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莎醒了过来,但感觉很难说是清爽。手脚和眼皮处处都感到沉重不堪。特别是胃部,更是沉重极了。
「啊,呜……」
她蜷曲横躺着,发出呻吟声之后就安心得多了。
还好,还能发出声音。能发出声音就好,这样就能活下去。她意识不清地想着;在她想闭上眼睛之际,视线中有人影出现。
「醒过来了?」
艾尔莎听到从未听过的声音,温柔而甜腻,她的意识因而急速清醒。不仅是声音,想起她自己的立场和身在何处,她警觉到不能再安稳地沉睡。
「您早。」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黑而长的头髮;束成一束鬆鬆地挽起。
黑色的睫毛,黑色的眼珠,雪白的肌肤。这个女人正值妙龄而举止优雅,然而对艾尔莎来说是一个陌生人。
「口渴了吧?喝点水啊。」
她伸过手扶着她,艾尔莎抬起上半身。被陌生人触摸的感觉很不愉快,但是她身体各处使不上力也是事实。
艾尔莎喝过水壶里的水,润了润喉咙,意识才渐渐清醒了过来。
「你觉得怎么样?」女人问。
「谁?」
艾尔莎以生硬的声音问道。女人更是笑逐颜开,静静地弯下腰说:
「还没向你自我介绍呢。我叫欧莉叶特。欧莉叶特·马克巴雷恩。我是圣骑士安·多克的妻子。」
「圣骑士,的……?」
艾尔莎的脑海里缓缓回蕩着昨天见过的人们,记忆中有金髮的圣骑士,以及有着异形四肢的王子——
「是的。库罗狄亚斯王子拜託我照顾你,和你说说话……你是艾尔莎·维恩提奴?不排斥我称呼你维恩提奴吧?」
听到欧莉叶特的问话,艾尔莎扭曲了脸庞说:
「没什么排不排斥的,我才不叫这个名字!」
「那么,艾尔莎——」
彷彿要纠正她扭曲的脸庞,欧莉叶特以白皙纤长的手指,端住了艾尔莎的脸颊。她的手滑嫩而冰冷。
从她的手传来一阵花香。
「我叫女侍们过来吧。首先要梳梳你的头髮,整理一下仪容喔。今天傍晚预定要谒见国王呢。在这之前你必须记住一些礼仪。」
「——别碰我!」
拂开了欧莉叶特的手,艾尔莎从床上起身,脚踏地板说:
「我要回去!」
「回哪里?」
欧莉叶特问得很冷淡。她的冷淡更是让艾尔莎感叹。
(回去?)
早知道就不说了,真是失策!艾尔莎心想。不过,彷彿要甩开欧莉叶特似的,她喊叫道:
「你管我要去哪里!我要从这里逃走!」
「一个人逃出国外很危险,再说你的身体孱弱……」
对欧莉叶特的话,艾尔莎瞪了她一眼说:
「你们讲话为什么都那么做作?因为危险?不是吧!我逃走的话你们会感到很困扰,对吧!我才不管你们呢!」
艾尔莎彷彿在恐吓似地提高了声音,闪亮着红色的眼珠说。欧莉叶特以沉静如夜空般的眼睛看着她:
「……你有地方可以回去吗?」
欧莉叶特更以澄澈的声音问艾尔莎。
「除了这里之外,如果你有地方可以去的话,就请便吧。」
欧莉叶特的说法让艾尔莎畏缩地收起下巴。真是奇怪的问话啊,她想。
彷彿在说如果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就能够去那里似的。
(回去的地方。)
要回哪里?回到那维恩的贫苦陋巷吗?又要在路边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吗?那也无妨。
儘管如此,但是我绝对再也忍受不了任凭占卜师们摆布,绝不愿意再过着牢笼里的日子!艾尔莎斩钉截铁地想。
为了不再过那种日子,当然是不要回到那种国家才好。那么,自己到底要往哪里去?
艾尔莎的手指握住了胸前的星石。
「……和你们没关係吧!」
然后,给自己打气般用强硬的口吻说:
「如果以为我是在城堡外就活不下去的柔弱公主,那就是大错特错!不管在哪里我都能活给你们看!当乞丐也好,扒手也罢,我什么都肯干!别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听着艾尔莎的喊叫声,欧莉叶特皱起了眉头。然而,艾尔莎咆哮不止。有好几个月,她都不能像现在自由地喊出她的憎恨。彷彿要吼叫出几个月份累积的话一般,艾尔莎滔滔不绝地说着。
「身体孱弱?哪一个家伙用哪张嘴说这种话?反正一定又是维恩的骗子们吧!」
艾尔莎「哈」地一声,表情僵硬地笑了;她挽起一头乱髮。
「关于我的身体,你又知道什么了!我生下来立刻就被遵照星与神所指示的命运,丢在陋巷里耶!」
她脑海里浮现出所受的屈辱。空着肚子,依靠他人施捨的慈悲,犯着微小的罪活过来的那些日子;还有,破坏这一切的兇残暴戾占卜师。
记忆接二连三地涌现,为此艾尔莎以黯淡的笑容用力笑了起来。
「也许很相配吧。」
她垂下了手腕,笑得黯淡却只有眼珠子炯炯有神;艾尔莎继续说:
「对所有过惯了和平日子的这个国家国民说说吧。就说嫁给受诅咒的王子的,也是一个受诅咒的公主。这场婚姻根本就是同受诅咒国家的联姻!看着吧,如果要让我成为这个国家的王妃,我会把一切毁灭得乱七八糟的。只要我还活着,我会不断地诅咒维恩和这个国家!」
欧莉叶特踏出了一步。
「艾尔莎。」
她低头看着细瘦小个子的公主,依旧用澄澈的声音,有如耳语般对她说:
「不管你如何憎恨自己的出生,或者憎恨让你如此生存的某人,你都不能讨厌你自己呀。」
艾尔莎无法了解她说的话;这些话在她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外国话一般。然而,她感受到了欧莉叶特的满怀疼惜之情,这比什么都刺痛了她的自尊。
「是是是,你简直就像是圣母一样!好像知道所有的事情似的,摆出一副温柔的脸!我最不能原谅的就是你们的傲慢呀!」
不管是谁都一样,艾尔莎心想。她循着记忆想起,现任圣骑士的妻子就是守护圣剑的巫女。说到巫女,她轻易地想像得到是使用魔法之人。那就和藐视她的尊严对待她的那群占卜师们一样啊。
(我绝对不会任你们摆布!)
她用力咬了咬牙,牙齿几乎要嘎吱作响:握着星石,胸口燃起了斗志的火焰。没什么好怕的。现在的自己有声音,也能说话啊。
艾尔莎甩开欧莉叶特,拿起行李想要出去;此时欧莉叶特一把抓住了艾尔莎的手腕。
「你要去哪里?你不是要毁灭这一切吗?」
欧莉叶特的手劲出乎意料之外的强。艾尔莎起了鸡皮疙瘩,回顾欧莉叶特并且瞪向她;欧莉叶特当面接受了她的视线。
然后微笑着说:
「请便,你要诅咒就诅咒吧。就算你是诅咒多强的公主——」
求之不得呢,她笑了。她虽然脸上挂着笑容,却让人感觉一丝壮烈。
「你的诅咒我都会化为力量。我们的国家和王子,都是这样活过来的哟。」
她的笑容甚至可以说是傲慢,艾尔莎迎头痛击般继续瞪着她。
报时的钟声响了,列德亚克国王听到钟声后,坐在王位上,让一旁伺候的人退下。
首先出现的,是在里头等候着的王子库罗狄亚斯,以及圣骑士安·多克。王子站在国王的身边,骑士则伫立在地毯的边缘。
中央的门扉打开了,由圣剑巫女带领,该现身的异国公主她——
「我不是说我不要吗!」
公主的确是现身了,但是样子却糟透了。她头髮散乱,不知为什么只穿了一只鞋子。她彷彿要和紧紧抓住她手腕的欧莉叶特争辩一般,闪耀着红色的眼珠吼叫:
「放开我!你这个老魔女!如果你的目的是吸处女的鲜血,那就快快现出你丑陋的真面目,回到魔女的国家去吧!」
她的声音响亮完美,但是就因为如此,出自她嘴中的恶毒言语显得强烈鲜明。
「……」
安·多克遮住了眼角,对她的惨状表达了他的不忍。
「……」
库罗狄亚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着继续吼叫的艾尔莎说:
「艾尔莎——」
原本艾尔莎看也不看周遭一眼;被库罗狄亚斯叫住后,剎那之间闭住了嘴。库罗狄亚斯的话简短而尖锐。
「你现在在国王面前啊。」
「那又怎样?」
艾尔莎恶言相向,打开高度不合的双腿站立,面向列德亚克国王。
「你是这个国家的国王?你好呀!怎样?这样就满足了吗?」
初次见面的列德亚克国王,他的灰色头髮梳向后,转动也是灰色的眼珠看着艾尔莎。
虽说是库罗狄亚斯的父亲,两人却不相像。相对于库罗狄亚斯的俊俏,国王则如同武夫似的,表情严肃。
长期统治这个国家的他满脸愁容,但是这似乎不是只针对艾尔莎如此。
艾尔莎自然地缩了缩下巴。欧莉叶特的手虽已放下,却没有离开……正确来说,是没能离开。艾尔莎的喉头作响,似乎显得胆怯。
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国王。艾尔莎觉得很荒谬;她身为一个公主,第一次和一位国王面对面,却是她嫁了过来的他国国王。
在王位上的国王缓缓张开了嘴说:
「我听说嫁过来的维恩提奴——」
他的声音有如岩石崩裂般低沉响亮。
「失去了语言能力。」
艾尔莎握紧了双拳。她的手掌流汗,肩膀颤抖。儘管如此她还是瞪着国王,脸庞僵硬地对他微笑。
「真傻。你们也被那个骗子骗到了。我不是失去了语言能力;是被那些占卜狂们夺去声音罢了!」
听着自己声音的迴音,自己比任何人都受到声音的鼓舞。彷彿要甩开自己的迷惑以及恐惧似的,艾尔莎继续口吐恶言:
「你还在以为我是悲哀的不幸言无姬吗?笑死人了。我告诉你我在祖国人家都怎么叫我吧。孤儿艾尔莎,要不然就是维恩的毒吐姬!对,我的嘴里说出来的都是恶毒的话和诅咒!所以一出生就立刻被丢在陋巷里,这次是被丢到这个国家来。跟你说声对不起喔,列德亚克对维恩来说根本就和垃圾场没什么两样!」
灰发的国王面对她的大吼大叫,连眉毛动也不动一下,在一阵沉默后说:
「……你的母亲怎么了?我听说长久以来,维恩的议会分成两派啊。」
「哈」地一声,艾尔莎高声嘲笑。她笑得僵硬而黯淡。
「要问我政治上的事根本就是白问了,因为我根本就不懂。更别说要问我母亲是谁!你们王室的人总是立刻这么说。双亲是谁?血统如何!你认为优秀的人不会生出无能的后代吧?当然罗——」
她用下巴向国王,以及站在一旁的王子示意,并且说:
「愚钝的人应该只会生出愚钝的人啦。」
灰发的国王似乎感到疲惫,闭上了眼睛。
「……别说了。退下吧。」
国王对艾尔莎彷彿放弃却又宽容的处置,对她来说只感受到了屈辱。
「只要我退下就好吗?这种国家我随时都可以走人!你要我受磔刑或斩首我都不怕,儘管来呀!我要一併诅咒这个国家和那个占卜狂的维恩,诅咒到国家灭亡!」
然而国王却没有听到她的吼叫声,他甚至不再看着艾尔莎。他唯独注视着伫立在一旁的儿子。
「库罗狄亚斯——」
「是的,父王。」
王子听到国王的呼唤,向前踏出一步。国王以简短的话询问身体瘦小的儿子:
「你想不想说点什么?」
库罗狄亚斯面对国王沉重的问话,笑得非常开心,开心得不合这样的场合。
「希望您祝福我们,我会感到出乎意料之外的幸福。她绝对会是我日夜盼望的此生伴侣。」
艾尔莎用力咬着牙,牙齿被磨得吱吱作响。不合毒吐姬的名号,她不发一语;但是她的眼神比嘴巴要雄辩得多,嘶喊着所有的灭亡。
这天,在晚餐之后上桌的不是可可,而是红茶。艾尔莎稍微歪了歪头,粗暴地搅拌着一旁的糖蜜和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