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栋只在断崖凹陷处用木板将就搭成的避雪小屋,以洞穴来形容会更接近一点。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封在冰雪之中的此处,像这类的屋子其实零零星星地散布在街道沿途,听说旅人们会用它来躲避灾难。起初让人感到很不可思议,尤其是明明没有管理人,屋子却还能够屹立不摇的这点,可是当他们遇上连走在前头的人的背影都看不见的大风雪,好不容易辗转进到这屋子里时,总算能明白个中缘由。
这类屋子得以存续,全归功于九死一生的人们心中的感谢。
连不重感情的自己都萌发钦佩之情了,想必其他正常的一般人更是如此,库斯勒边想边顺手滑过墙上的木板。木板上头有那些熬过死亡恐惧的人密密麻麻写下的感想,比如「感谢这奇蹟」、「谢谢」之类。其中甚至还有旅人偶然碰在一块儿,把共度的欢乐时光唱成诗歌。
这些文字的另一头似乎看得到一张又一张的脸孔,不过库斯勒之所以看得这么专注,其实另有原因。
「这很有趣吗?」
当他瞧着一段字迹工整的文字时,突然有人出声这么问他。果不其然,这段文字的主人也是在这种暴风雪之日前来避难,于小屋正中央的火塘生火煮汤喝下肚后,暂缓了一下,结果不知是受到灯火还是香味的引诱,有一只兔子溜进了小屋。若在平时,应该会把它抓来烤了,可是那天晚上他却反倒喂它吃乾掉的根茎菜叶,一起相伴入眠。
库斯勒想像当时的情景,视线移向声音的主人。
翡涅希丝,一位比起兔子,更适合被称为白猫的少女。
「酒已经热好了哦。」
明明已经十分像只小动物了,翡涅希丝的身上还穿着暖呼呼的毛皮滚边衣服,戴着会让人遗忘那对兽耳的毛皮帽子,她的手中端着冒出热腾腾白烟的木杯。那是一杯把麦子的蒸馏酒煮滚,然后丢进大量奶油调製成的饮料。只要有它跟肉乾,肚子就能有点饱足感,身体也会暖起来。
「对了,真的只要酒跟肉乾就够了吗?麦粥对身体比较好啊……」
「不用。我说过我的身体状况已经恢複了。」
只要在马车上好好地睡足三天,再怎么不愿意,身子也会变得有精神。儘管如此,翡涅希丝依然一脸担忧,看起来似乎也显得充满遗憾,但这肯定是自己多心了吧。
「你刚问这个留言有不有趣?」
库斯勒接过杯子,啜了一口之后说道:
「很有趣,有趣到让我觉得也许再多相信一下这世上的善意也不错。」
翡涅希丝的脸浮现出疑惑的表情,她一察觉留言的内容非常平和,非常像首牧歌,便对库斯勒的说法露出苦笑。
「然而不光是有趣而已。」
啜饮热酒,可以让身子骨都温暖起来。翡涅希丝对着杯子吹气,大概是寒气融化了吧,她开始抽起鼻子。
「道路是几百年来不变,一直留下的东西啊。从南方往北地来的人几乎无疑都会通过此处。」
热气蒸腾使得翡涅希丝就像大哭过后似的抽着鼻子,她彷佛察觉库斯勒此言的用意了,只见她急急忙忙地用袖口擦拭脸庞,凝视墙上的留言。
「肯定走过这条路的白者们,说不定也在这里留下了留言。」
约在一百年前来到此地,拥有高超技术的流浪之民。因为外貌,他们有时被称为白者;又因为其所作所为而被人认为他们是来自天上,所以有时也被唤为天使。库斯勒等人为了解开他们留下的传说,才来到这个地方。
与他们相关的传说指的是他们率领过喷火龙的大军,能从灰烬中製造出黄金,在天空飞翔,可将太阳召唤至大地等等,一般而言,这听起来不过是令人嗤之以鼻的神话故事,但其中已有几个经过技术证明了。要说其中最突出的莫过于将太阳召唤至大地的方法。
就在前些天他们所待的阿巴斯城内,传承了一种乍看之下只是充满异教风情的仪式,他们解开了其中的意义,查明那是为了製造出特殊原料的步骤。因此,极其自然地,接着就联想到剩下的传说或许也能以某种技术重现。
尚未解开的是在天空飞翔的传说,这才正是白日梦的最佳代表。
只是库斯勒等人在大雪中远行的原因不只是为了去解开传说。
其一是因为他们怀疑,就算使用了前些日子製造出来的能召唤太阳至大地的火之葯,也不容易引发出如传说般在一夜之间把城毁灭的大灾祸。库斯勒推想,难不成是和这不同的葯,又或者需要别的技术来进一步改善此葯。只要能发现这样的技术,说不定即使世界上所有敌人都凑在一起,自己也能战上一战,说不定连征服世界都不是梦。
其二则是为了追寻白者的行蹤。
他们的技术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到达了幻想故事中的境地。这么说来,如今不知该到达多高的层级了,就算不是鍊金术师也会期望与他们邂逅吧。鍊金术漫长的历史当中,存在一些人人知晓,却不会正眼去追逐的秘术──从点铅成金的方法、让死者复活、重返青春的秘方、研发新生物、到如何捕抓妖精等。如果是白者,说不定连这些都……虽不至于会如此认为,但还是让人非常想知道他们如今拥有怎样的技术,研究怎样的内容。
只是关于天使的消息少之又少,他们的消息在被灭亡的土地上就断绝了。想要追上他们,就只能往北走。况且库斯勒一行人更无足够的时间去慢慢调查,这趟旅程没多加準备就上路了。库斯勒与威蓝多更是在几天前遭人背叛受到毒害,目前都还没从半死不活的重创中彻底恢複。
会如此赶路,是因为后头恐怕有人在追库斯勒他们。至于不幸中的大幸,该属追兵并非心存歹意才追逐库斯勒等人,不过一旦被逮住就会陷入危险之中,从这点来看,或许两者相去不远。
追兵就是库斯勒等人的僱主克劳修斯骑士团,这组织比世界上的任何王侯贵族都还神速地扩展了势力,同样也积怨不少,导致他们如今正遭受反击当中。
既然连位居信仰象徵者的教皇都浮出檯面了,那么这场战事肯定即将进入全面对决。
库斯勒他们握有白者留下的强大技术,将会是重要的战力,因此免不了被带到战场上。而一旦捲入战争,势必非生即死,已抬出教皇的战事想必不会那么容易就了结。
所以能够自由追寻白者的时间唯有此时此刻了。
库斯勒等人并不考虑静观其变,也没打算说服想必会要求他们回来效忠的艾鲁森。如果不在可以伸长手时把手伸出去,事后肯定会后悔,这滋味库斯勒才刚饱尝过。所以,硬着头皮也要朝北前进。
库斯勒边想着这些边观察翡涅希丝。她热切地寻找留言,连额头都快要贴上墙壁,那模样彷佛寻找食物的松鼠。想要对小动物恶作剧的脾性,让他不禁伸出指背稍微用力地抚过翡涅希丝的脸颊。
翡涅希丝立刻露出厌烦的表情要他别碍事。可是面对不悦的翡涅希丝,库斯勒露出了自嘲的笑容。因为这时在他心中冒出一个没出息的念头,他要自己绝对不可以失去这个重新获得的幸运。
当然事到如今,他也无意再去否定这想法。
反倒还想充分感受其中的乐趣。
「再怎么找也没用啦。在这种环境下,木板怎么可能撑得上一百年。」
「咦?」
预想的前提被轻轻鬆鬆地推翻,害翡涅希丝一时愣住,库斯勒的笑容变成带着戏谑。翡涅希丝旋即鼓起脸颊,轻轻地撞了他一下。看起来既像绵羊发怒低头冲过来,也像小猫在撒娇催人抚摸它。
真蠢,儘管如此自嘲,但彼此并没有离开对方的意思,真的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或许,多长几岁的自己在相对下看起来更愚蠢也说不定,库斯勒苦笑。
打闹间,有一名男子从外头拨开披在入口处的帷幕,走了进来。
圆滚滚的身躯沾满雪花,看着就像个大雪人,他是书商费尔。
「哎呀,真是场大雪。」
大概是在外头干活时沾上的吧,费尔一面拍落身上的雪花,一面说。
这趟旅程除了库斯勒、翡涅希丝之外,同行的还有一样身为鍊金术师的威蓝多及铁匠伊莉涅。书商费尔是他们前些天在捲入麻烦的城里认识的人,他跟库斯勒等人一样也在追寻天使传说。另外还追加了三名从阿巴斯带来护卫他们的骑士。
「那几个护卫也找到取暖的地方了吗?」
库斯勒这么问并非出于亲切,是因为他自己才在阿巴斯城遭到原本应该保护他们一行人安全的密探背叛过。要是对他们太马虎,说不定又会被背叛。虽然在城中曾让骑士见识过奇蹟,且从中挑选出姑且可信的人同行,但对骑士而言,他们真正该效忠的是克劳修斯骑士团,是库斯勒等人的上司艾鲁森。
为了以防万一,此时多用点心并不吃亏。
「是啊,前面不远也有个跟这里一样的避雪小屋,我让他们到里头避一避了,马也都待在那儿。」
「要是连他们跟马匹都进到这里来,睡觉时可就没有翻身的空间了。」
避雪小屋的空间仅容四、五个成年人横卧。威蓝多跟伊莉涅大概是禁不住温暖的酒和火,都已经歪倒在火塘边睡熟了,因此更显拥挤。翡涅希丝髮现那两人的模样,连忙凑过去帮他们盖上毛毯。
「不过,这样难走的旅途也即将在明天结束。若不是下了雪,原本今天就能抵达了……不管怎样,再稍微忍一忍而已。」
拍落身上的雪后,费尔将柴火丢进火塘中,为自己倒酒喝了起来。举手投足都是熟悉单独旅行的泰然。
但库斯勒会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费尔,并不是因为对此感到佩服。
「曾经存在的城市,阿巴斯?」
「现在也还在哦。」
费尔刻意做出的笑容引来库斯勒一声冷哼。
几天前遭遇风波的城市也叫作阿巴斯,原本的城市已经由于白者们召唤来太阳而一夜全毁。如今的阿巴斯是经历过那场大灾难的倖存者重新建造的都市。
「而且旧的这边也不是完全都毁了。」
库斯勒从毛毯堆中拣选了一条大的披在身上,同时看着费尔问:
「为了贸易,还住了一些人吗?」
「是啊。怎样都不想离开原地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呢。」
费尔别无他意地说,只不过帮伊莉涅和威蓝多盖好毛毯的翡涅希丝正一副理所当然地在库斯勒旁边弯身坐下,闻言,她的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
库斯勒边觉得费尔说得有道理,边将吃惊的翡涅希丝裹进自己的毛毯中。
「身为书商的你想必已经做了许多调查,不知道是否还能发现什么。」
「哈哈哈。我在上一个城市不也住了有四年之久,可没发现火之葯啊。谜题只有看得懂的人来看才能解开吧。」
费尔说完还促狭地笑了。
「虽然有点不甘心。」
「要是没有那点眼力,我就别想再干这一行了。」
书商捧腹大笑,伸手去抓毛毯。
「那么我就专心负责领路吧。能够成为前往真理之路的嚮导,感觉也不坏啊。」
就像库斯勒他们不肯安分地留在城里当名工匠,费尔似乎也是生性无法满足于只是清点金币。费尔的说法绝非夸大其辞。
他已经学会不管是怎样的真理,不去亲眼见识、亲手触摸,就无法获得。库斯勒就像是为了确认这道理,抱紧自己最重要的翡涅希丝。因为伊莉涅跟威蓝多已经睡着的关係吧,翡涅希丝也不害臊,撒娇地把头钻进他的手臂底下。
一切就等他们抵达那块地方了。
究竟会看到什么呢?
嗅着翡涅希丝那带有淡淡甜香的髮丝,库斯勒无畏地含笑进入梦乡。
帷幕外头的风雪颳了一整夜,翌日早晨醒来一看,天空却像被布擦拭过般放晴。天气既然这么好,就算接下来前往的目的地是死刑台,似乎也能心情愉悦地启程。
库斯勒他们熄了火,把事先在行李堆上铺好的布所积的雪掸落后,便各自收拾出发了。
到旧阿巴斯的路途,费尔走过好几次,所以没有迷路,也没遇到什么难关,走得并不辛苦。顶多就是遇到陡峭的险坡时,得从马车上搬下行李,跟那些以力气见长的护卫骑士一样,能背多少就背多少,自己出力运行李罢了。
这种时候少不了会流汗,急促呼出的气息呈现白色,但当口中接连吐出白烟时就让人回想起炼铁的情景,心情也逐渐变得愉快,铁匠伊莉涅甚至还哼起冶炼时工匠用来估量时间的工匠歌。
整整四天的行程中也只有昨天遭到风雪为难。他们于天光乍亮时启程,在太阳升上来没过多久就抵达目的地了。顺着平缓的山坡一路往上爬,正当忽觉视野开阔时,放眼望去就是一片平原,远处有山峦围绕。
「就是这里吗?」
「昔日的阿巴斯。」
走在前头的费尔虽是那样的体型却不显疲累,可谓很了不起。反观年轻的库斯勒却露出了疲态,不过他在心中解释这并非因为自己的生活起居都窝在工坊里的缘故,而是遭人毒害的后遗症还在拖累他。
「走吧,那处有炊烟升起的地方就是这聚落的中心。」
除了些许高低起伏之外,那里是一片被雪覆盖成银白色的雪原,若不是稀稀落落伫立了几户人家,也许还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在作白日梦。
视野的上半部被天空的蓝佔据,远处看得到山峦,再来就是连绵不绝,叫人分不出远近的白色平原,这样的风景对长年生活在城墙之中的库斯勒来说,非常新鲜。
伊莉涅和威蓝多似乎也不例外,伊莉涅的身子甚至还晃了晃,大概是一时觉得头晕眼花吧。
「视野内分不清远近,让人很难站得稳呢。」
威蓝多扶住伊莉涅的手臂,嘟哝着不满。
「哈哈哈,建筑物不会像海市蜃楼一样逃跑,所以觉得不妙时,随便抓个目标,往前走就对了。」
费尔习以为常地迈开步伐往建筑物的所在地前进,算不上是道路的雪道上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那我们就跟着这道宽厚的背影走吧。」
威蓝多满怀期待地说,并催促伊莉涅跟上去。担任护卫的骑士们也从容地往前走,大概是早已熟悉在一望无垠的地方作战的关係吧。
目送这些人出发之后,翡涅希丝忽然拉住库斯勒的手。
「我在沙漠已经看惯这种景象了,你就跟着我走吧。」
这点小事就表现那么洋洋自得。库斯勒虽在心中如此默想,但小丫头努力打直腰桿的样子其实也挺赏心悦目。库斯勒耸了耸肩,握住翡涅希丝的手,往费尔他们后头跟上去。
「沙、沙」一步一步把雪踏实往前走,慢慢地就出现其他人的脚印,不知不觉间脚下的雪地变成了被踩出的平稳道路,自此也终于有种回到现实的感觉。
因此,聚落的模样也看起来较为清晰。
「不过……跟想像的有点不同。」
「嗯?」
「我以为会是更荒芜寂寥的地方。」
一百年前,白者召唤了太阳,让阿巴斯城被火海吞噬,一夕之间就灭亡。还以为会看到如同地狱般的景象,但此时映入库斯勒眼帘的是蓝天高挂白雪铺地,还有几道轻烟袅袅升起的恬静风光。
不仅如此,靠近聚落,就看到有好几台载满货物的雪橇交错穿梭,人们自嘴巴吐着白烟,直接在路上进行商谈。看起来异常冰冷、似乎转眼就会冻结的河岸边,则有人为了毛皮的加工,正在处理鹿、狐狸、兔子、松鼠等动物的尸体,雪地上,毛皮跟肉乾一併被排得整整齐齐,从煮得滚烫的大锅子所传来的腥臭味可以推测出应该是在熬兽脂,不然就是在煮明胶。
这里存在着工作,存在着简朴的产业,存在着日常生活。绝非维持着崩坏的旧日模样,而是一个重新蜕变,存续下去的小村落。
即使库斯勒等人踏入聚落,也没有人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他们,大概是因为平时就有各式各样的人在此来来往往吧。没有城墙,只有屋宅,看起来像是因为刚巧有道路交错就顺势成为聚落中心的广场上,有贩卖简便食物的摊贩,甚至还有看起来很草率随便的兑币商。似曾相识的情景跟出乎意料的热闹,实在令人很难相信这里跟那个被称为世界尽头的极北之地只有几步之遥。
「就算是常被谣传会有亡灵出没的墓园,实际走一趟后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哦。」
费尔留意到库斯勒的自言自语,轻描淡写地回了这么一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开心,或许是因为他也曾经跟库斯勒等人抱持着相同的看法吧。
「比起这些,我们得先去跟当地人打声招呼。」
一块土地上若是聚集了人群营生,就一定会有人负责统筹。库斯勒从之前听来的消息,总把这里想像成几乎毫无人烟的荒地,但现下有这么多人在此安居的话,他开始担心会不会出现什么麻烦。
「不管何时,活人都比死人棘手啊。」
威蓝多也赞同他的话:
「而且我们还是来调查灭了这块土地的技术啊。关于这点我们都没有讨论过要怎么去敷衍,怎么办才好啊?」
「我想应该不成问题哦。」
费尔露出一如往常的温和笑容。
「是吗?这么说来,这里的居民跟波多罗孚家的人一样,也想找出白者们的技术吗?」
掌管新阿巴斯的波多罗孚家代代都在苦思该如何重现奇蹟。
「这猜测可以说一半对,一半不对吧。」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