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是个天主教国家,首都维也纳居民几乎全是天主教信徒。
但「音乐之都」这四个字才是这里的灵魂。
「保护贝多芬!」「军队是摆好看的吗!」
「搞猎巫的败类,敢来就来啊!」「一步也休想踏进维也纳!」
「路德维卡宝贝────────!」「我们会永远追随你────────!」
聚集在公寓周边的群众吼声震得玻璃窗嘎嘎作响。我掀起窗帘偷窥外头状况,黑压压的人影挤满了整整三条街,街灯下的人头有如在巢穴中相互推挤的蚁群。
我虽知道小路是个深受人们喜爱的音乐家,但没想到光是维也纳就有这么多狂热乐迷。
萨里耶利老师转达小路的死刑判决后,这天晚上就一直是这种状况。这时代又没有网路,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啊?
「恐怕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吧。」
将下巴放在我的肩上、同样窥视着窗外的梅菲在我耳边说道。
「他们的目的?」我转向梅菲。距离这么近,拜託不要把脸凑过来。
「就是宗教法庭那些人啊。为什么他们会这么费心寄出判决书──而且还是寄到音乐协会,不是路德维卡小姐本人,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呢。」
「嗯,是满奇怪的。」
明明直接冲进这间公寓抓人就好,为何还刻意将消息送到音乐协会这样口耳众多的地方,确实有蹊跷。
「消息一传开就会招来大批民众,宗教法庭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让小路难以偷偷逃走?」
「那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为了伪装。」
梅菲驱指将窗帘拨开一些,视线扫过群众一眼就阖上。
「宗教法庭的监视员一定早就混在群众里了。因为他们过去都没将海顿先生、莫札特先生和YUKI大人等超人力量纳入设想,以为人数多就能成事,最后都惨败。」
我吞下一口酸溜溜的唾液。
「他们最怕的就是在资讯不足的情况下出手而遭到反击。特别是我梅菲斯托费勒斯,一定让他们尤其警戒。」
「我这个这么受民众爱戴的天才音乐家,竟、竟然被判死刑!」
我身旁的小路气得红髮乱颤,但很快就泄光了气。
「我对不起你们。」
「小路你道什么歉啊?」
「……把你们卷进来啊。」
「如果我不想被你卷进来,老早就搬家了,而且是四年前。」
「能被卷进来是我的荣幸。事实上,我一直很想和路德维卡小姐您用物理方式卷在一起呢,例如毛毯之类的。」
小路抬起被泪水染成琥珀的眼眸,接连看看我和梅菲,但很快又垂下了眼。
「你怎么可以道歉呢,这样不就像是你的错吗?要道歉的话,不如一开始就顺着教会的意思做嘛。可是那样就不是贝多芬了,你自己也不喜欢吧,我更是绝对不能接受。」
她的双肩颤抖起来,没有回答。
死刑。不管怎么说都太扯了。把我们传唤到圣史蒂芬大教堂给予口头警告时,还以为只是单纯的威吓。只是在演奏会吹个喇叭而已耶?居然一天不到就发出了死刑判决。
就算是十九世纪,基督教徒也不全是盲信者。由于大家同样认为教会的裁决不合情理,才会聚集这么多人。
判决书会不会也只是种威吓?这想法仍残留在我心中某个角落,事实就是如此让我难以置信。不对,恐怕宗教法庭也十足明白这次做法特别蛮横无理。维也纳总主教说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他们是想趁少了教宗的现在,不择手段处死小路。
为什么?为了颜面?还是有其他缘故?
总之不快点想办法,小路就性命不保了。难道只剩下请求法兰兹陛下向教宗厅抗议一途吗?
小路叹了声深染憔悴的叹息。
「路德维卡小姐,您就早点回房歇息吧。」
梅菲轻轻滑过空中,挽手扶肩让小路站起来。
「无论如何,和YUKI大人在同一个房间过夜实在不太好嘛。」
「唔、唔……」
小路的脸蛋稍微红润了些。用这种方式替她打气也不太好吧……
「我会在您的房间一对一提振您的精神,特别是脖子等弱点部位。」
「笨蛋!我一个人也睡得着啦!」
满脸通红的小路冲出我房间,梅菲嗤笑着跟了过去,我则是坐回窗边的椅子上。既然有梅菲相伴,我也不必时时盯着她了。应该说,现在的我一点魔力都没有,她也只能靠梅菲一个。只不过就连梅菲自己也表示宗教法庭那些家伙认真起来十分危险。
被带来这个十九世纪后,我面临过多次生死危机。在剧院屋顶差点被踢下去、差点被踩烂脖子、全身扯成碎片……如此暴行发生时,我心底似乎总是念着梅菲。我有守护恶魔撑腰,一定能平安度过──就算没有清楚意识到这样的侥倖想法,我仍依稀感到心里有一部分还无法将自身危险视为现实。
可是,这次梅菲保护不了我。若我想在这种情况下保护小路,就必须赤裸裸地面对死亡。
即使这么告诉自己,恐惧和危机意识还是涌不上来,我的心还不愿接受眼前的现实。
然而当天深夜,发生了一件令我说什么也得咽下现实的事。
当裹着毛毯的我在床上半梦半醒时,被窗口的吵闹声响吓得触电似的坐起身。当时房间一片黑,我又意识不清,起初还找不到声音来自哪个方向。溜下床后在黑暗中摸了一阵子地板,才发现有东西在拍打玻璃窗,便起身跑过去掀开窗帘。
「哇!」
一大片黑影贴在玻璃窗上不断蠢动,使我不禁叫着后退。那是只巨大的蝙蝠,左翼破了个大洞;发现它眼中带着微微红光后,我赶紧开窗。
蝙蝠跟着摔进房间,在书桌弹了一下才落地,挣扎了一阵子后体型开始膨胀,翅膀化为双臂,体毛伸长为柔亮的黑髮。
「梅菲!」
我跑到恢複平时女性身形的她身边跪下。她的左臂有个大伤口,冒的不是血,而是不断冒出并汽化的黑色颗粒。
「这、这是怎样?你受伤了?」
发现自己的声音尖得超乎想像,更是让我紧张不已。梅菲会受伤?
「……是我……太大意了。」
梅菲屈身趴在地上,右手按住左臂的伤口,黑色的雾状物体仍从指缝间溢出。
「怎、怎么办,需要绷带吗?」
「不,包扎是没用的。」梅菲痛苦地呻吟着坐起身。「我的身体和人类不同,物理治疗对我没有意义。」
「那、那我该、该、该怎么办?有、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梅菲转过头来看我,黑髮在地上散成不祥的模样。
「我只是个使仆……怎么能让主人反过来照顾我呢……」
「好了啦,快点说,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梅菲犹豫了一会儿后沙哑地说:
「既然如此……」
「什么?」
我更弯腰靠近,想听清楚她微弱的声音。
「……吻我。」
我当然觉得自己听错了。我确定自己从梅菲眼里看见的痛苦不是在演戏后,再度将耳朵凑到她嘴边。
「……什、什么?抱歉,我没听清楚。」
「请您吻我的嘴。」
这次就算想催眠自己听错也来不及了,因为我听得很清楚。
「呃、呃,什么?那个,梅菲,你在说什么?」
「主人的吻,是守护恶魔最佳的活力泉源。」
我吞下微温的唾液,然后注视梅菲略沾薄红的唇。她呼吸微弱,也不像在说谎。可是,就算这样,我也……
梅菲难受得躺下来,从肩头裸露到胸前的肌肤,在黑暗中微微带着月光般的光芒。
「……YUKI大人……」
她悲痛的呼唤使我下定决心,用手托住梅菲头的两侧。只是对上眼时,即使知道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一下。
「YUKI大人,我好痛苦啊……快……快吻我。」
「唔、嗯。」
当我缓缓将脸凑近,思考着是不是该闭上眼时,眼角余光忽然发现「那个」。
于是我绷住手臂,停下正往梅菲的双唇靠近的头。
「啊啊,YUKI大人……快点、快点……」
梅菲闭眼皱眉,痛苦地扭着双肩。
「那个,梅菲小姐?」
「拜託,我好热好痛好难受啊……」
「你的手臂没事了耶。」
这话让梅菲眼睛圆圆地睁开。她抬起左臂看了看,然后猛然坐起身,用额头推回我的肩。
「真可惜,差一点就成功了呢。」
「结果你真的在骗我啊!」我一把将梅菲推开,她还故作可怜地倒在地上。
「YUKI大人,就算我是恶魔,伤也才刚好而已啊。」
「啊。对、对不起……不、不对,那是另一回事,你干嘛骗我啊!」
「我看您为我那么担心,觉得利用这一点就能得到YUKI大人的初吻,所以忍不住就付诸行动了。」
「真是的……」
我将背倚上床脚,两条腿懒懒地向前一伸。真是白担心了。
「可是,我是真的受了不小的伤喔。」
梅菲的右手不断搓着左臂。
「真是千钧一髮。我刚刚去找应该就在外面徘徊的梵蒂冈监视员,自以为常人看不见我就直接以这个样子到处閑晃,结果是失算了。」
还有上千个硬骨子的维也纳市民聚在门外要彻夜守护小路。他们有的在路边歌唱、有的在吹嘘自己的英勇事迹,不过梅菲的伤表示宗教法庭的变装僧兵确实混在那里头。
「他二话不说就拿刀刺过来了。」
「可、可是梅菲你是恶魔,刀子应该伤不了你吧?」
我曾亲眼目睹梅菲和拥有不死身的萨米尔交手却没有结果的情境。即使她平时态度轻薄得容易使人忘记她是谁,但她仍是力量超乎人智的魔物,很难相信区区僧兵能够让她受那样的伤。
「多半是在刀里掺了圣钉吧。」
「……圣钉?」
「是的,是圣遗物的一种。」
圣钉指的就是耶稣基督受刑时将他钉在十字架上的钉子。据说那吸了耶稣的血,宿有神圣的力量。
「只要熔化圣钉掺入金属,哪怕只有一点点,都能成为对付地狱居民的致命武器。只是我没想到监视员会有那种东西……实在太小看他们了。」
我凝视梅菲的左臂。她受的伤对人类而言是深可见骨的伤。纵使伤口已经癒合,但仔细想想,梅菲从刚才就鲜少挪动左手。复原的只有外观,实际功能还没完全恢複吗?
现在他们知道我没有魔力,攻击就集中到了梅菲身上。这一次,让她跟着我真的很危险。
这个决定几乎没有让我犹豫。
「梅菲,你听我说。」
「什么事,YUKI大人?」
「你不适合和梵蒂冈交手。这次就别保护我了,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避避锋头吧。」
有段时间,恶魔的脸上不见任何錶情,只有眼中的红火晃了几次。最后,她以冰寒入骨的口吻说:
「那是您的命令吧。」
虽然被她顿失温度的声音吓了一跳,我还是点了头。
「您是真心这么说的吧,我感觉得到。」
恶魔能够看透人心。契约者所说的愿望若是发自内心就能拥有力量。还不等我再次颔首,梅菲就站了起来。
「那么,我也会遵照您的吩咐,我的主人。」
她静悄悄地向后滑入黑暗,消失在邻接小路房间的墙边,没留下任何錶情。我不禁想呼唤她的名字。没想到她会这么听话,消失得如此乾脆。
往后我真的要在没有梅菲帮助的情况下保护小路吗──我用力打了差点陷入这般绝望的自己一巴掌。这不是自己决定好的事吗?事到如今还想反悔吗?
我再次蹲下,回想自己对梅菲说的话。
我怎么会下那种命令呢?梅菲是纠缠着我,要取我灵魂的恶魔、敌人啊。若教会杀了她,我就能恢複自由身,应该高兴才对吧?