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涅希丝与伊莉涅被当成人质绑了起来。
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她们也没有被隔离至别处,以便有此需要时随时都能这么做。
儘管如此,翡涅希丝看上去还是很不安,无数个经验告诉她,他们现在所处的状况并没有选择权。
库斯勒当然也面临相同的状况,只是感到不安的翡涅希丝抓着他的手臂,因此他至少也得装出一副沉稳的模样。
「事情我已经先听吉德鲁商会的商人说过了,他那人就跟在阿巴斯听来的一样。」
费尔肯定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吧,即使费尔在斟酌得失之后选择站在艾鲁森那一边,库斯勒等人也无权对他抱怨。
「他还再三拜託,请我别对你们做出粗暴的举动,那样的人才只当个商人真是浪费了。」
艾鲁森补充了这句话之后才开始说正事:
「那么,我刚才也提到了,我们打算投靠敌方。一旦骑士团的敌人又多了教皇那边的势力,那么就算不至于一败涂地,也绝不可能毫髮无伤地收尾了,再说,原本骑士团就是经教皇授意去讨伐异教徒才得以存在。」
而且,综观世界,各势力几乎都与骑士团为敌。
「然而,现在有很多人根本来不及回头,骑士团积攒下的特权太庞大,也有些人打算趁混乱一口气提高自己在骑士团内部的地位吧,大部分部队应该会聚集到骑士团的麾下为他们而战,想来一场激战是免不了了。」
然而,骑士团如今掉入的是一个被累积出来的财富与沉重傲慢挖开的洞穴底端。
跟那些居住在与异教徒女王统治下的莱特里亚相邻的国境地区,彼此敷衍了事的正教徒与异教徒比起来,骑士团与敌人可是互相憎恨对方。
艾鲁森的话会让库斯勒感到大受震撼,也是因为他实在不觉得敌方会愿意接受他的投诚。
「话说如此,事情在意的永远都是得失,无论是谁都渴望自己坐上的是在战场上会获胜的马匹,而且儘可能减少损伤地下去。这就是为何战场上几乎不分黑白,凡事都有商量的余地。」
艾鲁森等人考虑投靠敌军,为此需要库斯勒他们。
既然如此,结论就只有一个吧。
「你打算把我们卖给对方?」
库斯勒的问题让艾鲁森伤脑筋似的笑了。
「士兵这种东西并不是商品,而且只是把你们卖掉,下次就换我方无防备了,一定要避免这种事发生。」
库斯勒猜不透艾鲁森的目的,虽然想破口大骂,但接下来的事依旧看不清楚。
「我的最终心愿是让库拉托鲁大公平安回到他的领地,并且确保那领地仍隶属于他,为了这个目的,我们必须得有利用价值。」
「……换句话说,是要把我们当成道具哦?」
推敲出其用意的威蓝多不高兴地说道。
「没错,我们乃是这世上唯一一支拥有真正鍊金术师的部队,以鍊金术来武装,库拉托鲁大公则是指挥这支部队的唯一主子,而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以下这件事:这些鍊金术师丝毫不敬畏神,任性妄为……」
接下来的话,连小孩子都猜得出来。
「能够让这些鍊金术师乖乖听命的就只有我们伟大的库拉托鲁大公,是这个意思吧。」
库斯勒厌恶地插嘴,艾鲁森便装模作样拍起手来。
如此一来,库拉托鲁大公就会成为敌方看重的道具,凡事都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不过,库斯勒目不转睛地看着艾鲁森。
「对你们而言,这算盘打得自然是称心如意。」
因为这项提议当然就代表库斯勒等人将完全被置于艾鲁森的管理之下,若问一句这跟以往有什么不同,答案的确是没有,然而要知道曾经泡过醋的芜菁不管怎么洗都无法恢複原样。
如今他们识得自由,知道在城墙外头有片宽广的世界,尤其是白者以及与白者传说相仿的奇闻还在这个世界上,库斯勒与艾鲁森之间的利益便会一直冲突下去。
又要被支配者自私的论调任意摆布吗?正当库斯勒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打算出口顶撞时──
「就是因为思考总是停滞于此,你们才会至今为止都像个道具,处于被利用的那一方啊。」
艾鲁森一副深觉无可救药地叹了气,对其中一名骑士使眼色。
「拿酒来,这群人似乎很不相信我啊。」
他的脸上凈是不满,彷佛一名处处为徒弟着想,却往往不被理解的师傅。「听好了。」他继续说:
「眼下能好好安置你们的就只有我们。」
「所以说,那是──」
「不然我问你,你打算拿这女孩怎么办呢?」
因烦躁而火爆回应的库斯勒被艾鲁森当场浇了桶冷水。
「她与毁了这片土地的祸首有血缘关係,在这种不受任何组织保护的情况下,你们真的有自信能顺利生存下来吗?更何况,你们还是解开白者传说的人,别告诉我你们已经忘了,奇蹟有如诅咒这件事?」
艾鲁森把话说完的同时,骑士也把酒端来了,他自行把葡萄酒倒入杯子,喝了一口就立刻蹙起眉头。
「还真辣啊。」
骑士大概不小心端来了放有生姜的葡萄酒吧,对习惯喝甜酒的贵族来说,那味道确实呛辣得很。
「不过,这滋味也不坏啊。话说回来,打个比方吧,假设你们独自投靠敌方,试想敌方会怎么处置你们?这女孩的存在大概会吓坏他们,即使被拱成是神的使者,结果会变成怎样……你们想必猜得到吧?」
展现过一次奇蹟后,接着就会被人群围绕,等着你再展现下一个奇蹟,每满足一次期待,又会萌生更进一步的期望,最后被追逼到根本无法彻底满足的高处。
那高度也是绞刑台的高度。
「当然,那一切我们都已经历过,在逃离卡山时,以及製作教堂响钟的那场风波中。而对问题了若指掌的我们自然也有办法做好事前对应。对你们来说,也许会觉得这是把自己困住的牢房,但只要是身处于我们所管理的工坊中,你们就能从远离所有问题,获得自由。」
库斯勒的表情会如此不痛快,是因为他非常能理解艾鲁森的话。
「我以为就算只考虑这点,对你们而言,我们仍旧是千载难逢的存在啊。」
艾鲁森有些无奈地说完,背就往后一靠,手搁在膝盖上。
他的话与恫吓或拢络无关。
因为答案从一开始就清楚明白。
「我们没有你们帮忙,似乎就无法毫髮无损地突破这个难关,而你们也最好有我们协助,这样在诸事上会较方便,我说的有错吗?」
拜託了,好好理解这点吧。他的表情彷佛正如此诉说,希望他们别意气用事,接受他的建议。
只见威蓝多的身子动了动,伊莉涅的脚趾轻轻撞击着另一脚的脚后跟。
一直紧抓库斯勒手臂的翡涅希丝抬头看他,手上跟着用力。
「突破重围之后呢?你说会让我们进入工坊?」
库斯勒出声确认。
「之后?那是当然。就跟骑士团统治这世界时一样,我并不打算改变,也不会捨不得研究用的资金哦,因为不管怎么想,你们的研究一定会大赚啊。而且,库拉托鲁大公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们将会得到破例的待遇吧,在你们的有生之年,研究的自由都会受到保障。」
「但依旧是笼中鸟啊。」
库斯勒舔了舔乾燥的唇,紧咬住猎物的脚。
「会给我们研究的自由?别扯这种表面上的谎了,既然你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就该知道我们解开白者的传说后,下一步考虑的是什么。」
「你们还对其他的传说感兴趣吧?」
艾鲁森甚至不去伪装自己没有察觉。
「嘿,既然如此,你想必已然猜出,等我们获得了像鸟一样可以在空中飞翔的技术后会做什么。」
库斯勒儘可能用挖苦的口吻说话。
但他知道在此争论无济于事,他知道最后唯有照艾鲁森的话去做一途,面对这世间又大又长的洪流,他知道自己无法可施,只能随波逐流。让他明白就算找出了白者的传说,自己也还是无法战胜世间的不合理。
鍊金术师也许可以点铅成金,但会刻在金块上的并非鍊金术师的侧脸。
库斯勒瞪视艾鲁森的眼神中燃烧着恨意,艾鲁森把眼睛眨了又眨后说道:
「啊,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一点啊?」
然后,他微微挥手。
「所以我说我无意干涉你们的研究,会让你们放手去做。」
「你少装了!」
库斯勒一怒吼,艾鲁森便皱起眉头,揉着太阳穴。
但他望着库斯勒与威蓝多等人的眼神中并没有浮现轻蔑。
反而是看着非常怀念之物的眼神。
「你们真的很年轻啊。」
「啊?」
「让我想起过去啊。」
艾鲁森像个老人一样叹了气,双手在肚子上十指交叉。
「深信自己能够独力完成所有事,伸手能及的範围就是全世界,这其实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想法,因为世上有许多人甚至无法随意把手伸长。」
库斯勒虽然有话想说,却无法出口表达出来,同时他也因为察觉到眼前的人似乎不该是他试图宣洩怒气的对象,而感到困惑。
「传说在东方,就往东走;西边流传着迷信,就往西去,一件一件调查,这样的做法也无不可。或者来趟追寻白者的旅程?我听书商说白者已经前往一个去了之后绝对回不来的地方?」
对整件事掌握到这地步,他却依然认为能够说服库斯勒等人。
「但是,我要坦白说,以你们的想法迟早会碰到阻碍。」
艾鲁森闭上眼睛长吁,彷佛他正结束漫长的旅程归来。
「换句话说,就是要你们收徒弟,增加自己的人手,这么一来,你们就算不出工坊,也能比走出工坊调查到更多事。」
库斯勒总算找到可以顶撞回去的地方,他立时紧咬不放。
「要我们收徒弟?才能值得信赖的鍊金术师,哪有这么简单就培养得出来!」
对目的有如火般的热情,连圣人都敢怀疑的疑心,最重要的是绝对不放弃的不屈不挠精神。
这是一种天赋。
然而艾鲁森却犹如再也忍不住一样,笑得浑身乱颤,还差点被自己呛到。
「哈哈哈,传授你们鍊金术的师傅应该也是这么想吧。」
「什……!」
「同一名师傅底下却诞生了两位厉害的鍊金术师。」
接着,艾鲁森的视线移向翡涅希丝。
「我听说,还有一个也快要出师了?」
他也许是从费尔的口中知道,找出在天空飞翔的方法的人,其实是翡涅希丝。
「鍊金术也是一种技术,是人谋生的职业,就算要把人教会不容易,却并非不可能,对吧?工匠女孩?」
话题突然扯上自己的伊莉涅稍微愣住,在库斯勒与威蓝多的注视下,踌躇不定地点头。
「重点就是你们该长大了。」
不是盲目前进,也不是依赖自取灭亡的方法。
艾鲁森的话他当然听得懂。
但身体就是不愿接受。
被夹在中间的库斯勒暂时无法动弹,便听到威蓝多插口一句话:
「那样一点都不有趣吶。」
库斯勒像是瞬间挣脱束缚般地望向威蓝多,只见威蓝多困窘地对他回以微笑。
「尤其是追寻白者这件事几乎等于鍊金术师的梦想啊,只透过他人言传的话,想必会抱憾终生唷。我想直接见到他们,与他们交谈,最好是可以一起成立一间工坊啦。」
「哼,会有这种想法也不难理解。我在过去也曾是个在战场上提剑汗马的人,也有好几次认为,与其坐镇指挥,不如我自己上战场来得快。」
席间,艾鲁森一直表现得从容不迫,似乎早已预想过所有的反驳,但库斯勒逐渐明白其实并非如此,艾鲁森也不是从以前就如现在这样。跟炙热黏糊尚未成形的铁浆终于冷却成型一样,他也是经历过种种之后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在几十年前也曾经被迫站在库斯勒他们如今所处的立场上吧。
库斯勒终于明白他为何感到如此心烦意乱又难受了。
因为他正被迫认清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中,自己并没有多特别。
「我试问一句。」
这时,艾鲁森射出手中的弓箭。
「你们真的以为白者的传说是靠你们自己的力量解开的吗?」
当然不是。
艾鲁森正是明知库斯勒他们清楚这点,才故意这么问的吧。
「想要实现更大的目标,就不可能只凭一己之力来扛起全部。只能相信他人,寻求对方的帮助,并意外地发现其实别人也能做得跟自己一样好。」
早先的自己一定不会认同这句话。
但如今的库斯勒信任威蓝多与伊莉涅的本事,也会期待他们在遇到状况时助自己一臂之力,特别是那个翡涅希丝还青出于蓝地发现了连他都没有注意到的鍊金术,前段时间的自己能否想像得到这种事?
经验确实会改变一个人,忽略经验,只执着于理论在鍊金术的领域中有多么危险,他深深明白。对艾鲁森的话心生怀疑,就等于怀疑自己与威蓝多、伊莉涅以及翡涅希丝共同度过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