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吸血鬼

靛蓝之瞳　Очи индиго

一九六八年九月二十七日，联合王国国旗昂然飘扬在共和国首都瑟格朗多的堡垒区域（涅格林）内。联合王国的道格拉斯首相配合「沙尤斯计画」第二任务成功的纪念典礼进行正式访问，因此要表达欢迎之意。堡垒区域自建国以来史无前例首次升起联合王国国旗，全世界的人们都预期新时代即将到来。

获得国宾礼遇的道格拉斯首相从瑟格朗多机场出发。高级轿车伴随吹动路旁秋水仙的凉爽秋风，排成一列开往堡垒区域。路线和过去列夫以史上首位太空人身分举行凯旋游行时相同。

纪念典礼由两国的太空人当主角，之后预定要举办首脑会谈。主要议题为太空开发、军备缩减以及经济合作。核战危机已成过往，不只太空竞赛由共同事业取代，一切的冰冷争执都将要告终。

身穿军礼服在堡垒区域内的休息室里等待着典礼开始的列夫，听着窗外传来的群众欢呼声，回想走到这一步的诸多苦难，心中感概万千。

可是完全的和平尚未来临，登陆月球也尚未达成。

两国目前的关係性是建立在利害关係上而非信赖，感受得到可能会因为一点小事而轻易瓦解的脆弱感。这次道格拉斯首相的来访表面上是友好，但担心窃听的联合王国方特别空运首相座车。原本长年以来互相憎恨的两个国家无法一下子成为莫逆之交，所以列夫想说关係慢慢改善就好。另一方面琉德米拉的死带来的影响还不明朗，列夫感觉到彷彿胃部深处刺着生鏽钉子的异物感。

举办历史性典礼的大广场挤满众多市民，各国记者团也接到邀请，广场自列夫的凯旋典礼以来再度笼罩在热烈气氛下。

共和国的太空人们会在这次的典礼中全员登台，至于联合王国则只有第二任务的搭乘者前来。这不是共和国政府提出限制，单纯是若举办典礼的国家换成对方，则登台的人数也会是以对方居多。

典礼一开始，列夫在讲台的后方列队。站在他身旁的伊琳娜撑着阳伞，还用遮阳的斗篷深深地盖住脸，使列夫无法看见她的表情。今天早上伊琳娜才抱怨说一直站在白天的太阳下很难受，可能是老天听到她的想法，天空被厚重的云层覆盖住。

讲台的中央，曾在第二任务中搭乘的太空人们互相拥抱。观众以盛大的掌声祝福东西两大国的和睦。实际上共和国内也有很多人们反对和睦，但都被从这个场合排除。报导中提及的景象仅限于举办庆祝典礼的大广场。

气色红润的格吉耶夫跟面带微笑的道格拉斯首相用力握手，向着全世界高声宣言。

「太空开发方面的国际合作，在促进科学发展上相当重要。由爱好和平的两国携手，将名为地球的太空船导向未来吧！」

格吉耶夫脸上绽放出有如向日葵的笑容，那种身影让人想起六○年代初期的繁荣季节。

道格拉斯首相也不服输地挺起胸膛，威风凛凛地对挤满大广场的共和国公民们致辞。

「至今地球虽被看不见的墙壁所分隔，但真正合而为一的时代即将到来。面对不久后将要来临的二十一世纪，领航世界的我们将带领世界走向和平的未来。」

听众们以热烈掌声讚扬。列夫也送出掌声，但内心暗想两位首长的话语都是空洞的美丽辞藻。如果是十年前身为无知又纯真的空军中尉的自己，想必会为共同事业高兴到手舞足蹈。

可是他已经知道太多真相。

琉德米拉所提到的野心在脑海中闪过。「共和国联邦的解体与再构筑」以及「由东西两国统治世界」。这个人的言论总是谎话连篇所以不能全盘接受，但如果这两个庞大的计画属实，那么究竟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在庆祝典礼的背后，她的死带来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很多人怀疑国营通讯社（塔基社）报导琉德米拉的病死消息。毒杀她的主谋仍未水落石出──列夫怀疑毒杀事件本身是遭到掩盖而不再被提及。主谋的真面目恐怕与维克托中将预测的相同，是琉德米拉隶属的组织成员。此外，从失去亲信的格吉耶夫从容地出席典礼看来，「主谋深深地渗透政府」的推测感觉也正确。

琉德米拉已逝的现在，位居格吉耶夫得力助手这个立场的人物，是政府指导部的高官阿列克谢•德米多夫。年老又矮小的德米多夫在委员会里存在感薄弱，跟列夫并无接点。

典礼在心中蒙上阴影的列夫面前顺利进行，要在第三任务搭乘的谢苗做出气势如虹的致辞。在之前像这种在公开场合发表的致辞全都要经过琉德米拉的审查，这个工作现在换成德米多夫负责。

听着谢苗的致词，列夫决定要跟德米多夫接触。为了在今后推动最终计画的期间中发生意料之外情况时能够冷静应对，他想要多少先了解幕后黑手的真正意图。当然，无论「沙尤斯计画」会遭到何种利用，挑战最终任务的意志仍坚定不移。要在伊琳娜能接受的形式下达成前所未有的登陆月球。

站在列夫身旁的伊琳娜懒洋洋地轻轻叹气。她从以前开始就不太喜欢这种典礼。

──我要和列夫一起登上月球！

在七年半前的凯旋典礼中，伊琳娜站在这个讲台上宣布的「新梦想」在列夫的脑海里回蕩。当时顶多飞到离地球一百公里左右，月球在遥远的彼端。现在月球却已经在伸手可及之处。想到竞赛的牺牲就令人心痛，被当权者玩弄在手掌心的不快感挥之不去。可是无论如何都要死守抱着捨弃性命的觉悟反咬国家，才终于开创出的这条道路，直到最后都要在这条路上向前迈进。

典礼结束后，列夫用眼角余光看着赶往室内的伊琳娜，前去拦住德米多夫。

「我有些话想跟您说。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外貌有如枯萎松树的德米多夫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表情。

「改天也没关係吧。」

感觉快要被四两拨千金地带过，所以列夫在他耳边低语。

「就算我要把琉德米拉被毒杀的真相卖给联合王国的三流报纸（阿纳克新闻）也没关係吗？」

「你这家伙……」

德米多夫怒视着列夫，但没有琉德米拉那种可怕感，列夫不为所动地用笑容面向他。

「请让我跟您谈谈。」

于是嘴角歪斜的德米多夫吩咐他到阁僚会议馆的小会议室后便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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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一进到没有窗户的小会议室就闻到髮胶的味道。室内只有德米多夫独自坐在椅子上。眼前能看见的人物只有一人，但既然是对方指定的房间，肯定装有窃听器。列夫心中惦记着这件事，但要是太委婉会无法问出情报，因此他毫不畏惧地发问。首先最重要的是太空开发的今后。

「沙尤斯计画在第三任务之后也不会改变条件，持续进行到最后吗？」

载人登陆月球能够成为共同事业，都是琉德米拉暗中和联合王国交涉。

「计画的方针没有改变。你只要达成国家赋予的使命就好。」

德米多夫如此断言。换句话说，他在两国高层组成的「沙尤斯特别委员会」中也握有权力。

接着要问有些危险的领域。德米多夫是否跟琉德米拉隶属于相同组织。不，说起来连那种组织是否存在都无法确定。

这时列夫故意套话。

「琉德米拉现在已经身亡，那个『计画』要怎么办？」

「哪个？」

「共和国联邦的解体与再构筑，以及由东西两国统治世界。」

「嗯……？」

眉毛抽动了一下的德米多夫显然知道些什么。被列夫注视着的德米多夫拉了像松树细枝的下巴鬍子，用手指敲了好几下桌子后指着列夫。

「这件事你有跟其他人提起过吗？」

既然没有否定，等同是承认了组织的存在。

「我没跟任何人说。」

列夫虽然这么回答，但伊琳娜也有一起听琉德米拉说过。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提到她的名字，但隐瞒或许会让事情闹大，所以列夫诚实告知。

「原来如此……竟然跟吸血鬼透漏，这女人还真大嘴巴。」

这个人对琉德米拉毫无敬意和悼念。八成在下毒夺走对方性命时也认为跟杀掉野鼠没两样。这并非事不关己，列夫本身要是做出对方无法容忍的行为也有可能被盯上，因此他才想知道内情。

「同志。能请您详细告诉我计画内容吗？」

「等一下，我先进行确认。」

德米多夫说完便离开房间。跟琉德米拉比起来他很慎重又公事公办。推测是组织派出忠心的德米多夫取代任性妄为的琉德米拉，也就是说操控格吉耶夫的人改变了而已。

过了十分钟左右德米多夫回到房间内，以流畅的语气开始说明。

「我就向你说明计画吧。首先，我们是基于『新世界秩序』的理念在活动。为求方便，组织名使用理念的简称NWO。」

「新世界秩序（New World Order）……」

虽然不清楚详细理念，但列夫听过两国的政治家和知识分子提过好几次那个词。

──引导我前往新世界的革命家。

列夫的脑中忽然响起已故琉德米拉的声音。她用唱片拨放的交响曲「新世界」那煽动的旋律重现，铜管乐器的猛烈嘶吼撼动着内心。

「雷普斯同志。」

咚，德米多夫用手指敲了桌子，吸引列夫的注意。

「详情我接下来会告诉你。我们预定要请你以最早到达月球的人类身分，在最后任务后持续提供协助。你没有异议吧？」

「……没有。」

不知不觉间已经被算进计画内。话虽如此，列夫自从成为史上首位太空人起就捨弃了自由的人生，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惊讶。沙尤斯计画也是同理。既然鉅额的资金投入太空开发，那就必须达成相对的职责。当然，如果叫NWO的组织试图发动像战争或大虐杀的恶行，那列夫死也不打算帮忙──

「我们的目的是人类的和平与繁荣。」

列夫听到德米多夫口中说出意料之外的发言后大吃一惊。实在无法跟毒杀这种骇人的行为连结起来。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列夫提高警觉发问，德米多夫便用大学教授讲课的语气告诉他。

「六○年代的前半，联合王国的综合研究机关提出一份『共和国联邦若是维持现在的体制，在不久的将来便会解体』的报告。从国内外的状况来看，我们认为有很高的机率会应验。我们无法对解体坐视不管，如果联合王国拥有太强大的力量，人类有可能走向毁灭。」

人类毁灭？

听不懂意思，陷入混乱的列夫再次反问。

「呃，为什么人类会毁灭？」

「再度爆发核战的风险很高喔。单一国家过于强大，对其统治的憎恨和对相异主义的不满将会爆发。」

「你是指解决的手段就是由东西两国统治世界……？」

德米多夫深深点头。

「如你所知，历史上从未有单一国家统治世界的前例。还有至今是透过朴实的战争转移霸权，但透过科学发展，诞生了足以一击葬送国家的骇人武器。如果发生用核武互射的情况会怎样？」

「大部分的人类会消灭，地球本身会毁灭……」

列夫回答完，德米多夫皱起眉头。

「愚蠢的人类有时会失控。同住在一颗地球上的人类分裂恐怕会带来毁灭。这是全人类该致力解决的课题，NWO正在推动防止毁灭的调整。」

「也就是说，只要两国组成同盟统治世界，就不会发生战争……？」

「理论上是如此。」

列夫终于理解了。所谓新世界秩序跟前次大战后兴起的「世界政府构想」是同类的理念。

体会到核武有多可怕的知识分子们战后开始异口同声建议：「为了避免核战，需要成立在国家之上的世界政府。」联合王国的前首相在退休后发表：「应该要消除东西的隔阂，形成一个共同体。」以二十世纪最顶尖的物理学家闻名的人物呼吁：「应将成立世界政府当作首要目标。」他还提出：「世界政府该只由联合王国和共和国这种拥有军事力的两个大国来设立。」NWO这个组织大概也属于那种系谱。

世界政府这种想法是基于和平思想。可是列夫总觉得德米多夫说的话让他感到不对劲。即使在避免核战的目的上相同，「由东西两国统治世界」追根究底来说还是迥异吧？

列夫想说再稍微试探一下好了，便发问。

「你们打算怎么重建这个被预测会解体的国家？」

德米多夫用沙哑的声音饶舌地说：

「我刚才也说过计画已经在进行中。这个国家建国后过了五十年，优点跟缺点都变得很明显。在联邦解体前割掉不好的部分，让局势趋缓以免发生政变，再试图成立新体制。另一方面，藉由以共和国製造的载人太空船实现飞向月球的航行夸示科学技术力，维持超大国的威严。直到数年前我们的行动都以两国的载人登月会中止为前提，但多亏了主任同志的秘密计画书和地下出版的爆料，事情有了出乎意料的好发展。谢谢。」

「不会……」

列夫正在烦恼该如何回答时，德米多夫皱着额头露出浅笑。

「总之，我们的行动目标是保持跟联合王国的力量均衡，维持对等且友好的关係。不过光是维持现状总有一天会衰退。适度地进行竞争，提高并发展双方的国力。」

「感觉很类似世界政府构想……」

面对列夫的提问，德米多夫不愉快地摇头。

「那种东西是理想论，根本不可能让世界合而为一。不管过了几十年、几百年想必都办不到。人们只有一个选项是很不健全的。让相异的主义和主张共存，在不满爆发之前找管道让人们抒发。我们NWO会在暗中调整。」

因为感觉过于偏向支配，列夫提出疑问。

「那种事有可能吗？就算我国只要政府一声令下就能决定一切，但我觉得联合王国会很困难。」

「联合王国的金字塔顶端也有几位隶属组织的人。那个国家只要操控舆论，民众就会随之起舞。对了，雷普斯同志。参加NWO的可不只两国喔。赞同我们想法的当权人士遍布于全世界，每年会开一次有保密义务的机密会议。」

原来如此，列夫终于理解会觉得不对劲的原因。世界政府的提倡者们是真正担忧未来，相较之下德米多夫说的话偏重实际利益，避免核战感觉是副产物。NWO这个组织的真面目还不明了，但如果身为金字塔顶端的巨大财阀和传媒集团也有加入，那啜饮从和平滴落的甜美甘露也是目的之一吧。如果能跟因冷战而断绝往来的联合王国建立邦交背后有超越国家的组织暗中牵线，那就说得通。

回想起来，共和国内也有发生过很奇妙的事情。

比如说，六○年代初期共和国陷入粮食危机时，原本敌对的联合王国出口小麦和农业机械支援共和国。当时产生其实两国是表面上断交，背地却有在交换机密情报等许多臆测。琉德米拉把沙尤斯计画的文件交给ANSA并进行交涉也是靠这个管道。自从格吉耶夫就任为最高领导人以来，一路排除旧政权的残党，往联合王国靠拢，也开放爵士乐等文化，这些也是局势趋缓的一环吧。

正当列夫默默在思考，德米多夫就用锐利的眼神窥探他。

「你对今后的太空开发也有兴趣吧？」

「嗯，请务必说给我听。」

德米多夫得意洋洋地对猛然抬起头的列夫说：

「当然，太空要活用在和平的目的上。举个例子来说，现在技术上仍有困难，但有计画要在卫星轨道上配置複数的军事卫星。」

「配置军事卫星……」

「放心吧，不是拿来攻击。而是要从太空击落飞弹的防卫用途。一旦此事实现，飞弹这种武器将会失效，进而从世上消失吧。」

列夫心想如果是这种企图那就不错。实际上他从以前开始就希望火箭的开发用途是专门用来飞上宇宙，过去他也跟伊琳娜提过这件事。当时只是理想论，但NWO或许是真的想要实现。不由得对追求利润感到无法释怀，是因为在共和国出生长大吗。

德米多夫手指用力地敲桌子。

「话都说完了吗？」

「啊，是的。」

「那么，既然有这个机会，我最后想跟你确认一件事。你在最终任务结束后，有没有打算成为政治家？」

「没有。我想要持续从事太空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