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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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人,恐怕没几个为命运这个问题认真伤过脑筋。就拿我来说,若不是被扔到不断重複着如此诡异历史的十九世纪欧洲,也丝毫没想过命运的存在与否。
「命运?哦?你又在想那种蠢事啦?」
想听听小路的看法,结果她却红髮一晃,深褐色的大眼睛朝我瞥了一下这么说了。
她的全名是路德维卡.冯.贝多芬,也就是那个以乐圣之名广为人知的大作曲家。
当然,一看她黄毛丫头的外貌就能知道她不是贝多芬本人。她和我一样,是被带来这个世界当替代品的人。看来,以为她境遇与我雷同就会抱有类似感慨的我实在是太天真了。
「蠢事……会吗?这和我们不是没关係吧?」
「蠢事就是蠢事啦。简单来说,所谓的命运就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以后会发生什么,没有改变余地的东西吧?」
「嗯……算吧。」
坐在钢琴前的小路转过圆椅对我说:
「所以,你认为人有可能事先预知那种东西吗?」
「既然有我这种意外从未来跑过来的人,应该是有可能吧?」
「能事先知道不就代表改变得了吗?不管命运会是从天使嘴里说出来还是全写在厚厚的书上,只要不照着做就行了。」
「嗯……这个嘛……就算能知道,也不会细微到那种个人行为就能改变的程度吧。」
「如果只是一知半解,那不就是单纯的『预测』吗?就连我也办得到啊。比如说,明天大概是晴天。我可以很有自信地告诉你,我只要看看猫咪的鬍子就能知道明天的天气喔。这种小事有必要用到『命运』这样严肃的字眼吗?」
我听得交抱双臂沉默不语。想不到这家伙这么能言善道……
「总之我想说的就是这样。先假定未来会发生的事都已经决定好、不能改变好了,能够全都知道,也就是可以知道关于自己的事,等于能够改变命运;如果不能全部知道,那就跟没有决定好没什么两样了。就结论来说,思考命运存不存在只是浪费时间而已。不管存不存在,都和我们没有关係。」
一句话也回不了的我愣愣地坐到床上。小路说的的确一点也没错,让我挫折感十足。这时小路露出看我可怜的眼神,稍微沉下声音问:
「你是怎么啦,没事提到命运干嘛?」
「……这个,嗯,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啦。」
我从摊在地上晾墨水的数张乐谱当中捡起第一页,上面写的是管弦总谱。那弦乐五部和单簧管齐奏的八个音符,顿时在我心中肃然鸣动。
「我是看到这个想起了一些事。」
「……我正在写的交响曲?跟命运有什么关係吗?」
「在我那个时代,这首曲子就叫做〈命运〉。」
小路立刻摆出露骨的厌恶表情。
「什么跟什么啊,这曲名是从哪里来的?」
说出来一定会惹火她吧。儘管这么想,我还是把以前在乐曲解说书上读过的内容告诉她。据说当年是贝多芬自己指着这首C小调交响曲开头八个音符告诉秘书──命运会像这样来敲门。
「再蠢也该有个限度吧!」
小路果然晃动她那丰厚的红髮怒骂。
「只有讨债的才会四次八次地敲门啦!我怎么会下那么低俗没内涵的解释!」
「骂我也没用啊……那你自己说吧,这个主题代表什么意义?」
「意义?音乐哪需要什么意义?真是蠢上加蠢。我只是把我一时想到的音型写上去而已啦!你们这些凡人不对音乐加一些象徵或暗喻之类自以为崇高的解说就听不下去了吗?」
「对不起啦……」
我将乐谱摆回地上。说的也对──我在心中如此叹息。贝多芬是个对于世人如何认知自己的曲子非常在意的作曲家,就连出版社只是把曲名从德文改成法文,他都会写信抗议。假如这首第五号交响曲的主题真的象徵命运,贝多芬应该会亲自将它命名为〈命运〉才对。
「受不了。那种一点品味也没有的称呼怎么会流传开来啊,太侮辱人了吧。」
小路似乎气还没消。仔细想想,对还没发生的未来这么愤慨,感觉还真妙。
「怎么说呢?就是……应该是因为这首曲子真的很有命运的感觉吧。很多作曲家都深受它的影响喔。」
「哦?」
小路歪了歪头。
「可是那真的没什么了不起的主题呀。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小调交响曲,写得有点辛苦就是了……怎么,这曲子这么受欢迎啊?」
岂止受欢迎而已,〈命运〉交响曲可是人类史上最广为人知的乐曲。然而听了我这么说,小路却摸不着头绪地嘟哝:
「唔唔唔,感觉好複杂喔。只会写杰作的我受到全世界讚扬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啦,可是我对这首曲子根本没投入那么多心血,而且没用上多少新点子,写得很节制呢。」
「好了,你别再说了,我对它『历史性大作』的印象都要幻灭了……」
「话说你为它伤什么脑筋啊,作曲的可是我,你根本什么都没做吧。顶多只有弄弄三餐、用汤药按摩我犯疼的腰、整理乐谱、几乎靠自己一个人照我说的写完全部的谱、在我懒得动手只想哼曲的时候记录曲调、午睡时帮我搧风……」
「这样哪算什么都没做啊!」不是我自夸,贡献可大了好吗!
「你只是做了邻居该做的事而已吧。」
「有没有搞错啊!那是我要自谦的时候才会说的话耶!而且我也不想这样说!」
「真是的,这阵子你老是跑来看我作曲还没事献殷勤,原来是为了这么回事啊。你想见证这历史性大作诞生的那一刻吧?看来你也挺庸俗的嘛。」
话锋急转直下刺中我要害,让我咳了两声。
「这个嘛,我是有那个意思啦,可是也不全然是那样。光是你能继续作曲,我就……很高兴了。我之前还很怕你不会写这首曲子了呢。」
「不会写?为什么?」
「这该怎么说呢……」
由于会触及相当敏感的问题,我一时为该不该解释犹豫了起来;但心念一转,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她已经突破那一关了。
「你耳朵不是好了吗?」
小路眨了眨她的大眼睛。
「那又怎么样?」
我接着说下去。第五号C小调交响曲本该是路德维希罹患耳疾、经过万般痛苦才创造出来的乐曲。而现在,小路身上已没有能造成她煎熬的听觉障碍,说不定就写不出那么充满懊恼的曲子──我一直很担心这点。
说完以后,我战战兢兢地等待小路的反应。只见她叹口气,双手抱胸说:
「你是认为,我是苦于耳朵生病才会用小调写出阴沉沉的曲子吗?」
「大概吧,简单来说算是这样。」我嗅到气氛有点危险,故意回答得不清不楚。
「在我痛骂你之前,我先问你一句。」
「你要痛骂我啊……」我不禁缩起脖子。
「这个看法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引用别人的话?」
「未来乐评的看法差不多都是这样啊。」
「真是的,乐评这种东西真的不管哪个年代都是一群废物耶!」
小路的怒吼将她正在写的乐谱从谱架上震落,我急忙在散乱前接住。
「说我是内心苦恼才会写出阴沉的曲子?我听了都要吐血了。头脑简单也不是这样吧?路边的猫猫狗狗还比他们明理呢。」
全世界的乐评们,真是对不起,小路她……搞不好真的有恶意。这让我想起我那位钢琴家妈妈也说过,很多乐评往往只是听了演奏就认定演奏者当时怀着怎样的心境或思想,但说对的一个也没有。
小路的手背在墨水刚乾的乐谱上「啪!」地一拍并说道:
「我只是想把心里涌现的C小调旋律写下来而已,事情就这么简单。无论身在天堂还是地狱,我都会写下这首曲子。」
「知道了、知道了,对不起啦。」
我摇摇手抵挡小路的责难。
真是惭愧──我不禁自省。都已经下定决心,无论未来小路的音乐之路多么背离我所知的贝多芬作曲历程,我都要陪伴她到最后一刻,结果一知道她着手编写第五号交响曲还是兴奋成这副德性。
而且──
我捡起脚下的草谱,不禁会心一笑。谱上写满了我所熟悉的F大调旋律片段,且不存在于第五号交响曲中。
「啊,那、那是──!」
小路从我手中抽走草谱,藏到背后。
「……是下一首交响曲吧?」
「对啦。一直重複纠结在同一首曲子上,让我闷得想透透气,就一点一点帮下一首曲子打稿了。现在还不能拿出去见人,你不要乱看啦!」
这时小路看着我的脸,疑惑地歪着头问:
「……你在贼笑什么?一脸痴呆样很噁心,快点收起来。」
「啊,嗯、嗯,别在意。」
表情真的那么明显吗?如此反省的我用手掌搓了搓脸颊。在创作〈命运〉途中就已起笔的F大调新作,无疑就是第六号交响曲〈田园〉。
我还是欣喜不已,同时也鬆了口气。这两大历史名曲无一夭折,而且即将诞生在我眼前呢。
「我又不会到处乱说,借我看一下嘛。」
「不、不行就是不行啦!」
「为什么?你还不是问都不问就自己把我还没写完的原稿拿去看……」
「唔、唔唔,那是因为──」
「刚开始脱衣服的时候被人看见不是很害羞吗?道理是一样的。」
「脱完以后更害羞吧!还有梅菲你在那里多久了啦!」
回过神来,小路背后多了个黑黑的人影紧靠着她。胸口大开的暴露黑衣、乌黑的长髮,以及头部两侧如实强调她不是人的毛茸茸狗耳。她就是我的契约对象,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
「梅菲也不可以看啦!」
小路身子一扭转了向,把草谱抱在胸口遮住。
「我可是恶魔耶,当然早就知道路德维卡小姐您在害羞什么啰。」
「你、你说什么!」小路羞得耳朵都红了。
「什么意思?」我转向梅菲问了。
「谱纸背面写了诗喔。」「哇──!臭梅菲!」
小路扑向女恶魔想捂住她的嘴,却又失手让她藏着的草谱掉落在地上。背面真的有段潦草的随笔。
「居身林中……幸福将我围绕……群木纷纷向我低语……啊啊,多么神圣的一刻,多么神圣的一刻。」
原来如此,是诗没错。
「写这种诗没什么好害羞的呀。」
「我不是叫你不要看了吗!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
小路火冒三丈地大吼起来,吓得我急忙端起空汤盘夺门而出。没错,我原本就不是特地来偷看小路正在写的乐谱,而是来替她送早餐的,结果却被她扫地出门……算了,害怕抒发情感的文字被人看见的感觉,我也不是不能体会。
我和小路在同一间公寓隔墙而居。从乐都维也纳中心地带沿着运河向东南走一小段路就能看到公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大开窗户,在秋天的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和在上面往来的细长货船剪影便映入眼帘。
「……最近还真是和平耶,去年明明弄得那么鸡飞狗跳。」
梅菲将脸颊靠在我肩上陶然说道。恶魔的躯体有形无实,感觉不到任何体重或体温,但这样的动作还是让我不太自在。
「YUKI大人和我齐心合力打倒了魔王,拯救了整个欧洲呢。」
「不要随便捏造历史啦。」
「然后我们还结了婚,共度幸福的一生──」
「不要连不是历史的也一起捏造啦!」
恶魔嗤嗤笑了笑就离开我身边,这时我才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本书。书名字体奇特,我已经认不得了。但我对于封面印的某金字塔和人面狮身像仍有记忆,所以知道那是世界史课本。梅菲运指翻了几页说:
「一八○八年,法兰西帝国正忙着全力推进西班牙战线,让奥地利获得了短暂的喘息呢。」
「嗯……我记得后来奥地利又开战了,好像就是明年的样子。」
我想起奥地利皇帝法兰兹陛下。儘管被迫签下有辱国家颜面的和约,他也没因此失去战意。这时候的欧洲不管哪一国都是这种调调,想合力围困法军这头凶暴的猛兽,一直重複伸手被咬,等不痛了又学不乖地伸手挑衅的循环。
而我知道身在这场动乱中心的男子是什么人。
拿破仑.波拿巴。
就像我和小路一样,他也是个替代品。他虽缺少前世的记忆,却很清楚自己是来自其他地方的异界人,所以他并不是为了建立理想国家或独掌霸权的野心而战。
他的敌人,没错──就是〈命运〉。
不知拿破仑如果听见了小路对命运那番豪爽正论,反应是笑是怒,还是会当做没听见呢。
他正一再重複着拿破仑的生涯──那名男子是这么说的。
那名人称魔王、屡战屡胜的男子终将败于滑铁卢、流放至圣赫勒拿岛,之后必定会在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死亡时回到过去,重领法国大革命、登基为皇、战遍全欧,然后败战、流放,死于五月五日……
简直是时间的牢笼。无论是谁,都会将这称为命运吧。为了逃离这痛苦的轮迴,他挣扎不已。就算跟他说:「那才不是命运~~只是单纯的『预测』喔~~你看,不是还能改变一些细节吗?」也改变不了他在夹缝间无止境地奋战。
不过,那或许能让他心里好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