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莎和祖国旧识突然又再度相见;安·多克机灵地走开,留给他们谈话的空间。
坐在广场的喷水池边约瑟夫对艾尔莎说: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嘛。」
艾尔莎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陋巷中的人了。她和那些人的最后记忆,停留在无益的閑聊上;艾尔莎根本没想到她会离开他们。
约瑟夫的手依旧巨大,然而艾尔莎对他的样子稍微感到生疏。她凝视着他的侧脸。
他的脸颊凹陷,像是长时间处在紧张之下。艾尔莎慢了好几拍才发觉到他穿着上等的衣服。艾尔莎的穿着更为高贵,却找不出话来说;她耸了耸肩膀,回以乾笑。
「是吗?我可是经历了很多事呢。」
「哦。不过一切都还不是没变——我放心得多了。」
约瑟夫用力揉了揉艾尔莎的头。「别这样啦!」艾尔莎敷衍地笑着拂去了他的手。她的头髮不再像从前那样短了。
「约瑟夫你怎么会在这里?梅莎丽终于抛弃了你吗?」
艾尔莎不认为约瑟夫的出现,对自己有任何好处。他在维恩有美丽的妻子,梅莎丽。他们两人应该已成为很相配的夫妻,他没有理由来到这种地方。
「谁被抛弃呀,她也惦记着你。」
约瑟夫做作地摆出了生气的脸庞。一切都在艾尔莎的料想之中。绝对称不上机灵的男人和美丽而刚强的女人,这两人很相配。
隔了一会儿,约瑟夫交抱起双手低着头悄声说:
「……这里的生活怎样?」
艾尔莎为他的问话低下了头。她微微地眯起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白皙美丽,宛如别人的手一般。这双手是什么都不拿的手啊,她想。
她过着公主的生活,被赋予一切,有热腾腾的食物,柔软的床铺。被问到这里的生活如何?
「……一切就像在作梦一样。」
她喃喃地说。这不是谎话。
她用手指压住了额头,用沙哑的声音小声说:
「好像一个恶梦。」
艾尔莎心里很清楚。梦境如果愈是幸福,醒来时就愈会感到悲惨不堪。艾尔莎心想,现在她所在的地方,不是自己应该所在之处。所以说,这一切根本就是恶梦一场。
约瑟夫听到艾尔莎这么说,点了点头,简直就像是要对什么重要的事做决断一般。
「……原本预定无论如何都要进城里的,现在倒是省了麻烦。」
他似乎很在乎四周,视线稍微犹疑了一会儿,然后嘴唇凑在艾尔莎的耳边低声说:
「我是以维恩宰相的密使身分,来到这个国家的。」
「密使……?」
艾尔莎的眉头皱了起来。约瑟夫以褐色的眼逼视她红色的眼珠说:
「是啊……艾尔莎,我要把你带回维恩。」
约瑟夫以强硬的语调说。在艾尔莎还未提出疑问之前,约瑟夫便继续说:
「还好你平安无事。我可以向宰相报告说,婚礼的仪式还没结束。这样一来,宰相就能做安排,让你能够立刻回国。这次就真的是以统领维恩的国王之女的身分归国啊。」
「你在说什么,我……」
怎么会变成这样——艾尔莎摇了摇头。
自己到底是由谁摆布来到这个国家——
「占卜师们的时代要结束了。」
似乎理解到艾尔莎未说出口的话,约瑟夫这么说道。他交叉着双臂,视线望向地面,吐着气说:
「宰相和我们约定,将构筑民主议会,不属于占卜师,而为人民所有。」
他的眼珠发出强烈的光芒。他抓住艾尔莎的肩膀,推了推。
「这样一来,你也不必再受占卜愚弄了。丢掉毒吐姬这样的污名吧。你根本就不必出嫁!回来吧。这是你的国家,我们的国家啊。」
艾尔莎根本就不明白。她不明白约瑟夫到底在说什么,她连他的立场,自己的立场都不明白;更何况国家会改变等等。
只是,约瑟夫的话,「回来」这句话甜美的声响,如同楔子留在她的内心。
回去。归去。自己有回得去的地方吗?
颤抖的指头划过自己的胸口。指头划过之处只有空洞洞的锁链。她移动视线,看着约瑟夫腰间垂着的深蓝色星石,心想自己没有星石。
自己已经没有星石的指引了。
自己连星石都丧失了,还会有国家可以回吗?回去会有自己的居所吗?会有谁对自己来说那么重要?
艾尔莎颤抖着。约瑟夫的手掌传来了体温。儘管她承受着他的体温,还是无可遏抑地感到困惑。
「……为什么?」
为什么约瑟夫这么说呢?
对于艾尔莎的疑问,约瑟夫给予的答案简洁俐落。
「我们要有孩子了。」
艾尔莎吓了一跳,睁大了红色的眼睛。
约瑟夫直直看着前方,继续说:
「为了将出生的孩子,我不想让我的孩子生在那种蛮横无理的国家。」
他的侧脸浮起一阵潮红,艾尔莎彷彿在看什么耀眼的东西似地,摇曳着视线;然后她想着。
(我是喜欢过这个人的啊。)
如果要问喜欢与否,这就是答案。然而这份感情是恋情吗?是不是出自对生存下去的畏惧,以及对似乎能守护自己的人的谄媚奉承呢?不知道啊,事到如今根本就不明白啊。然而——
她终于能够将约瑟夫所说的话听进耳朵里,终于能够将见面后浮现了数次又打消,被遗忘的思念整理成形。
——如果能生而为他的女儿,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她想成为他的家属,想要成为他的伙伴。不只是他,所有对她温柔照顾的人们都是。即使是在那样的陋巷,和某个一同生活过来的人,丢弃星石,重新过日子。
她知道这是不可能达成的愿望。但是,说真的——
她不想成为孤零零的毒吐姬。
然后现在,他在对她说,回来吧。这是我们的国家呢。然后他又说,那是艾尔莎可以回去的地方。
约瑟夫用力打响了膝盖,站了起来说:
「我会去接你。」
他背对阳光,以强有力的声音说:
「只要时机成熟,我一定会去接你。」
他用大大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最后微微笑着说:
「在那之前就先在这里忍耐一下……再会了,艾尔莎。」
约瑟夫宽大的背部背对她,快速离去。艾尔莎眼睛也不眨地看着他的背影,颤抖的嘴唇发出声音:
「接我……」
听起来就像是梦呓一般。
「要来接我……」
他说要回去。成为伙伴,回到祖国,再重新开始。
「我能回去吗?」
艾尔莎颤抖的手,缓缓地握住了拳头。她看着磨得美丽光滑的指甲;带着这般指甲的自己,究竟要回到哪里呢?到底是谁说的?如果有可归之处,就要毫不迟疑地归去?
艾尔莎无话可说,茫然地坐着。远处伫立在喷水池一旁的安·多克轻轻呢喃:
「贵族的议会,和陋巷出身的阴沟老鼠宰相啊……」
他的眼光严厉,彷彿在瞪着不可能看到的未来。
艾尔莎和安·多克一同回到城里,她的脚步有如行走在梦境里模糊不清。
约瑟夫的话在她的脑海里打转,她并不是相信他,也没有想过要依靠他。
「艾尔莎。」
相迎的库罗狄亚斯表情开朗,像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他跑过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艾尔莎彷彿感到困惑,别过视线,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艾尔莎?」
库罗狄亚斯发觉到她的表情阴暗,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安·多克一把抓住了肩膀。
艾尔莎拒绝用晚餐,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躺卧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我会来接你。)
她绝不是相信他所说的话,然而,她就是无法将他的话从脑海里,从心版上消去。
艾尔莎在巨大的床上缩成一团抱住膝盖。
她没有地方可去,即使填饱了肚子,她仍然感到饑渴。那也许是称做寂寞的饑渴。到底该相信谁,相信什么才好?
艾尔莎想看看星星。
如果星之神还愿意指引,她倒是希望星之神能够教教她。到底自己应该往何处去?她曾经那么地憎恨星象的指引,而今内心却想依赖星象。
(但是,星星不会再降临在我身上。)
失去星石,星星再也不会降临在的自己身上。
夜空之中的星星隐蔽不清,黯淡的时间流逝。
也许是因为国王卧病在床,或者有其他别的理由,婚礼仪式的安排始终不能够确定下来;然而她已经没有精神探询到底什么时候举行婚礼了。
她没时间独自苦恼,闷闷不乐。欧莉叶特每天的指导,涉及层面很广。学读书写字缓慢进行,知识的吸收则几乎都以口头教导为主。
虽然欧莉叶特很严格,但是只要不加以反抗,她大半都会夸奖艾尔莎的聪明。
身为巫女的她,教导範围广及国家的历史,魔法的派系渊源,以及社交界的用语。
「为什么要记住那些东西呀?」
我已经不是言无姬了呀——艾尔莎厌烦地问欧莉叶特,欧莉叶特不做抵抗地静静回答:
「因为你的话拥有力量。」
欧莉叶特深色的眼睛让人联想到夜晚的泉水。
「知道吗?我们必须说话,而不是使剑。必须像拿着盾一般笑脸迎人。」
欧莉叶特的教导绝不只是徒具虚形,也不只是知识。她将自己所拥有的静静地说予艾尔莎,不像是在教导,倒像是在给予。
在库罗狄亚斯职务繁忙时,她也一同出席王城的晚餐,吃同样的食物。艾尔莎面对列德亚克丰盛而美味的佳肴,挖苦似地说:「我好想吐。」欧莉叶特笑了。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被赋予的最高级餐点,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
艾尔莎不了解话里的意思,皱起眉头;欧莉叶特对她低语:
「小麦意味着生命。红酒是血哟。」
有时候欧莉叶特的教导类似猜谜。
欧莉叶特对待库罗狄亚斯如亲生孩子一般,却没有将艾尔莎当成是自己的女儿。她彷彿要教导艾尔莎如何共同生活,并且作战:
「如果有必要,你要口出多么恶毒的言语都随你。那是你的武器哟。正因为如此所以要磨练,为了用你的话推动某人,解救某人喔。」
艾尔莎用手触摸自己的喉咙。
在某处,是不是真的有人能接收到所谓毒吐姬说出口的话呢?
几个星期之后,有使者从维恩到来。艾尔莎以为是约瑟夫来到这里,飞奔而出,然而看到客厅坐着的人,不禁停下了脚步。
来客是一位留着长头髮的妙龄女性。她不是艾尔莎所知道的陋巷人士。女人穿着占卜师的衣服,她对圣骑士们说:
「……我来献上星的祝福给即将迎接婚礼的维恩提奴。请閑杂人等退下吧。」
「……」
艾尔莎缓缓向后退了几步。她红色的眼珠发出光芒,怒髮冲冠。女人身上的装束,和无法忘怀的可憎占卜师一样。
在城里的人退下,直到两人独处之前,艾尔莎的喉咙彷彿被针刺到一般什么都说不出口,也无法动弹。
女人站了起来。彷彿迎接艾尔莎似的,张开双手说:
「维恩提奴,你的声音恢複了啊。我能听听是怎么恢複的吗?」
女占卜师声音甚为娇媚。
艾尔莎突然皱起了眉头,她想起阴冷监狱中的氛围。我听过这声音啊——她不知道她如此做想是不是错觉。
「维恩提奴不是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