「没有啊,她是我的护卫小姐。出门在外很危险嘛。」
即使受到巢鸭介绍,护卫小姐也跟摆饰一样,纹风不动,没睁开眼。同病房的患者对我们感到退避三舍,同时又有所在意,这个人佔了大半理由。吸引目光的不只是外表,容貌也与普通人有着一线之隔。这护卫怎么这么令人羡慕啊。给我。
讲真的,我的立场也变得一个人出门在外会有危险了。
「别看我这样,也招来不少人的怨恨呢。」
「是喔?不愧是不良少女。只不过,护卫吗……」
这个大姊姊,看起来并不怎么强壮啊。袖口露出的手腕很细瘦,像个画糖人一样,配上沉默的个性,虽释放出与一般人大为不同的灵气,但只要我身体状况恢複正常,似乎也能制伏她咧o
……我是指,假设她没有暗藏一、二个超能力的话。难保身边不会又有一个异能者。一想到此,我看我还是别问她的真实身分比较好。我绝对不想跟她扯上关係。
我再也不想有那么痛的回忆了,光回想就让身体发起抖来。
「只不过,护卫啊……也太厉害了吧。」
想不到该说什么,为了隐瞒发抖,我继续对话。
「因为我是有钱人。」
「喔,是吗……」
口头禅又冒出来了,记得小学时代她就经常讲这句话。那时内心曾觉得这家伙真讨厌,现在听起来反而有些温馨。
「她的名字是白羊小姐。」
护卫大姊姊此时总算对我轻轻点头。虽然眼睛还是一样闭着。
白羊?似乎很适合当邮差……呃,应该不会。吃掉信的是黑羊还是白羊呢?而且,她的名字也跟动物有关,给我不好的预感。想起了翠鸟跟水黾,感觉更可疑了,但是我也没有勇气问她认不认识这些人。
虽然还是很勉强,我抬起身体,大大地点头回礼。打招呼时间至此总算结束。
接下来,尽量别让白羊小姐进入视野之中。这么一来,只剩下巢鸭而已。
如果她所言不假的话,她可说是我的救命恩人,同时也是来探病的客人。我实在不该放着她不理。
虽然这些人为什么会在病房里,有很多可疑之处。
比起这个,有件更重要的事情。
彷彿久候多时,全身因欢喜而颤动,与刚才害怕得发抖截然不同。
「还活着。」
「是呀。」
「我……还活着啊。」
「很感动吗?」
「呃,聊起来的话,会让感动变得稀薄……先让我沉浸在这一刻里,好吗?」
听我说完,巢鸭乖巧地闭上嘴巴看电视。我简短地道谢之后,继续颤动。
窗玻璃没有破损,不健康地、悠哉地过活的人们,热闹的电视道面,与剌眼的阳光。那天晚上浓密的空气烟消云散,在我身上的,只有显得有些坚硬的床铺触感。
不管呼吸多少次,鼻子都没有呛人的血腥味。我融入了和平之屮。
我还活着。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流出鼻水,脸颊扭曲,溢出泪水。
但是一确认了自己的状态,鼻水化刻缩了回去。被小刀贯穿的右手耸动地綑扎上大量绷带,左手掌心被挖开的孔洞也骇人地缝补起来。镜子里受伤的脸部像个科学怪人一样有一堆缝合痕迹,没有受伤的地方也跟右眼与头部一样包着绷带,活像是B级电影的大杂烩。
即使如此,仍活着的事实让我捨弃了一切消极思考。
我已经由那一天夜里,一直纠缠我的「为什么是我」的诅咒中解放了。
「……好了,我感动完了。」
声音有点兴奋。巢鸭回头,淡淡地指出。
「你差点哭了吗?」
「怎么可能嘛。」
「你那时哭叫着『我不想死啊』所以救了你,我多管閑事了吗?」
原来她听到了这个。不好意思地搔着后脑勺,摆出臭脸回问:
「……那你认为呢?」
「谁知道呢?」
对思考似乎完全不抱兴趣的女生缓缓地摇头。
该说是很有巢鸭风格吗?包含被卷进那么大的事件里,却仍然面不改色这点。
……咦?记得她说要先离开,为什么会听见那个叫声呢?我的确有哭叫,但实际上应该没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吧?浑身是伤的人不可能发出多大声音。既然如此,巢鸭那时应该还在大楼里。谎称要先离开,却还留在大楼里的目的是什么?
这家伙真的太可疑啦。随便想都可以再多找到三、四个可疑部分。那时我忙着忍耐剧痛,只想着活命,所以头脑不灵光。
「石龙子同学,你怎么了?」
看到我突然闭上嘴,巢鸭歪着头。为了迴避回答,我随口发问:
「呃~今天几日啊?觉得蝉鸣好吵。」
「八月四日。」
「……我睡了那么久吗?」
快经过二个星期了。我的脚一定很消痩吧。翻开棉被,露出一对痩巴巴跟大葱没两样的虚弱腿部。即使想动,也无法自由自在地行动。看来要恢複往昔的我,得花上相当长的时间。
「你醒了好几次,但又立刻睡着了。」
「是喔……咦,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每天都来吗?」
「是啊。」
巢鸭撩起侧边头髮。她每天都来探病吗……唔,巢鸭有这么好心吗?虽然以前是说过喜欢我,但那是真的吗?
那次之后,因为我很不好意思,开始迴避巢鸭,结果就不了了之。
……但是,巢鸭像这样来探病,出现在我面前,我突然觉的得。
也许,那个故事还没结束——
「你找我有事吗?」
我边说,突然想起了海岛的死状,眼泪与噁心感涌上来。
但是也顶多如此。海岛死了,没有造成我什么改变。
那时我陷入了愤怒与恐怖的漩涡,变得难以置信地感伤,但是那顶多是一时性的情感,风暴一过,不论什么都连根拔起,带走。
剩下的是对他死亡的疑问。为什么海岛会死在那栋大楼里?
他身上有外伤,所以我想他是被杀的。被杀手吗?还是被巢鸭?
我不相信巢鸭跟海岛的死没有关联。
「没事啊。因为我很閑,可是又没人陪我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