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成实第一次跷课。
文化祭结束的隔天,星期二。原本应该要将一切收拾完毕,正常地继续上课,而成实也必须穿着制服去上学才是。但她现在却在朝往同学家里的路上。披上从一年级开始穿的大衣,脖子上缠着时节过早的围巾。原本成实这种打扮的用意是不想太引人注意,却没有自觉到加快脚步却差点跌倒的走路方式反而更可疑,随时可能成为辅导对象。
两天前,成实对世界的看法改变了。因为她就在眼前见到了杀人场面。
在这之前,成实即使听见有人死去的事,就算那是同学死去的消息,顶多会感到悲伤,却感觉不到恐惧。顶多抱着「社会险恶」、「这个世间真可怕啊~」等事不关己的想法。不管是什么事件,都只像发生于电视里的事情。
但现在不同了。「杀人」对她而言成了一种现实。
这个世界,这个城镇,杀人者千真万确存在。
即然如此,与她擦身而过的人也可能是杀人者。身上或许藏匿着兇器。
与之偶遇的自己也可能成为杀害对象。
她变得会恐惧这种事。原先看来正常的街景,现在就像裱框脱落,随时会掉落的绘画一般扭曲。明明是踏在坚固的地面上,步伐却生硬不自然。一次又一次被行经的商店播放着广告用的广播吓得发抖。
为了不引起擦身而过的同学们注意,深深地,以彷彿要沉入地面的感觉迈步的成实,目的地是巢鸭的家。时时取出手机确认地图,朝着与国中相反方向走去。
昨晚,成实在结束文化祭的收拾工作后,打了电话给巢鸭。接听电话的是白羊,首先被这件事吓到,刚开始的几分钟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电话另一头的白羊也察觉到她的心情,静静地等候她心情平复。
接着经过「大小姐目前外出中」等对话后,过了一段时间成实又打了一通,这次换巢鸭本人接听。
巢鸭不像成实那样紧张,与平时没两样,语气听来像是什么也没在思考。
『喂喂,我是鸭鸭。』
『啊,巢鸭同……不对,呃,鸭仔。』
『就说我是鸭鸭了呀。』
『嗯,不对,那个不重要啦……呃,我有件事想要问你。』
『什么事?』
被说不重要,巢鸭的声音透露出不满。成实慌忙地说:
『是关于石……小石龙子的事情。』
成实当着石龙子的面时都直呼「你」。但是在本人不在的地方没办法如此称呼,直接称呼他的名字又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总会加个「小」。
跟把狗叫做「小狗狗」的感觉很像。
『石龙子同学怎么了?』
『鸭仔你……啊,原来不在你那里吗?……唔唔,这样就很难说明了。』
巢鸭保持沉默。总觉得她正在电话另一头露出微笑。
『啊~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说明才好,说来话长。』
『很长吗?那好麻烦,我不听了。』
『唔啊,多…多么典型的大小姐型角色啊,鸭仔。』
『嗯~……不然明天你来我家吧。我早上会在家,在那之前先把你想讲的事情整理一下。』
『咦?可是……明天,要上学……』
『再~见~』
巢鸭单方面结束话题,挂上。成实一时愣在原地,忘了把话筒挂回去。
虽然巢鸭要成实去她家,但这有问题。首先成实不知道巢鸭家的地址。再来就是要去见巢鸭就表示得跟她身边的白羊直接碰面。
这件事很恐怖,但继续维持这种不透明的状况也很恐怖。成实不知道仓科康一的死讯,因此还以为自己仍然被人追捕,一个人待在家里很可怕。在确认过整屋子的门窗都锁好后躲在屋里的模样,跟五十川石龙子可说无甚差异。结果还是一夜没睡,成实的眼珠子布满血丝。
看着镜子,心想:「跟他简直一个样嘛。」不由得笑了。
但石龙子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想开始什么?
总觉得巢鸭应该知道,但她是否肯老实回答就很难说了。
「……这里简直不像日本嘛。」
抵达巢鸭家的成实靠在大门上,半露苦笑地说出感想。巢鸭宅邸的豪华程度远超乎成实猜想,是一栋西欧建筑样式的庄严建筑。跟只在照片中见过的宫殿几乎没两样。庭院甚至比市立球场更宽广。虽然只看到宅邸正面,已像是来到异世界。
园丁正在用机器修剪草皮,轰轰响很吓人。连镇上地图都有特别注明「巢鸭宅邸」果然不是盖的。巨大的白色大门敞开,穿过时不由得缩着脖子小声说了句「打扰了……」才敢进入。园丁见到静不下心、左摇右晃走路的成实,走了过来。仅是被人接近就令成实心生胆怯。正值壮年的园丁停下机器,看了看成实的脸。
「请问你来这里有事吗?」
「那…那够(个)…那个,我…我叫鹿川成实。是巢鸭……大小姐的朋友。」
怎样也想不出她的名字叫什么,只好称呼她大小姐。
「好,请你等下。」
园丁回宅邸确认。成实被留在广大庭院的角落,心中不安。大腿内侧彼此磨蹭,用力抱住书包。望着整理周到的绿油油草皮随风摇曳的情景,心中的浑浊也逐渐变得清朗。
其实种种疑问也可以去询问前天认识的女性——蛞蝓。昨晚好几次想跑去她的公寓。而且她认识姊姊,更引起成实的兴趣。但蛞蝓千真万确是个杀人者。
更何况成实现在也已经无法一个人走夜路了。就连白天也不想外出的程度。
过了不久,一名穿着浴衣的女性与园丁一起从宅邸里现身。一见到那名女性,成实马上整个背打直。是白羊。园丁中途低头致意,逃似地离开白羊身边,回到工作岗位。白羊不在乎园丁,一直线来到成实面前。
「早安。」
表情与声音都很清爽。在这个季节甚至让人感觉到冰冷。
「早…早啊。」
成实僵硬地想起举起手回应,却不上不下地停在半空。白羊邀请她进宅邸里。宛如被警察带走的罪犯,成实弯腰驼背地走进宅邸之中。
在称为玄关貌似过于宽阔的门后空间并不存在着脱鞋的地方。
「大小姐……嗯——我想,她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
白羊斟酌用词地说完,接着说:「请在此稍候。」请成实坐在红色沙发上。成实缩着脖子,整个人捲成一团坐在入口旁的红色沙发上,书包放在旁边。
孤零零地摆在空旷空间的沙发给人一种不协调感。瞥了一眼缩在沙发角落的成实,白羊将耳机取下。由于一直戴在头上,耳朵侧上有点发红。
「要喝点什么吗?像是茶水、果汁或者牛奶,我都可以为你準备。」
「啊,不必不必,别…别客气啦……啦啦……」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
说完,白羊离开现场。或许是针对成实胆怯态度的发言。不管是沉稳的态度或电话里的应对,都可以看出她是一位很体贴的人。
至少,貌似比巢鸭更容易沟通。
「她应该人很好吧……但是……」
踢断男人下巴,将之拖走的模样印象太深刻,难以磨灭。而且一想到当时白羊所做的「那件事」,到现在还是会感到头晕。
自从公寓的事件以来,成实一直没有办法摆脱内心中有某种东西残留的感觉。率先联想到的是石龙子所说的「超能力」。一旦意识起来,虽细小得如远处有水滴滴下,但似乎觉得一直能听见别人的说话声。这种感觉跟过去曾有过的感受类似,不知为何现在又重新回来,这更使得成实不安。
落单的成实担忧的观察巢鸭的府邸。
不只宽广,装潢也跟西洋的宫殿一样,大厅中心铺上十字状的厚重地毯,麦芽糖色的地板打磨得光可鑒人,中央通往二楼的楼梯装饰着金环与雕像。天花板上挂着无数的水晶灯,多到成实不禁喃喃说出:「究竟有几个啊……」盛大地衬托着天花板上的贵妇人画像。窗户是彩色镶嵌玻璃,两侧矗立起白垩柱子。对成实而言,这里一点也不像是个「家」。
楼梯前摆了一个巨大的笼子。成实探视内部,想知道养了什么。笼子非常大,配上成实对有钱人的印象,猜测是老虎或熊吧。但是里面空无一物,也许是放养?但看了四周,也没有类似的动物影子。
缩回伸长的脖子,成实重新坐正。早点结束和巢鸭的对话就能去学校。但自己还有心情上学吗?不禁垂下眼帘。学校的人数太多、太密集了。
换做是石龙子,也绝对不会去学校的吧。他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啊?
成实仰头看天花板的绘画,后悔地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切都是姊姊不好。」
将一切恨意抛向好几年没见过面的姊姊。
过了不久,巢鸭走下楼梯。正确而言,是被带下来的。
本人仍半梦半醒,在白羊引导下移动。头部夸张地摇动,最后差点跌落楼梯,被白羊背着下楼。
等到白羊让巢鸭用自己的脚站好,整理完凌乱的睡衣后,说:
「久等了。大小姐,您的朋友在这里喔。」
白羊扭动巢鸭的脖子,让她朝向成实的方向。此时巢鸭的眼才总算望着成实。
成实紧张地耸着肩,但巢鸭的视线焦点却没有对準她。
「呀呵~」
巢鸭边揉眼睛边打招呼。不管对方是谁都一样的招呼方式,态度明显表现出她根本没意识到成实。
相对于此,成实也「呀…呀呵~」僵硬地回应。
在旁望着两人的应酬,白羊抓着巢鸭的头,让她点头致意。
蛞蝓一大早心情就很糟。坐在床上,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纹。
昨晚的动摇已经恢複平静,现在的蛞蝓与平时没有两样。因此更对昨晚被人看见自己的弱点一事厌恶得不得了,彆扭地把头转向一旁。
「麻衣小姐,你不吃早餐吗?」
猪狩友梨乃窥探室内。蛞蝓更是扭头朝向墙壁,不理不睬。猪狩友梨乃觉得蛞蝓孩子气的反抗很有趣,笑盈盈地接近她。
接着不由分说地硬是拉着蛞蝓的左手起身。蛞蝓虽想抵抗,因为体重压倒性轻得多,就这样被拖到客厅,坐上椅子。
桌上有猪狩友梨乃早上去超市买来的饭糰。蛞蝓拿了其中一个。只靠左手不方便拆包装,所以最近很少吃这类饭糰或三明治。蛞蝓默默地想拆开包装时,猪狩友梨乃从旁将之拿走。
「不必麻烦,我自己来。」但无视于蛞蝓的主张,猪狩友梨乃仍旧替她拆下包装,包上海苔,说:「好了,请享用吧。」还给蛞蝓。蛞蝓收下,「谢谢。」不带感情地道谢。啃着饭糰的尖端,瞥了一眼昨天整理好的行李。
说是搬家,其实也只是想儘早离开这栋公寓,暂时预定先住在旅馆。只有这间房的家具整个消失不见的话会招人质疑,所以只最小限度地带走了必要的行李。至于金钱方面,在物色完公寓所有房间后搜出不少现金,足供暂时撑一段时间。虽说如此,将来还是很令人不安。
「如果能参加以人为对象的赌博,我大多都能赢喔。」
猪狩友梨乃擅自跟蛞蝓的心思对话。口中咀嚼的米饭变得苦涩。
「别这样,顶多会引来更多鸟事罢了。」
「哇,你是在替我担心吗?」
「并没有。」
蛞蝓心想:「我只是讨厌又被牵连罢了。」猪狩友梨乃不知为何像是见到令人莞尔的情景,噗哧地笑了。与蛞蝓相对照地变得心情很好。
蛞蝓预定暂住的旅馆位于巢鸭所在的城镇。新住处也打算在那寻找。为了更接近一步人生目的与宿愿,蛞蝓决定不怕危险,更接近那座小镇一步。昨天被通知这个决定时,猪狩友梨乃表情明显变的有些微妙。也许很讨厌留在老家附近吧。
『讨厌就别来。』
『坏心眼。』
面对猪狩友梨乃的简短回答,蛞蝓心想:「我才不想被你说这句话呢。」
迅速结束早餐,刷完牙,早早拎起包包赶着出门的蛞蝓被悠哉绑着头髮的猪狩友梨乃出声叫住:
「这么早出发,也没办法去旅馆办che唷。」
「……啊,对喔」
蛞蝓放下包包,完全忘了这件事,不好意思地当场坐了下来。
「有可疑人物靠近我会通知,你先稍微休息一下吧。」
猪狩友梨乃来到蛞蝓身边,得意忘形地想摸她的头,被蛞蝓拨开。猪狩友梨乃说:「真冷淡。」走到盥洗室的镜子前面。
蛞蝓解开刘海上的髮夹,整个人俯身向前。抱着竖起的单膝蹲坐,回想昨晚的事件。蛞蝓觉得昨晚大大地出丑了,有必要解释一番。
昨晚的事是……
「自然而然变得那样了。」
「我知道。」
由墙壁背后传来回应。在蛞蝓接着说下去前,被猪狩友梨乃抢先发言了。蛞蝓下巴放在膝盖上面,想:「多话的家伙。」
「跟麻衣小姐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有一件事我觉得很了不起。」
「才一件?」
蛞蝓自我解嘲地笑了,当然不是出自真心。
连一件也没有——这才是蛞蝓的真心话。
「你从来不会想,为什么是自己碰上这种事。」
绑好头髮的猪狩友梨乃回来。
「有些人会在表面上装出毫无在意的模样,但连心中也不这么想的人真的很了不起。」
「……因为责任本来就只存在于自己的内在啊。」
蛞蝓认为,就算原因来自外在,对外追究责任是不对的。不管何种困境,不管多么绝望,都只能自己处理,对外抱怨没有任何意义。自己的事情自己负责,这对蛞蝓而言天经地义。所以自己的一切现况,都视为自我责任接受。在这种思维下,绝不停止对造成原因者的愤怒。
话又说回来,蛞蝓是名杀人者。她的行动夺走了他人的性命。能活到现在运气已经算很不错了。脑中浮现死去熟人的面孔,蛞蝓想起了其中一名经常挂在嘴边的论调:「我是为了获得幸福才做坏事。」
戴着遮住原本头髮的假髮,配上鲜红色的眼珠子,这副模样连我自己也觉得很怪。
简直是一脚踏入了漫画世界里了。其实不只外在,连内在也想伴随,乾脆两只脚一起沉沦进去,但另一只脚还在抗拒。也许它担心会得香港脚吧。
替右眼的绷带换新,并调换位置。有特定角度和绑法看起来比较好看。
我已经完全习惯了早上洗脸时顺便绑绷带的行为,对于右眼不存在的事情,也逐渐不再感到不协调,甚至稍一不小心就会忘记。夺走我的眼睛的人是翠鸟,之后也跟他碰过好几次面,从来没对他吐露过怨言。事实上也的确没有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