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昼夜颠倒的生活习惯似乎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摆脱。克劳斯那张从官方供给的床上爬出来的脸正在不停地渗出疲劳感,显示了昨夜的睡眠质量有多么低劣。
他揉了揉眼睛,在窗边一边迎着清晨的阳光一边眺望着外面的景色。
而眼前正是里比脱利亚皇国北部那正在不断扩张的学园都市贝露哈根的街道。
在这个从沾满鲜血的历史里走过来的西方世界贝露哈根里,只要是拥有追求科学真实的忠诚心的人就是平等的。在这条街上,大家都超越了国家丶宗教和民族之间的矛盾,可以肩并肩一起全力以赴解决科学上的各种问题。与此同时,由于这里的民众有着尊重高级知识分子的里比脱利亚精神,所以异邦人不会受到歧视,科学家们一时兴起的各种奇怪行径也能得到宽容。可以说,贝露哈根是少数能称之为科学家乐园的地方。
不过,就算是在乐园里也有黑暗依附着。并非全部的研究机构和科学家都只进行纯粹的科学研究。为了人类进步和科学发展以外的目的而来的组织和科学家,虽然很遗憾但也确实存在。
比如说,贝露哈根郊外就有党卫队的技术试验场。这个试验场里每天都有各种各样为了提高杀戮和破坏的效率而进行的实验。
两天前由贝露哈根前来赴任,从这个试验场的独身干部宿舍借了房间之后克劳斯就换上了空军的便装,然后在只有党卫队员的食堂里一边顶着众人的目光一边利落地用完餐,最后返回房间整装完毕,便离开试验场向着新的工作岗位出发了。
话虽如此,不过也走不到几百米。克劳斯新的职场就在邻近试验场的地方。
这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石造宏大建筑物正是维尔海尔米娜纪念研究所。被冠以三代之前女王之名的研究所乃拉姆斯提家族所出资设立,并且还是贝露哈根军事相关研究设施里的龙头机构。
在守护者雕像的睥睨之下穿过拱形大门,克劳斯向着位于纪念研究所三楼的阿娜莉莎•冯•拉姆斯堤研究室前进了。
「早安。」
克劳斯一边打了个招呼一边推开了门。
出现在眼前的是远比所长室和来宾接待室都要奢华的阿娜莉莎研究所。这里不仅有能够进行简单实验的实验室和资料室,甚至还附带了专用的茶水室。当然,能够拥有如此完善设备的宽大研究所的人,就只有拉姆斯提家的阿娜丽莎而已。
「早安,雪弗莱大人。」
身穿深灰色商务套装的玛丽艾露用脸上浮现的温柔微笑回应了克劳斯的问候。虽说是女僕,但是这种样子怎么看都只可能是秘书吧。嗯,说不定研究室有硬性的着装规定。
「请不要叫我大人啊,马甸尼女士。你这样还不如不打招呼呢。」
克劳斯一边浮起苦笑一边把略帽和皮包放到房间角落的小桌子上。
「真是失礼了,雪弗莱先生。」
玛丽艾露也跟着稍微露出些苦笑地说道。
「这样的话,您也称呼我为玛丽艾露就行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玛丽艾露小姐。话说回来,博士不在这里吗?」
「大小姐的话,说是去了一课主任那里。我想她应该很快就回来。」
玛丽艾露回答道。
「这样啊……博士回来的话,今天也要被她质问呢……」
克劳斯忽然叹了口气,回想起昨天因为早早赶到而被质问攻讦的事。
其实说实话,向有实战经验的士兵打听战场的情况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尤其是期待着勇武英雄传说的孩子们常常会以闪闪发亮的眼神央求着听战地故事。不过这位拥有和女王陛下同一发色的天才少女则并非如此。她以像是在观察被投放了葯试剂白老鼠一样的目光注视,以像是在听取着名科学家授课一样的神色聆听,而且还能经常冷静透彻地询问各种问题。
在没有对抗手段的情况下躲避对方雷达侦测的方法是?导弹的实际命中率有多少?机体发生故障的几率有多少?进行对地攻击时的中弹率有多少?人类能持续承受多少秒的高G力状况?夜间战斗里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军队心理教育程序的有效性如何?
多亏在泽洛尔基地演习场就来过一次,没有因为好奇而打听对待杀人这件事的心理变化。不过取而代之的是那执拗追问战场现实的探究心,如果对她有一点疑问就会有被反击十倍的质问。就算是军队的内务调查官恐怕也不会有这般热情。
「请不要生气,雪弗莱先生。您是宝贵的拥有实战经验的人,再加上还是被称作『狐狸』的战斗专家。遇到这样难得的机会,大小姐会沉浸于其中也是理所当然的。」
「哪里,我也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啦。」
克劳斯突然觉得有点不谐调的感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会知道我名号的事情呢?」
「虽然很失礼,不过我事先作过调查。因为但凡有接近大小姐的人无一例外都会做相应的应对措施,这点还请多多包涵。不过请您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做出滥用职权的事。」
微笑着回答的玛丽艾露的眼眸中,映现出像东方人一样展露古风式微笑的克劳斯的脸。毫无疑问,克劳斯在内心确信了——玛丽艾露是「看门犬」。
那温和的举止和轻柔的笑脸,一看见会觉得到处都是可爱的地方。但她际上却是凭藉经验和才智追逼猎物的奸巨猾的猎犬,想要成为主人的匕首与实看门犬。
唉,真是的……克劳斯用小小的鼻息代替了叹息。很久都不曾认识过的除军人和娼妇之外女性,结果却是披着羊皮的狼吗?和自己是同类,这可没办法笑出来啊。
这样想着的时候克劳斯一边从皮包里把书拿出来,一边以像是在漆黑夜间接近敌人的眼神偷看着玛丽艾露小姐。
不过他不是盯着以强烈视线吸引力自豪的胸部,而是仔细观察全身情况。商务套装下的身体明显经过柔软性方面的训练,被长筒袜包裹的小腿肚肌肉结实,脚踝紧绷,并且重心也摆到了无论什么时候起来都能立刻作出反应的位置上。这样就意味着她接受过彻底的逮捕术和近战格斗技巧训练。
如此简单的事却花了三天才发现,这让克劳斯的肩膀稍稍耷下来。是在感慨生活节奏被打乱还是在讚歎玛丽艾露的伪装太巧妙呢?说不定两样皆有。
「请问有什么事吗?」
被玛丽艾露喊了一剧,克劳斯回过神来。
「啊,没,没事。」
这样说着别开视线的时候门打开了。
「那个人(指主任)每次说话都又长又臭,累死人了……啊,雪弗莱先生,早上好。」
把一个长方形扁平箱子夹在腋下的阿娜丽莎一边走进房间里一边对克劳斯敷衍地打了声招呼,还不等回应就坐到了沙发的客席上。
「玛丽艾露,上茶。」
「是,现在就来。」
玛丽艾露连脚步声都没发出来就消失在了茶水室里。啪的一声,阿娜丽莎把箱子放到了和皇室用具同一样式的桌子上
克劳斯被一点好奇心驱使着把目光转向箱子。仔细看的话上面画有些方格,里面还传出一些喀啦喀啦的轻小物体动作的声音。
「是将棋(ショーギ,)。东方世界版的类似国际象棋(チェス,chess)的东西。比国际象棋的旗子种类更多,规则也很特别。因为想实验下主任的游戏理论才借过来的。」
「啊啊……这个知道。我那个对东方文化很着迷的叔叔也有这个。」
经常搞出麻烦事的老好人叔叔的脸浮现在脑海里,于是克劳斯马上就明白了。如果要说的话,记得这个的格子数目比国际象棋要多。
「哦?规则也知道?」
「嗯,当然知道。」
克劳斯肯定回应道。阿娜丽莎颇有意思地点了点头,嘴角微微地扬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们来玩一局吧。」
「啊?但是,快要到执勤的时间了……」
「好啦好啦。为了以后业务的方便做些圆滑的事情来发展友谊也是很重的吧。」
一边露出像是想到什么不得了恶作剧一样的微笑,阿娜丽莎把木箱打了开来,从中拿出两个装有棋子的小箱子,把其中一个放到了桌子对面。
「来,快点。」
「知道了啦。」克劳斯漏出小小的叹息站了起来坐到阿娜丽莎对面的沙发上,开始在棋盘上开始摆棋。
「那就拜託你手下留情了。」
「啊,什么游戏都是不认真就不好玩的哟。」
嗯哼,阿娜丽莎偷偷地笑了一声,一副自信满满得眉毛和嘴角都往上钩起的样子。这是一种确实必定会获胜丶并且是压倒性胜利的笑容。当然,阿娜丽莎有凌驾于常人之上的智力和理性,也熟知将棋的套路和战术,最后还研究过游戏理论。她不仅有才能,还在科学和知识上掌握了将棋。
「那么现在就开始吧。我先手。」
阿娜丽莎用手给角将开了条路,发出啪一声的悦耳声音。
————虽然在演习场的时候被你打败了,但是这次可轮到我了哟,克劳斯•雪弗莱。一定会把你打得落花流水的。
怀着小小的恶作剧心理而开始的将棋对决进行了30分钟,盯着棋盘的阿娜丽莎的面容因为惊愕而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局面上阿娜丽莎的国王被克劳斯的棋子团团包围。这样的敌我差距,比起当年第二次西方大战时扎拉巴尼亚用7个军团包围里比脱利亚第六军团的情况更加不利。也就是说,除非大幅度地改变将棋的游戏规则,否则阿娜丽莎的败北就是无可避免的定局了。
「怎么会这样,这是不可能的……」
阿娜丽莎目瞪口呆,颤抖着嘴唇喃喃说道。
所有的桌面游戏在一定程度上都存在着决定性的推进方式。就拿东方的将棋丶围棋和西方的国际象棋之类的二人零和有限对策博弈来说,在漫长的历史里通过了几千几万次研究,是否知道这样的推进方式会在很大程度上左右胜负。
阿娜丽莎不只是知道这种行进定式,还知道结合了游戏理论的下棋方法,也準备好了几个战术。按照常识来考虑的话,阿娜丽莎是不应该会输的。但事实上却是克劳斯完胜。
「啊……原来你不是外行人!」
「外行人也好其它什么也好,如果是说将棋的话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对于克劳斯的报告,阿娜丽莎只是回应了一声小气的怒吼。
「热身结束了!这次我可要动真格了哦!」
然后开始气势汹汹地打乱并重新摆放棋子。
「不过博士啊,我的工作……唔。」
被瞪了一眼的克劳斯只好乖乖地把嘴闭上,缩起身子一起摆棋
「这次由你进攻!动作快点!」
在阿娜丽莎的自作主张下,第二局战斗开始了。玛丽艾露依旧笑脸盈盈地走进茶水室,为两人準备下一杯茶。
——又来了。和叔叔那时候一样。
为了不让内心的叹息漏了出去,克劳斯啪的一声走了一步棋。被教会自己将棋的叔叔打得稀里哗啦后,自己也是这样生气地不停发起挑战,结果一整天的时间就这样被浪费了。
——话虽如此,但是会来这套的人通常都是水準平平又容易看穿。
现在看着棋盘的阿娜丽莎的表情,比起科学家更像是一个职业棋手。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绝不放过每一只棋子的动向。真是了不起的集中力。恐怕她正在脑海里思考着成千上万步的棋路吧。全神贯注地注视这棋盘,为了胜利调动起全部的才智。
也正因如此,才让克劳斯有机可乘。
準确来说,克劳斯确实不知道将棋套路或者战术之类的东西。不过,克劳斯有着夜间战机部队王牌级别的眼力和才能。他关注的并非对方的棋子,而是对方本身。对方眼神的动作丶呼吸次数丶从开始到现在为止的棋路等等。用观察力捕捉这样的信息,只是为了理解和击溃对方的弱点和进攻点。实际上,如果阿娜丽莎能再她的扑克脸上再用心点的话,就算是这只奸诈狡猾的老狐狸也能一举拿下吧。真是可惜啊,年轻人,居然没发现克劳斯的目光注视的不是棋盘而是自己这件事。
回到战局,克劳斯的飞车攻入阿娜丽莎的左翼,变成了龙王。防守薄弱的左翼很快就要被龙王蹂躏了。
阿娜丽莎现在面红耳赤丶眼角泛红。她紧咬着下唇强忍着不漏出追悔莫及的呻吟,用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裙子。
啊,糟糕了,果然应该稍微让一让她才对。比起弄哭她,激怒她要好得多。
正当克劳斯想要放缓攻势的时候……
「手下留情是不行的哦,雪弗莱先生。」
由于右耳突然感受到一阵温暖的气息,身体反射性地吓了一跳。本来应该在阿娜丽莎身边的玛丽艾露不知何时来到了克劳斯正背面,弯下身子把嘴靠近了他的右耳。
克劳斯被吓到心脏都快要从胸口飞出来一样,但是耳边吹来的气息和少许香水的想起将他的身体压了下去。
「如果雪弗莱先生在这里手下留情的话,大小姐会觉得你把她当成笨蛋了哦。希望这样不会给今后的工作带来影响就好了。」
不过现在克劳斯可顾不上玛丽艾露的私下忠告。耳朵被令人发痒的甘甜气息俘虏,视线稍微挪一挪就能看到因为身体前而自然地被强调的丰满胸部。这种无意间展示出来的姿色对雄性具有最强烈的诱惑效果,要是玛丽艾露小姐对此有所自觉的话那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阴谋家。唉,本来女性就有天生的阴谋才能。
「但丶但是,这样真的好吗?她要哭出来了哟?」
是要安排从后手开始的进攻,还是相信会有良机出现而巩固守势呢?思考中的阿娜丽莎完全沉浸在棋局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克劳斯和玛丽艾露的密谈。
「没问题。流下悔恨泪水的大小姐最美丽了,安慰这样的大小姐也最棒了。」
「……哈?」
「算了,不谈这个。」玛丽艾露把克劳斯的问题压了回去「不能敷衍了事,一定要全力以赴才行。比赛就要认真对待,这可是基本礼仪。」
「是丶是,我知道了。」
克劳斯把注意力放回到棋局上,向阿娜丽莎投射出像是混在夜色中潜到敌机背面般的冷酷眼神。这样的攻击里,没有半点仁慈。
阿娜丽莎发挥了里比脱利亚人的顽强精神,和宣告午休的钟声一起被克劳斯的桂马将军了。
「……下午,下午还要再战!绝对不准你就这样赢了就跑!」
强忍着泪水的阿娜丽莎扔下这句台词之后就飞奔出房间了。
「雪弗莱先生下棋下得真好。大小姐可是从来都没有过这种一面倒失败的记忆呢。」
玛丽艾露压抑着惊讶称讚克劳斯。
「呵呵,还谈不上厉害。不过嘛也说得上有些擅长啦。」
受到了微薄称讚的克劳斯一边排好旗子一边稍稍地得意害羞起来。不存在被美女称讚了还高兴不起来的男人,即使是像看门犬一样的女性也是如此。
「不过这样真的没问题?我看她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没问题,大小姐的精神可是柔韧又坚强的。现在她可能是为了转换心情跑去屋顶了吧。」
「屋顶?怎么又是屋顶?」
「转换一下视野可以改变心情。像是论文收尾的时候,她都会动身去高的地方望一望。」
「哦,原来如此吗。」克劳斯暧昧地点了点头。
「不过呢,呵呵,今天能下这盘棋真是太好了」一丝苦笑浮了起来。
「老实说,我还在摸索要怎么样跟博士相处才好。总觉得想要找到能好好相处的办法才行。」
「确实如此,我想对于雪弗莱先生来说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哟。」
「嗯?」看剑克劳斯歪头疑惑的样子,玛丽艾露只好轻轻一笑地告诉他。
「现在大小姐已经不会再用看待实验鼠的目光来看雪弗莱先生了。」
说完便拿起啪啦作响的茶具走向了茶水室。
被留下来的克劳斯却完全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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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10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