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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作者:杉井光 字数:6018 更新:2022-11-09 03:30:03

「天使」一词是来自希腊语中的「Angelos」,原意是传令者或使节,也就是天神的信使。因此,世人自然会认为其持用的乐器应是号角。吹奏声音洪亮的铜管乐器宣告使者到来,确实是有点道理。小提琴或长笛之类的作为信号太过优雅,钲啊鼓的又不太像样,钢琴或管风琴也没办法带着走。

「还真的耶……天使都是吹号角。」在教堂内张望的我这么低语。

我和小路这时来到了维也纳中心地带的圣史蒂芬大教堂,令人目不暇给的奢丽雕刻、壁画和彩镶玻璃围绕着我们,到处都能见到手持号角的天使像。

「他们吹的全都是原始的角笛嘛,又不是长号。」

小路不开心地噘起嘴唇。

「我特地为你们这些偏执教士实际带了一支长号过来,自己睁大眼睛看清楚!」

小路从提箱中取出一支小型的中音长号,伸到排成一列的祭司面前。

「这是要像这样扛在肩膀上吹的,有看到管子一直延伸到脖子后面吧?天使吹这种东西会撞到翅膀,不是很碍事吗!」

小路的态度是很勇敢,但不知认真反驳这种事究竟有无意义的我,只能尴尬地扫视那些教士。他们都配戴着表示遣自教宗厅的金银钥徽章,在法袍前襟上闪闪发光。全是宗教法庭的人。

「问题不在那里啊,路德维卡。」

一名祭司浅浅地微笑说道:

「将那奇特的号角,也就是长号的醇美声响献给主、讚美主,此外不拿来作为任何用途,正是信仰的表现啊。」

「要现自己去现啦,蠢到极点。」

小路发了声牢骚就把长号收回提箱里。

「前一阵子不是还在歌剧上用过吗?莫札特师兄的〈唐.乔望尼〉也大剌剌地用了啊。」

「那只用在恶人遭受天谴而被拖入地狱的场景,所以教会特别批准。」

「〈魔笛〉也用了啊!」

「那本来就是正确信仰战胜低劣邪术的故事,目的同样是在讚美主。」

「歪理连篇。其实你们根本是要来找我交响乐的碴吧?」

「请注意你的用词,路德维卡。我们并不是禁止你使用长号,只是想告诉你,要用就得用在能够符合天使乐器的形象、具有神圣色彩的曲子上。譬如,把那首C小调的曲子改成描写基督受难与复活升天──」

「我才不要。我的音乐要歌颂什么,只能由我自己决定。」

听了小路的不逊回应,教士们只是浅笑。应该是早就料到她会反弹吧。

交响曲完成没多久,小路就收到了教会的传唤。我出于担心也随行而来,但没有插嘴的余地,因为我全面赞同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请别忘记,我们现在是满怀慈悲地在给你忠告啊,路德维卡。」

祭司眯着眼冷冷地说。

「只要我一声令下,马上就能把你抓去受审喔?」

「哼,要抓就抓啊,我才不会屈服于那种威胁呢。」

小路转身就悻悻然步向教堂出口。不知道那群祭司态度有多认真的我再次扫视他们。

「我还以为经过〈波拿巴〉交响曲事件后,你们已经学到教训了呢。」我刻意以嘲讽的口吻这么说。「教会也真清閑。」

祭司们跟着对我展露出绝不会出现在小路面前的狡猾笑容。

「我们可不只是玩玩而已喔,歌德阁下。」祭司向我走近一步说:「我们宗教法庭也做了不少研究,不仅是针对你的魔力,还有你那可憎的使仆。」

我想我应该是成功地面不改色让这些话溜过我耳边了。梅菲若也跟我来到这里,或许会有所反应;不过她讨厌大教堂的庄严气氛,自个儿留在外头等候。

「……我还想听听各位究竟研究出了些什么呢。就连我也对自己不怎么了解啊。」

原想挖苦他们,但说出口才发现部分是我的真心话。而他们的回答让我心里凉了半截。

「阁下『维特的枪弹』已经在对战萨米尔时用尽,『格兹的铁手』也被拿破仑的妹妹破坏了,现在应该是一点魔力也没有。」

这次我再也无法佯装镇定,凝视祭司黑色法袍的胸口。

……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

见到我的反应,他们愉快地交头接耳起来。

「倘若阁下想以您擅长的骗术与我等教会的威光作对,那我还真想看看呢。」

「哎呀哎呀,我们这些忠告只是希望将路德维卡.贝多芬导向正确信仰啊。结果她这种态度摆明是在挑衅我们嘛。」

「哈哈,真糟糕啊。」

「歌德阁下是德意志第一贤人,一定会做出正确选择吧。」

背后满是祭司们的冷嘲热讽,我离开了教堂。

「真慢,你在拖什么啊?」

来到洒满阳光的庭园,小路就在不远处等我。

「和那些家伙还有什么好说的啊?」

「唔、嗯……」

原本我是想多说几句,套出他们对我所知还有多少。但我却反而怕自己说出不该说的话,最后落荒而逃。

当我们走向正门大道时,有道声音喊住了我们。转头一看,发现一个穿着红色法袍的老人带着两名年轻辅祭跑了过来。那个剃了光头的面熟老人是这间圣史蒂芬大教堂的大家长,维也纳总主教。

「贝多芬小姐、歌德阁下!」

总主教一追上我们就弯低身子,喘个不停。

「什么事啊,主教?年纪一大把了,不可以跑这么急喔。」

小路抚着总主教的背这么说。这言行真令人搞不懂小路是尊敬他还是怎样。

「你们和教宗厅那些人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总主教挺直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听得小路眉头紧蹙。

「该不会连主教也要来责怪我用长号的事吧?」

「唔、唔唔,不是。那个……」老主教开始支支吾吾。

位居中央的罗马教宗厅和分处地方的各地教区关係有些複杂。中央儘管握有主教任命权,也不敢随意找个完全漠视当地居民感情的人,大多选自当地的有力人士。我眼前这位维也纳总主教原本是名为豪恩华伯爵的奥地利贵族,想法不同于梵蒂冈,更倾向我们这些维也纳市民,也想助小路一臂之力。

「不用全说出来我也知道啦,主教。在立场上,你也没办法违抗那些教宗厅的大人物吧。」

我回头望向大教堂大门。原本为了与我们会谈而紧闭的门扉,现在已不再阻挡民众,信徒们鱼贯而入。

「你真的不打算重新编曲吗,贝多芬小姐?」

总主教惶恐地问,小路则是斩钉截铁地说:

「当然不打算。我身为音乐家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屈服在那种烂理由之下。如果长号是天使的专用乐器,人类就废话少说,直接带天使过来当面跟我抗议嘛。不过就算那样,我也不会答应就是了!」

小路气沖沖地从总主教等人面前走开。总主教肩头一颓,对我投以求救的眼光。

「歌德阁下,希望您能谅解,我也很想帮她,可是……」

总主教偷偷往背后看了一眼。几个不祥的灰色身影出现在教堂大门前──是宗教法庭的祭司。他们一个个朝这里瞪过来,然后成列绕到备了马车的教堂后侧。我对总主教深感同情。

「会把小路传唤到这种地方,也是为了表示宗教法庭权力在维也纳总主教之上吧。」

「就、就是这样啊。既然歌德阁下能谅解……能否请您劝阻贝多芬小姐呢?我也很想保护她,但现在能够阻止宗教法庭的,恐怕只有教宗圣座了……」

「那么,现在就连神也阻止不了小路了。」

总主教听了我的答覆更是沮丧。

「话说回来,宗教法庭那些人说的话简直让人听不下去。教会真的有那种律令吗?」

「这……」总主教低下头。「既然宗教法庭那么说,那就是律令。」

我想也是。我抱着绝望感受仰望大教堂的冲天尖塔。所谓宗教,就是这么回事。

「那我就直接找教宗圣座谈。只不过是弄点音乐,他们也能掰那么多理由到处找麻烦,谁受得了啊。」

「如果能这么做,我早就写陈情书交上去了。」

「……咦?」

「圣座现在见不了任何人,我也是昨天才听说这个消息的。由于法军接收教宗领地,圣座便亲上巴黎直接抗议──」

我讶异得不禁插嘴:

「找拿破仑?直接?」

「是的。」总主教的脸沉入黑暗当中,莫名坚毅的声音说了:「结果,被他们抓走了。」

高中世界史的老师以异于平时的凝重表情和严肃口吻开始了这天的课程。

「今天要上的是拿破仑的对义政策;不过在那之前,老师必须先从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能跳过的难题开始讲起。」

装模作样地慢慢环顾整间教室是老师的习惯。儘管他每个动作都夸张得像演舞台剧,但他的娇小身材和日益稀薄却梳得整齐服贴的头髮,有种昔日喜剧演员的味道,并不引人反感。

「那就是罗马教宗。换言之,问题在于基督教。」

老师从手边高高堆起的课本和资料集最顶端拿起最厚的一本。是圣经。

「基督教啊,无疑是人类创造的五花八门的宗教中最有力、最有趣,也是最重要、危险、美妙的一个。如果老师想把基督教的一切都告诉各位,恐怕就算霸佔整整三年国英数的时间都讲不完。所以老师等一下要讲的,只是为了帮助各位理解而整理过的东西,就像是方便各位吞下基督教这巨大冰山之一角的小碎片而做的刨冰一样。」

老师拿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只大大的女用长靴,并在鞋尖补了个大石头,可见是义大利半岛的地图。

「罗马教宗是掌管天主教会,也就是欧洲西半部所有教会的强大领袖;这是来自他『神的代理人』之称,以及『绝罚』这项传家宝刀。遭到教宗绝罚,就等于被关在天神的国度之外,对当时的人而言比死还要可怕。不过呢,难道每个人都肯无条件折服于教宗权威之下吗?当然没那种事。教宗没事就会和民间的领主起起冲突,今天你占我的地,明天我占回来,和一般王侯没什么两样。像英国就反过来把天主教会扫地出门自创国教,即是教宗权威并非绝对的最好证明。各位一定很好奇,教宗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佔有怎样的地位吧。」

老师接着在义大利旁边画出日本列岛。他那高手级的随笔地图简直可以登台表演了。

「用百分之百的日本人观点来看欧洲历史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特别在基督教的异质性、神秘难解的特性上,若不抛弃我们的常识重头学起,很可能会造成极大的误解。可是话虽这么说,各位总归是日本人,上课时间也有限,所以就请各位记着风险的存在,像平常一样把事情套到日本身上来看吧。」

我差点就拍手叫好了。我们也不想听太多难懂的故事。老师总是能将艰深知识处理得简单明了,应该没有学生会在他的课堂上打瞌睡吧。

「那么,日本有没有罗马教宗那样的宗教领袖呢?日本史上有许多类似延曆寺、兴福寺或本愿寺等像领主般拥有权力和武力的寺院,然而他们的精神影响力并没有遍及全国。就算被本愿寺的显如上人指着鼻子说『你会下地狱』,对于不信凈土真宗的战国武将来说根本是不痛不痒,要用武力镇压一向宗的僧农起义也不会手软,完全比不上掌管全欧教会的教宗。神社就更别提了,不仅多得数不清还种类繁杂,既不强迫人民信仰,也没掌握任何权力。这么说来,日本难道没有立场相当于教宗的人吗?不,这样的人确实存在。无论哪个时代的当权者都对其怀有一定的敬意,时而警戒、漠视、迫害,同时广受人民敬畏,拥有领地及财产,世世代代一脉相传。大家一定都知道这号人物,有人想到了吗?想到的举手。」

这次很难得的,举手的人还不少。老师提示得这么仔细,连我也明白了。老师点了一名男同学,他接着挪开椅子稍微起身回答:

「……天皇?」

「就是天皇!」

老师铿锵有力的回答畅快地响彻教室。

「请各位回想一下日本的历史。政权从藤原转到平家、源氏、足利,再经过战国时代传到德川……随着时代不断交替,但皇脉却不曾断绝。当然,天皇的力量在武家社会中相当衰微,但人们对于皇脉的尊敬仍持续不断。请各位想想为何会有像征夷大将军这样实际上是最高掌权者,形式上却是天皇家臣的职位存在;想想战国时代诸位大名为何都想往京都前进;想想明治维新,新政府为何利用尊皇思想凝聚民心。」

教室各个角落都传来翻书声。明明是世界史的课,大家却拿出日本史课本猛查。

「常有人说,就算以全世界皇室而论,日本的天皇家族还是十分稀有。他们不仅拥有现存最古老的皇脉,还不曾断绝或交替,一直延续到现代。与其他文化相比,更是能凸显天皇的特异之处。譬如中国政权易手就等于改朝换代,皇脉也换了一套。杀死前任君王并根绝其族的人就是下一个君王的轮迴,构成了整部中国史;欧洲各国也时常易主,子孙死光、打了败仗而让新的血脉成为皇室的事到处都是。像日本这样一个王朝连绵不绝,只有为政者不断改变的构造,其实是非常奇特,常让外国人感到匪夷所思。」

这么说来,确实是很不可思议。不知道我那拥有一半匈牙利血统、从小在欧美飞来飞去的母亲对天皇有何看法。

「不过,他们会感到混淆是因为误将天皇当成了国王。若以教宗来想,立刻就能理解了。」

老师转回黑板,在日本列岛的京都和义大利半岛的罗马一带都画上星号。

「天主教会虽然是以选举决定领袖,和天皇家的世袭不同,但历代为政者们对天皇或多或少依然敬畏,都没想过要灭掉他们,两者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没错,最大的重点就在于『敬畏』。以历届教宗个人来看,有的领地被夺、有的被逐出梵蒂冈、有的遭到俘虏,各种下场都有,却没有出现哪个君主企图毁灭教会、废除教宗;反而大部分都请罗马教宗执行加冕仪式,以搏取诸侯认同其为实至名归的帝王。就连和教宗大吵了一架的英国也不打算刬除基督教。英国国王所做的,只是从教宗手中夺取英国教会的营运权,仍保护其教会和信仰本身,而这是出于敬畏的表现。对神的敬畏,已深深烙在了出生于基督教圈的每个人心中。」

老师将圣经封面朝向我们,「咚」地一声立在讲桌上。

「同样的,日本史上也没有人企图消灭天皇家。即使天皇有遭到攻击、流放或被迫出家并遭人顶替的例子,也没有人跳出来想断绝皇脉,而这也是出于敬畏。对皇脉的敬畏,已深深烙在了出生于日本的每个人心中。」

真的吗?我头还来不及歪,老师又紧接着说:

「『真的吗?』身为日本人的各位一定会这样怀疑吧。」

我们不禁与隔壁座位的同学面面相觑,腼腆地笑了笑。

「不过各位可以想想看,假如各位看到报纸上出现非议天皇陛下的报导,会不会立刻有一种『我自己是无所谓,可是右翼分子一定会认为失当而气得跳脚吧』的感觉呢?」

这是很正常的。老师点了两次头后说:

「马上就会有这种推想的反应本身就是出于『敬畏』。担心一旦反叛就会招来信仰坚定的人们反感,这样的『恐惧』也是出于『敬畏』。所以欧洲的君王们并不尝试攻击基督教,而是反过来加以利用,就像日本的将军们利用皇室一样。所以皇脉相当于日本的基督教,天皇就相当于教宗。」

老师每次都说得天花乱坠,而我们也似懂非懂地接受了老师的看法。这时,老师的语气忽然转沉。

「可是,凡事都有例外。」

由于老师说话的氛围改变得太过急遽,大家都错愕地望向讲桌。只见老师垂下哀凄的双眼,视线落在圣经封面上。

「老师刚才说没人想毁灭基督教,现在需要更正一下。西欧历史上仅有这么一个掌权者实际企图毁灭绝对不可侵犯的基督教。这个人物也曾出现在老师的课里,各位还记得吗?」

老师环视教室一圈后点中我,吓了一大跳的我立即站起来,做个深呼吸,回想这几个月来的上课内容。

「……呃,那个……是罗伯斯比吗?」

「正确答案!」

正面听了老师这么一喊,使我不禁跌回椅子上。

「在法国大革命中具有领导地位的罗伯斯比曾企图扫蕩基督教,另创新宗教。奉人类理性为圭臬的他,一定很难容忍充满迷信和旧弊的天主教会吧。可是他在政治斗争中落败,遭到反对派处死,欲以自然神论建立国家的野心也跟着破灭。很遗憾的,罗伯斯比这样的角色可说是并不足以破坏既强大又历史悠久的基督教。可是老师认为,他的意志在法国大革命这个巨大潮流中依然残存了下来,静待更有力的君王出现……」

老师感慨万千地背对我们说:

「没错,拿破仑正是最佳人选。老师相信假如拿破仑一次也没战败,一路在霸者的道路上前进──他终将向神拔刀,作为他的最后一战。」

「朕昨天也接到报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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