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之力可以改变世界的存在方式。
在这座夏亚鲁尔僧院中,阿尔凯因与赛罗一行切身的感受到了这个事实。
不仅是在「影响了人类的思想和信仰」这个层面。
甚至意味着肉眼可见的极端变化,比如「人类灭绝,另一个物种的时代来临」,或是「气候和地形,甚至动物相和植物相都产生巨大的变动」。
若仅就人类的尺度来考虑,这些变化毫无疑问只是从旁添乱。
相对的——对除人以外的动植物来说,说不定正是驱逐人类、令自己的物种繁荣的好机会。
本是人类的黑猫变成非人的形态后,想到了这样的可能性。
「依照赛罗的说法,我师傅和师兄弟们以石化的状态被关在了「黑猫主导的世界」里吧。」
在坠落的浮游庭园里的某个房间——
阿尔凯因在躺满伤员的床旁,优雅的倾斜红茶的杯子。
由于坐在为人类设计的椅子上,伶俐盘起的短腿够不到地面,在空中可爱摇摇晃晃。
黑色皮肤几乎全被白绷带裹住的魔族拉达娜在他的眼前。
另一位魔族克利穆德躺在里侧的床上。
这两位因缠在脑袋上的绷带已经看不出是谁,好在两人的命总算保住了。
两人大概仍在悼念巴尔玛兹,少言寡语。阿尔凯因在他们面前眯起金色的眼眸,继续着话题。
「住在那里的黑猫似乎是暗黑神特拉伊哈尔德的眷属。我会变成这个样子大概也有些关联吧。如果一定要有怪物出现,比起那些骇人的波尔阿鲁巴眷属,我要更想遇到那边的猫。」
黑皮肤的舞娘仰望虚空,深深的吸了口气。
不是在回应阿尔凯因的玩笑,如今的她已经劳累到在发出声音前必须要特意的吸气。
「……波尔阿鲁巴的眷属……那群怪物到底是什么呢。我要感谢你们。作为敌人明明可以杀掉我们,但你们既从伦德伦德骑士团手中救下了难民——还像这样帮我们疗伤。」
阿尔凯因以猫的动作蹭了蹭脸。
「顺路来到夏亚鲁尔僧院是託了赛罗的福。致谢的话就对他说吧。呃……波尔阿鲁巴的出现始料未及,但在赛罗的帮助下也算勉强过关。虽然你们似乎讨厌他,但就现实而言,若没有他在你们早就全部往生了。」
拉达娜闭起眼睛。
「我们并不讨厌他。只是……只是单纯的「恐惧」。在埃鲁福尔的战斗方式,本应死亡却又复活,以及主人和四天将对他的执着……这些充满谜团的地方让我们心生畏惧。我真的很感谢他。」
听到她老实的回答,阿尔凯因又笑了笑。
拉达娜对赛罗几乎一无所知。
另一方面,阿尔凯因和他同行至今,赛罗的事自不必说,就连他周围的人际关係也把握的八九不离十了。
「我反到是觉得比起赛罗,他身边的人更加可怕呢。菲诺啊,缇亚涅丝啊……不,这些暂且不提了,问题是你们今后怎么办。以我的想法,想解除你们的魔族化。」
拉达娜皱起眉头。
虽然以提议的形式,但阿尔凯因打算即使遭到拒绝也要强制执行。
如今形势没有丝毫好转。
师傅范达尔被龙人加尔多拉刺伤后,眼下仍然昏迷不醒。
利用赛罗的力量将从神界救出来的师兄弟解除了石化状态,但他们全都衰弱的无法动弹。好不容易打听出了直至失蹤、石化前的经过,其中却没有什么有意义的情报。
范达尔等人在异世界遇到的那个可疑男人让阿尔凯因有些在意,可是如今难以调查。
魔族的事和师傅的事,在这些忧虑当中——
果然还是不能将「魔族」当作同伴。像梅露露西帕那样明确的对魔族充满敌意的人还好,但拉达娜等人却并非如此。
她和克利穆德交换了眼神后,轻轻点头。
「……我们已经是投降之身。不论受到怎么样的对待也不会反抗。但是……像波尔阿鲁巴那样的怪物能够将魔族以外的存在石化。考虑到说不定今后还会遇到这样的怪物,仍然让我们保持魔族的状态对你们来说不是更方便么?」
波尔阿鲁巴的石化能力对拉达娜、梅露露西帕这样的魔族无效。
总之,魔族拥有对抗「众神」的力量。
阿尔凯因轻轻一笑。
「原来如此。从你的话中能听出「因为不想失去如今的力量」这样的动机呢。不然,即使痊癒后也无法与我们一战了。」
虽然这番分析中略带刁难,但拉达娜不仅没有表现出不快,甚至饱含歉意的点了点头。
「你们会这么想也很正常。但是……说实话,我大概误解了「魔族」的目的。看到波尔阿鲁巴时我才发觉,魔族的目的是「改变世界的存在方式」——」
拉达娜用打着绷带的手按住眼角。
「……阿尔凯因。你大概也察觉到了吧。底层自不必说,大部分的魔族干部也对如今各国的王族、贵族以及像圣教会那样的支配阶级充满了强烈的恨意和厌恶。我们的目的就是打破这种体制,建立以魔族为中心的新秩序——」
阿尔凯因点点头。
被夺走记忆、强制魔族化的人另当别论,大部分主动成为魔族的人,根本原因在于对特权阶阶级的嫉妒和羡慕,甚至是仇恨。
让埃鲁福尔王族吃尽苦头的拉达娜自然如此,故去的巴尔玛兹本来就是反政府组织的打手,多鲁加尔也曾亲口言明对王族的厌恶。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受尽当权者的虐待,或是蔑视吧。
这个世界的确很扭曲。
并非所有国家都像埃鲁福尔那样和平,施行仁政。
不对——就算是埃鲁福尔,在治理偏僻之地的贵族中也存在人格丑恶的领主。像赛罗的主人奥尔德巴那样拥有贵族矜持的人毕竟只是少数。
如今时代的动乱并不特殊。人类世界本来就包含着这样的扭曲。
大概即使是魔族治下的新时代也会出现被魔族虐待的人,难以保证会比如今的世界更加美好。更何况在此之前的动乱会致使许多人丧生。
那克巴族和鲁达族在萨安托罗夫引发的混乱不断在历史上重複,正是最好的实例。
作为魔人的弟子,阿尔凯因不能抛下这样的事态不管。
「新的秩序……么?这个说法听起来也有着相应的魅力。但是,不谈萨安托罗夫,眼下也有像埃鲁福尔那样和平的国家,把战火散播到那里是错误的。即使你们的革命成功,若向前回溯历史,最终只是统治者由王族换成了魔族罢了。」
拉达娜露出了微笑。
「说的也对呢。但至少能让如今的王侯贵族警醒。而且魔族不是世袭制,难以连续数代的集中权力——呀,我跑题了。无论如何,我们都认为自己在为了那样的世界而战。作为达到目标的武器,甚至要利用到众神的力量。但是……」
「——那不是人类能承受的力量呢。」
就在说累了的拉达娜换气时,里侧床上的克利穆德低语道。
他没有看向阿尔凯因,仰望着天花顶继续开口。
「长毛的家伙,别搞错了。我和拉达娜不同,对政治啊、贵族啊什么的没有一点兴趣。只是我的救命恩人是魔族,而且比起一个人生活,跟他成为同伴似乎更加有趣……不过,就算是我也觉得那个太危险了。「改变世界的存在方式」这句话,指的不仅仅是更换国家的统治者。如果那群怪物不断出现,就会如出字面意思那样——包含生态系统在内的「改变世界」。」
克利穆德的声音比拉达娜更加严肃。
看到那群被称为神的怪物的真正面目,似乎让他明确的放弃了魔族。
「妄图利用那种怪物的力量,这种举动太疯狂了。若拉扰过来肯定是强大的战斗力吧,将捣乱的家伙全都变成石头,不分青红皂白让眷属虫子全部吃光。但是,一旦它们暴走,这个世界就完蛋了——这不合理。那是人类不能触及的领域。」
听到克利穆德用往常的语气说出如此正经的话,阿尔凯因只得抱以苦笑。
「我和你的意见想同呢。嗯……你们的主人恐怕不是「人类」。所以不会抗拒人类无法触及之物吧。」
拉达娜投以困惑的眼神。
「这是怎么回事?你的意思是,魔族不是人类么?」
阿尔凯因倾倒着红茶,摇了摇头。
「你们当然是货真价实的人类。我方那位学士只在这种时候能派上用场——根据他的推论,你们的主人,那位叫「维斯加」的女士似乎不是人类,而是某种魔导具。」
「你在说什么?」
想要跳起来的拉达娜却因全身的剧痛再次躺到了床上。
阿尔凯因轻轻挥手,让她冷静下来。
「再乱动的话伤口又要开裂了。我和霍克艾虽然不曾直接与她对峙,但从赛罗、菲诺以及蕾妮等人那里听到了许多情报,整理之后得出了这样的可能性。「维斯加」似乎是存在于大罪战争时期的特殊魔导具,效果是「赋予尸体生命」——能否奏效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相性,最重要的是,就像我方的缇亚涅丝一样,她是拥有人类外表和自我意识的特殊魔导具。」
向第二杯红茶里放入了两颗方糖,阿尔凯因观察起两个魔族的反应。
两个人都闭口不言。
拉达娜的情绪肯定极为複杂吧。她曾侍奉过的西天将露娜丝缇雅,同样不知道其真实身份竟是「哈伊亚德傀儡」。魔导师反被魔导具所利用,实在难以让人笑出来。
「将西天将的位置交给哈伊亚德傀儡,由此就能判断出主人本身就是魔导具吧。本应死于和工人那波尔的战斗中的南天将也在赛罗等人的眼前重获新生——应该没有错弄。这位维斯加——」
阿尔凯因小声複述了从霍克艾那儿听到的结论。
「这里有些奇妙的因缘。虽然不知真假,最初製作出她的似乎正是当时的「圣人」。切下圣神伊斯加的一部分作为材料,配合「由伊斯加所生」这样的含义而给她起名为「维斯加」。」
虽是不可轻信的事情,但霍克艾的见识果然不可小视。
他利用范达尔弟子这样的特殊立场,在圣都哈尔玛尼奥斯为神官建立的书库得到了特别的许可,得以尽情的阅读。
「如果正如霍克艾所言,与其说维斯加是魔导具,她更像是内含着圣神之力的一个神器。波尔阿鲁巴的石化对你们无效,大概就是圣神的力量在保持着你们吧。」
拉达娜全身脱力的一声叹息。
「圣神之力,么……真是讽刺呢。就是说,圣教会正在与己方神只的一部分为敌么。」
「差不多吧。但在大罪战争的时代,维斯加背叛的自己的创造者圣人,成为了大魔导具埃斯哈尔的所有物。所以在圣教会的眼中,她更像是「窃取了一部分伊斯加力量的背叛者」。不论如何,维斯加和圣教会有很深的因缘。」
红茶的香气让阿尔凯因享受的眯起了眼睛,观察两个人的脸色。知道主人的真实面目后不禁面带惊慌,但还不至于心生动摇。
「……真是意外的冷静呢。」
「看到波尔阿鲁巴及其眷属后,已经没有什么无法接受的事情了吧。而且——也理解了主人的真实。你们会阻止主人么?」
「当然。不能让她在这个世界肆恣的挥霍来自众神的力量。我知道你们的想法,就我而言希望能解除你们的魔族化,姑且先和赛罗他们谈谈吧。」
阿尔凯因手拿红茶的杯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克利穆德想要叫住他,开口问道。
「喂。那个小鬼现在怎么样了?之前勉强他做了那么多事……」
赛罗将所有因波尔阿鲁巴的吐息而石化的人类复元后,马上疲倦的进入了梦乡。
但如今已经醒来,正在配合霍克艾的「实验」。
「他很精神,已经醒了。」
「这样啊……那个,你没有利用他的力量恢複原貌么?那个小鬼的力量可以解除所有的诅咒吧。」
阿尔凯因报以苦笑。
「别吓我。赛罗的力量能「破坏魔导具,使之消失」。如果我有人类时的身体还好说,倘若我现在的身体就是用魔导具生成的,只有我的意识宿于这里……那么岂只不能恢複人类的外貌,甚至还有可能就此消失。在如今还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变成猫的情况下,我可没有尝试的心思。」
范达尔似乎知道其中的原因,但在详细寻问之前被龙人加尔多拉偷袭失去了意识。
他还没有睁眼,年事已高的他让人很是不安,但阿尔凯因相信师傅的厄运应该就此为止了。
「嘛,这个身体也不坏。装成猫更容易秘密行动,没必要冒着消失的危险回覆原状。」
说出了真心话后,阿尔凯因转身匆忙的走开了。
当前的敌人是魔族之主「维斯加」。
——至少在眼下,他打算此。
当他发觉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时,已经是几十分钟之后的事了。
◎
她曾杀过人。
当时尚且年幼,而且不是故意而为。
若当作单纯的事故,与其说是「杀人」,更像是「让人死去」。
但她一直背负着他的死,而且深知死人无法复生。
在养父的宅院里工作的魔导具工匠,泽尔德那特的孙子赛罗——
他会从悬崖下摔落,毫无疑问是菲诺的过错。
当时只是想吓吓他,所以突然从后面抱住,然后让他安心的露出微笑。
但就在菲诺轻轻的触及赛罗的肩膀时——幼小的他突然摔倒,落向了悬崖下。
獃獃的站在原地片刻后,她看向悬崖下方——
在一滩血水当中发现了他的身影。
之后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
想要带回赛罗却力气不足,只得穿着沾满血水的衣服回到宅子,向泽尔德那特呼救。
老魔导具工匠在惊慌之余安抚着菲诺,然后收回了赛罗的「遗体」。
他明显已经死去。
脑袋和脸上没有损伤,但下落的冲击压碎了内脏,心脏也已经停止了跳动。
幼小的菲诺没有陷入半狂乱的状态,彷彿沉浸在死亡的感觉中渡过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